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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鹏很尴尬,观众很欣慰

 第十放映室 2023-09-17 发布于江苏

今年大鹏很活跃。

《保你平安》和《热烈》两部导演作品接连上映,又凭借《第八个嫌疑人》拿到上海电影节影帝。看似风光无限,前途大好,但是斗胆揣测一下新晋影帝的内心,应该是五味杂陈。

拿到影帝当然很了不起,是对大鹏这个逐梦演艺圈的草根无上的肯定。但与此同时,他自编自导的第五部长片《热烈》票房不如预期,迅速淹没在火爆的暑期档,一定带给他不少挫败感,而且这种挫败感未必是影帝殊荣能够抵消的。

在大鹏的事业序列中,拍电影一定大过做演员。他并不是一个甘心做演员的人。

这些年,他既拍戏又演戏。作为演员的他,似乎比作为导演的他更讨喜。

他擅长演小人物,从搞笑屌丝到落魄中年,一路拿到影帝。

作为导演,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一部电影超过《煎饼侠》11.6亿的票房。当然也有过高光时刻。2018年,他凭借《吉祥》拿到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而后,长片《吉祥如意》出炉,这部颇有新意的现实题材影片毁誉参半。有人赞许他对严肃内容的追求,有人则强烈质疑他消费家人的动机。

接着,就是我们今年看到的《保你平安》和《热烈》。两部电影卖相不差,但反响平平,票房也都说得过去,但和同期的大爆片《消失的她》《孤注一掷》乃至小火一把的《八角笼中》相比,它们显得温吞有余,后劲不足。

尤其是《热烈》,有顶流王一博的流量加持,点映口碑一路走高,上映前曾被寄予厚望,上映后尽管口碑没有崩塌,但票房却高开低走。这一现象几乎和《消失的她》背道而驰。

《消失的她》是今年暑期档的现象级影片,从豆瓣开分7.5到如今的6.2,口碑越低,票房越高。这种情况在今年暑假前的国产院线片中并不多见,然而随着《孤注一掷》的到来,一场票房狂欢彻底被点燃。

神奇的是,大鹏曾经是这一现象的开路者。他的处女作《煎饼侠》以八百万成本撬动了十一亿票房,被批低俗,票房却一路高歌。

如今,大鹏好像掉队了。

他不再炮制爆款,不再是讨论的中心,不再在自己的电影里露脸。

褪去了自恋,大鹏正在向一个专业的商业片导演进发。也许是因为吃到了哗众取宠的苦,现在这个站在暗处的大鹏倒是比从前的他更加值得观众信赖。

回看大鹏勇闯娱乐圈的这十几年,他撞上过风口,遇到过瓶颈,跌落过谷底,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草根逆袭的样本。

但这没什么特别的。

让我感慨的是,当年那个以低俗起家的屌丝男士,竟然靠着自觉蜕变成了一个更好的直男导演。在同行都无限利用人性弱点的时代,他却在不断反思和克服这种创作倾向。

也许现在的导演大鹏很尴尬,但我想说,尴尬就对了。

01

总的来说,大鹏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无论是他在娱乐圈的言行,还是他拍的电影,都明示了这一点。

简单并不意味着傻,没有心机,而是说不管有怎样的心思,他掩藏不住,也掩饰不好,没准还总是弄巧成拙。

大鹏路人盘暴跌的那几年,也是他最拧巴的时候。

他对外的自我定义是小镇青年,是努力追梦的普通人。看上去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但面对各种批评,他又很明显地不服气。自卑和自大在他心里打架,谁也不服谁。

他经常讲的一个例子是,《煎饼侠》刚破亿的时候,大家都是交口称赞,等到票房达到四五亿,骂声渐渐开始多了起来。他言语中透露的是“人红是非多”的逻辑,但任何一部粉丝向电影(《煎饼侠》的受众显然是看着他从《屌丝男士》起家的那批人)一旦突破自己的圈层,都会必不可免地遭遇非议。

他最听不得别人说“什么人都能拍电影了吗”,但对《煎饼侠》来说,这的确是一句中肯的评价。

那时的大鹏知道自己处处是局限,知道自己起点低,知道自己做的电影上不了台面,但还是对批评过于敏感,总是想要自证。

那些年,“起点低”和“小人物”是大鹏的保护色,他越是挂在嘴边,大家越觉得他虚伪。“起点低”可以为任何批评的声音解套,一个在谷底的人,往上走一步都算进步,你要骂他low,骂他不专业,反而自讨没趣。

他一贯的亲民路线成了防身策略,实际上,他的野心藏也藏不住。

有人吐槽他的电影,他扬言要去打人;做节目主持人,郭敬明和李诚儒发生矛盾,他非但不化解矛盾,还站队挑事,让嘉宾下不来台。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个自我意识和表达欲都过于旺盛的人,他又怎会甘心做一个真正的小人物?

