51 

      第二天大清早，我放完牛之后，乘修子他们出工了，挨家挨户把他们的搪瓷饭碗集中起来，装进了布袋，揣着慧宁姐的五元钱，为了惠宁姐的粉蒸肉计划再次向县城出发了   

      如果讲段评书，题目就是 “袁慧宁再献爱心，叶志安二进川城”。昨天慧宁姐还对我说：“你进城买粉蒸肉，我在家里炒几样小菜， 再买瓶白酒，干脆中午在我这里聚一下。”

       我听了之后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奔走相告，想到慧宁姐要给修子他们一个惊喜，好不容易才 住没告诉修子他们，估计一旦告诉修子，他要高兴得满地打滚。   

    今天早晨可怜的修子眼睛一睁开就说他昨夜又做梦啃鸡大腿了，他说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我们听得垂涎三尺，痛苦不堪，怒斥他闭嘴。

      我一路狂奔到了县城，直扑那家以粉蒸肉著名的餐馆，掏钱买 票，把粉蒸肉装好打包，然后掉头折返，到慧宁姐的小红屋门口才刚过十一点，居然比上次提前了近一个小时，一碗粉蒸肉会产生多大的 动力啊！ 

      慧宁姐看着我拧着一袋子粉蒸肉进门大吃一惊：“这么快就回来啦？神行太保啊！” 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把布袋子放在桌子上。慧宁姐赶紧说：“快歇会，喝点水！本来是让想你吃点肉补充一下，这一趟一趟地跑 来跑去消耗的还不值一碗粉蒸肉啊，我也真是！”说着慧宁姐看着我 直摇头，心疼不已。慧宁姐接着说：“你可以去通知建修他们了，就说收工之后到我这里吃饭，有酒有肉，虽然不能管够，但是可以让他们打个牙祭，高 兴一下。你让建修买酒去，你别跑了。” 

       我回到寝室里等着修子他们收工回来，想象着发布喜讯之后接 受修子他们欢呼的情景，所有的疲劳烟消云散。 

       收工了，修子他们接二连三地回到了寝室，一个个急不可待地找碗吃饭，结果发现他们的宝贝饭碗不翼而飞，而且是四个饭碗一起 飞。在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莫名其妙的时候，我拍了拍修子的肩 膀，开始宣布一个从昨天憋到今天的好消息：“同志们，不要着急， 你们的饭碗我知道在哪里，而且还知道你们的饭碗现在很幸福，因为它和粉蒸肉在一起，它紧紧地拥抱着粉蒸肉，躺在慧宁姐家的桌子上。” 

      修子、曙光、汉桥三个饥肠辘辘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继续莫名其妙。 

52 

     我看见他们因为疲劳和饥饿而反应迟钝，有点痴呆，只好用大白话宣布：“慧宁姐让我告诉你们，今天中午她请我们吃饭，有粉蒸肉， 还有酒，现在就去，立刻，马上。” 

       三个饿鬼几乎异口同声：“真的！”修子早已转身冲出房门，如离弦之箭向小红屋冲去，其余两个也如兔子紧随其后，我在后面边跑边 喊：“修子！慧宁姐让你去买酒的！”可是我的声音已经追不上修子 了，他的飞跑简直超乎音速。我只好一路小跑，到大队供销社买了一 瓶白酒，顺便买了一包烟。

        等我进门，看见他们三个已经围坐在小桌边，一人面前放着一碗飘着肉香、让人怦然心动的粉蒸肉。修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粉蒸肉， 明显看出呼吸不匀，心跳加速，神态异样。可能慧宁姐下了死命令：志安不回来不许动筷子，否则开除。不然这几个家伙早已三下五除二 了。

       我也坐在了小桌边。慧宁姐做了一桌子菜，尽管都是小菜，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足够丰盛。慧宁姐亲自给我们倒了酒，然后举起酒杯 说：“一直都想请你们，今天终于如愿了，我敬大家啊！” 

       一饮而尽之后，慧宁姐早已看出我们一个个急不可待，箭在弦 上，赶紧说：“你们快吃吧，都饿了，吃完再说话。”慧宁姐话音刚落， 修子已经往嘴里塞了两块肉，我们也顾不上和慧宁姐客气了，四个人几乎同时埋头吃起来，屋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我们咀嚼的声音此起彼伏。 

       慧宁姐欣慰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芳子也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好像被我们吃相凶猛吓住了。在慧宁姐的注视下，我们居然吃得无拘无束，没心没肺，好像在自己家里，好像在母亲的目光下。多少年后，每当我回忆此情此景，难以想象我们当时的自尊心何在。只有一个解释：慧宁姐无与伦比的大爱之心把我们彻底地融化了，让我们无暇自尊，无须自尊，在慧宁姐面前，我们像孩子一样自在。 

53 

      那天吃完饭后，因为要赶着出工，我们告辞了慧宁姐。临出门慧宁姐留下了我，说我还有任务，让他们先走。慧宁姐端出剩下的两碗粉蒸肉对我说：“还有两碗粉蒸肉，一碗送给江胡子。江胡子长期帮我种菜，老人家对我们是恩的，以后慢慢给你讲。还有一碗给龙大爷送去，但是不能直接送到他家里，要在他放牛的地方给他。” 

       我这才突然想起慧宁姐和芳子一直看着我们，她们还没有吃饭。我们四个只顾狼吞虎咽，根本就把慧宁姐和芳子忘掉了。饥饿很可怕！粉蒸肉很可怕！我们四个吃货很可怕！在慧宁姐面前，我突然感觉我们还是一些野蛮人。我顿时羞愧不已，连声说：“对不起！慧宁 姐，我们刚才只顾自己吃，把你和芳子都忘记了！” 