更像是一个伪装成小人物的野心家。

他本人和让他拿到影帝的角色有某些共通之处

他当然也不会甘心当演员。

演员更多时候是观念的载体、导演意志的投射,需要时刻调控过剩的自我意识。王传君最近接受了不少专访,话题最终都会被他引向“演员工具论”。他现在把自己当作完成电影制作的一道工具,“这个肉烧到几分熟是导演决定的,导演通知你,你把你的肉烧到七分熟,我就烧到七分,导演要撒盐,我可能会问一下能撒胡椒吗,最多就这样。”

大众眼里的王传君是个性鲜明、ego爆棚的艺术家形象,而在近期的采访里,他出人意料地把自己放得很低,并且十分诚恳——他认为自己是导演的生产材料,“有想法的我才能不断地提供给我的厨子,这样煮我也可以,那样煮我也可以”——这是他对演员这一职业的定位。

在他的这番理论中,导演掌握了选择烹饪方法的决定权,而他自己呢,“从小看动画片,喜欢男二,不喜欢男一的。我觉得这件事情做得刚刚好就可以,过了一点就一定会有其他的问题。”

大鹏恰好是这种理论的反面。2015年,《煎饼侠》破了10亿,大鹏上《鲁豫有约》,被问到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在片场让演员按我的想法表演。

大鹏的目标很明确,他要做那个掌握生产资料和生产方式的厨子。

《第八个嫌疑人》拍摄于2019年,当时大鹏处于事业低谷期。

《煎饼侠》将他高高抛起,《缝纫机乐队》又让他狠狠摔落。虽然从技术上来说,《缝纫机乐队》显然更符合商业片的起承转合,但观众不买账了,或者说,观众不好骗了。明星彩蛋、低俗段子、人海战术,事实证明,这些小聪明小伎俩并非长久之计。

于是大鹏从表演开始从头学起。

创作沉寂期的大鹏接连拍摄了《第十一回》《受益人》《铤而走险》《第八个嫌疑人》《大赢家》等一些列电影作品(有趣的是,这些电影背后大多是新人导演)。

而这些经历,最后都成了他拍《保你平安》的养分。

也是从《保你平安》开始,大鹏不再消费自己,正式进化为一名合格的商业片导演。

02

《保你平安》之前的大鹏,特点鲜明,局限明显。

他的电影基本取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主题也只有一个,小人物追求梦想。

《煎饼侠》的主角名就叫大鹏,讲的就是拍网剧成名的大鹏搭了个草台班子拍电影的故事。

当年那批靠网络短剧起家的创作者拍第一部电影基本都这个路数,不是拿自己的网络IP扩充称长视频,就是拍自己拍电影的故事。

当然,这种方法只能用一次。于是第二次,大鹏又掏出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家乡小城组乐队。也许在大鹏看来,这是他普通的青春期中唯一具有戏剧性的事情。

拍《缝纫机乐队》时有个空档期,大鹏又拉着一众工作人员回东北农村,说是要个拍去姥姥家过年的短片。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姥姥突然去世,团圆饭没拍成,倒是意外记录下和姥姥相依为命的痴呆三舅的赡养问题,成就了目前为止大鹏口碑最高的影片《吉祥如意》。

影片从得奖到上映,质疑大鹏消费家人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些质疑也不无道理。比如大鹏说想简简单单拍个东北农村过年的片子,但又找了个演员来演自己。演戏也就罢了,还是个女演员,怎么看和大鹏也搭不上边,既不是纪录片,又不算剧情片,看似真实,又充满表演痕迹,和大鹏一度的公众形象十分神似。