       慧宁姐笑着说：“傻瓜，你知道吗？看着你们把一桌子菜吃得精光，吃得那么满意，我有多么开心吗？”这句话是多少年之后我才明 白的，创造快乐让别人快乐，这是快乐的源泉。 

        我决定先给龙大爷送粉蒸肉，我知道他放牛的行踪，一找一个准。我用挎包装好粉蒸肉，沿着河边走到我们经常一起放牛的一方大池塘边，果然看见他在那儿放牛。牛沿着池塘边吃草，他牵着绳子亦 步亦趋，生怕牛吃了路边的秧苗。我走过去喊他龙老师，这是慧宁姐嘱咐我的，并且说人多的时候不喊，只是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喊。我也觉得喊他龙老师很亲切， 也很自然。 

      龙老师看见我从包里拿出一碗粉蒸肉，有点突然：“给我的？哪来的？” 我说：“是慧宁姐买的，让我给你送过来，他说去你家不方便， 让我在外面给你。你现在趁热吃了吧，筷子也带来了。” 龙老师双手捧过粉蒸肉，说不出话来，手都有点哆嗦，接过筷子准备吃。 

        突然，从远处的霍城堤边传来一声大喝：“龙爱国，你在干嘛！” 我和龙老师回头一看，原来是大队民兵连长江木苟站在霍城堤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他三十多岁，长得一团漆黑，面目狰狞，两只小眼睛微乎其微，总冒着凶光。他气势汹汹直冲我们而来，好像是要来收拾我们。 

54 

      江木苟从霍城大堤上向着池塘边飞奔而来，好像要抓贼一样。龙老师双手捧着那碗粉蒸肉看着江木苟气势汹汹地跑到面前，一点没有惊慌，反而面带微笑，气定神闲。我手里拿着筷子，看着江木苟黑 乎乎的脸上一双小眯缝眼喷射着恶狠狠的目光，逼视着龙老师，好像随时准备动手打人。我有点惊愕，不知所措。 

        江木苟盯着龙老师手中的碗，又转头看着我：“我在堤上看你们 半天了，叶志安，你一个知识青年，为什么给反革命分子送粉蒸肉？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你的屁股坐在哪里？” 我看着江木苟的小绿豆眼睛，像子弹一样向我射来。我说：“我给龙老师送碗粉蒸肉怎么啦？是我去县城买的。” 江木苟的小眼睛惊讶地睁大了点：“你喊他老师？龙爱国是历史反革命，他是你什么老师？” 

       龙老师赶紧对江木苟说：“江连长，志安他不知道我的情况，他们知识青年刚来，你不要怪他。这碗粉蒸肉是我让他顺便从县城带回的，是我的错，跟他没有关系啊！” 

       江木苟对着龙老师大喝一声：“你闭嘴！你不要乱说乱动。你这是腐蚀知识青年，你这是贼心不死，你还让人家喊你老师，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听着江木苟肆无忌惮地骂龙老师，如同骂一条狗一样。我心中 一个那么仰望的老者，一个满腹经纶的高级知识分子，在江木苟眼中却是可以任意侮辱、随意喝斥的卑贱者，我愤怒地脱口而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和江木苟以眼还眼地对视着，僵持了一会，江木苟的小眼睛退却了。他可能看见了我眼中的激怒，也许还有点野性。

55 

       江木苟是大队民兵连长，在那个抓阶级斗争走火入魔的年代，民 兵连长的主要工作就是管制，整治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他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如果说慧宁姐是以助人为快乐之本，那么江木苟就是以整人为快乐之本。一听说上面来了什么新指示，要狠抓阶级斗争，江木苟就会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在大队里上蹿下跳，进入亢奋状态。要是有几天没有发现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没有整人的机会，江木苟就会郁郁寡欢，了无生趣。 

       江木苟和我经过一阵以眼还眼之后，他觉得不舒服，避开了。可能是感觉自己的眼睛小了点，以眼还眼有点吃亏。他转移了视线，又恶狠狠地盯着龙老师，小眼睛再次冒出凶光：“你有什么资格吃粉蒸肉？你腐蚀，拉拢知识青年，让别人喊你老师，给你买粉蒸肉。多少贫下中农想吃都吃不上，你这个反革命倒先吃上了。”     江木苟盯着龙老师手中的那碗粉蒸肉，猛一抬手，把那碗粉蒸肉打翻 在地，滚入了池塘。 

      我看见龙老师一脸若无其事，依然慈悲地看着江木苟，异乎寻 常、不可思议的镇静，好像江木苟是岸边激浪，龙老师是矗立岸边的 岩石。我一下冲到江木苟面前，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我告诉你， 这碗粉蒸肉是我买的，不是龙老师的钱买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赔！” 

       江木苟用手指着我说：“你不要喊，你给反革命送粉蒸肉，你犯了错误，知道吗？问题很严重，你知道吗？你现在就跟我去大队，还有你龙爱国，都跟我走！” 

      龙老师把牛系在池塘边的杨树上，然后对江木苟说：“我跟你去， 你说什么我都接受，但是人家志安是城里的孩子，下放到我们这里， 也算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应该照顾他们才是。可是我们没有照顾上他们，人家孩子有情有义，反而给我买肉吃，说什么你也不要和他过不去！” 

      江木苟看了我一眼：“这次就不追究你了，下次你可要小心！”说完押着龙老师向大队部走去。我在后面不依不饶喊着：“告诉你！你不赔这事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