当然,等到大鹏已经拍完第五部长片,回头再看《吉祥如意》,这股别扭劲倒也不难理解了。

所谓的“创新”,就是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年轻导演不太聪明的小聪明,谈不上投机。只是大鹏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得措手不及(姥姥去世),忽然参悟了一丁点生活的真相,所以就有了一些神来之笔,比如一大家子为赡养三舅的事情吵起来,假女儿情绪失控,而真女儿在隔壁淡定地玩手机。

拍摄《吉祥》的过程,肯定不是大鹏主动自发地牺牲家人以谋求艺术真实,更像是一个表达欲过剩却无处安放的年轻人突然被上帝点了一下,接着才有了《如意》的部分。

《吉祥》浑然天成,《如意》则多了一丝做作,原因就这里:前者是无心插柳,后者是终于开窍后第一次笨拙的习作。

但大鹏的运气也是真的好。

生活在他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给了他重击,沉浸在“莫欺少年穷”的直男童话里的大鹏清醒了。

《吉祥》拍完后的三年中,他一度陷入负面情绪,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也许心结是“在你该正式告别的时候,没有投入那场告别”。

也许他从此开始体悟生活中更深层的意味。

而以前那些围绕在自己身上的不甘,那些因为过于看重自我从而生发出的与全世界怄气的心理正在渐渐散去。他的电影开始呈现出自我以外的真实感。

《保你平安》依旧是一部以经济窘困的中年落魄男性为主角的电影,但“平安哥”的形象与先前他饰演的各种“屌丝”相比有了质的飞跃。

这部电影已经可以熟练融合各种元素,杂糅悬疑、惊悚、喜剧等多种类型来包裹一个严肃的社会话题,人物在《保你平安》中也不再是制造包袱的工具,而是拥有各自立场和价值观的鲜活角色。

从前,大鹏的电影里只有“自己的梦想”,现在,他可以让主角放下实现自我的执念,为了他人的梦想去奔波。

无论从技巧还是立意上,《保你平安》都是一次全新的蜕变。

《保你平安》豆瓣评分7.7分,最终获得了7亿票房。

而叫兽易小星导演的《人生路不熟》在一个月后上映,豆瓣评分5.8分,轻轻松松拿到了11.8亿的票房。

前不久上映的《热烈》收获9亿票房,依旧不上不下。

迄今为止,大鹏没有一部电影票房超越处女座《煎饼侠》。

转型后的他好像被架在一个尴尬的地位,既不够低俗胡闹,也不够深刻文艺。

对一个从来没有放弃过自证的导演来说,这是拿影帝也抵消不了的挫败。

03

可是大鹏的尴尬,却让我感到很欣慰。

因为他没有随着大环境快速地向下滑入某个极端,而且我相信,如果真要一味顺应下沉市场的需求,大鹏肯定可以做到。但他没有那么做。

目前,国产商业片导演(团队)的几大中流砥柱逐渐形成鼎足之势。

陈思诚专攻悬疑类型,把产品经理思维发挥到极致,已经做出多部国产院线最成熟的商业爆款;坏猴子培养出的一批年轻导演专攻现实题材,戴着镣铐跳秧歌,逐渐钻研出一套温暖现实主义方法论,在御用导演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开心麻花和易小星等则深耕喜剧领域,专心收割下沉市场,圈地自萌,与世无争,认真数钱。

今年还冒出了一匹黑马——王宝强。

其实从各种角度看,大鹏和王宝强都有共通之处。

草根出身,靠喜剧角色成名,拍过烂片,跌过谷底,对社会现实有一定关注。

但王宝强无论是出身、经历乃至天赋,都要比大鹏更极致。

大鹏是学习成绩优秀、受过高等教育的小镇做题家,而王宝强呢?穷苦农村出身,没上过几天学,梦想着靠习武成名,后来被淹没在群演堆里,是真真正正从泥土里挣扎着冒出头的草根。

再看《八角笼中》,之所以能有22亿的优异成绩,绝对离不开影片的现实触感。

王宝强镜头里的贫穷是有实感的,他拍出来的底层小人物因为贫穷而产生的绝望,是他曾亲身经历过的切肤之痛,而这恰恰是如今国产片里几乎销声匿迹的东西,是韩延、文牧野、申奥等熟练掌握温暖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科班导演难以抵达的生猛。

事实证明,观众愿意为这份原始的生命力买单,尽管影片在技术上稍显生涩。

这么一对比,同样的标签,大鹏总是强调“草根”,多少有点无病呻吟。

同理,当王宝强讲述一帮孩子靠打拳卖命拼出一条血路的故事,观众不会觉得他自恋,只会因为他本人的过往而加深共情。

但大鹏反复讲述自己实现理想有多难,只会让人反感:你至于吗你,现在随便哪个打工人也不比你轻松。

其实哪怕是《保你平安》,也隐隐透露着大鹏的自恋。

他的第四部作品为什么要拍一个当代救风尘的故事?

很难不联想到他拍《屌丝男士》时和柳岩的一些过往。

因为柳岩在剧中的性感形象广为人知,很多人将大鹏、柳岩和靠软色情搏出位挂钩。而大鹏则坚持,这是他们实现梦想、改变现状的一种手段罢了,他本人非常尊重和理解柳岩。

的确,大鹏和柳岩是多年好友,两人在低谷时期相互扶持的往事也侧面证明了他们的人品。

但是他们个人的交情,和网友所批评的“低俗”并不矛盾,就像柳岩自己也困在主动展示性感和被消费被伤害的矛盾中。

大鹏一定也不再喜欢自己以前做的各种低俗段子,但他似乎还揣着一股“自证清白”的劲儿,硬是拍了一个中年男人反对造黄谣的事儿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是,当代女性面临的性别困境,要比他能够理解的程度复杂太多太多。他并不明白,在讨论女性困境这件事上,男性中心视角简直具有天然的“原罪”,其根源就在于,直男想要彻底共情女性的处境是极其困难的,如果一个女性无端被造黄谣的故事讲到最后,落点还是回归到对男主角个人生活的救赎上,那么这部电影一定会陷入两头不讨好的局面。

而陈思诚则精明很多。尽管《消失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讲述一个男人的阶级焦虑和男子气概遭到威胁的恐惧,但他巧妙地融入了一个女性互助的结尾,利用最后二十分钟讨好了广大女性观影群体,打了一场漂亮的擦边战。

只是,我更愿意相信表达更笨拙的大鹏。他塑造的“平安哥”就像生活中那些不懂当下流行的女权话术,只是凭直觉行正义之事的中老年直男。他不懂什么是girls help girls,但他知道不能欺负弱者。

我们这篇文章的开头就说过,大鹏是一个简单的人。

他相信梦想,直到现在都会不假思索地承认,“我的偶像是黄家驹”。

他相信努力,有观众提问“很多年轻人用摸鱼对抗996,你怎么看”,他回道“那样最后害得还是自己吧”。

这个回答很没有网感,简直不像一个拍网剧起家的人,但这的确就是他自己最诚实的想法。勤能补拙是他的信条,他从来没有因为互联网风向的转变而改变说辞和姿态。

所以,他的电影即便技术如何进步,内核始终是单纯的——不是赞扬朴素的正义感,就是歌颂朴素的追梦心。

《热烈》同样是一部主题很单纯的电影,讲的就是男主角如何拼命练舞,最后成名成角,闪耀全场。

其实看完《热烈》,有经验的观众大概就能预测,这部电影很难大爆。因为它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可供短视频传播的魔性段落,更没有什么能够引发全民大讨论的社会话题。

整部电影就是简单的两条腿走路,一边是黄渤饰演的街舞老炮的职业困境,一边是王一博的舞技配合丰富的镜头技巧打造出的精美视听效果。

不需要深入思考,你只需跟着主角去体验这场“努力就会成功”的美梦就好。

这场梦,大鹏的完成度很高。

当然我知道,如今国产电影观众期待的不再是造梦厂,他们期待看到的是自己的现实焦虑投射进大银幕后的幻影,通过旁观奇观,从而消解焦虑,以便更从容地接受看上去没那么恐怖的现实世界。

这对坚持励志叙事又不肯放弃现实基底的大鹏来说,绝对是个噩梦般的信号。

他的尴尬处境一时半会应该解决不了。

但我宁愿看到一个尴尬的大鹏,一个不上不下的大鹏,一个夹在下沉市场和精英叙事之间的大鹏。

实际上,大鹏非常适合走市民喜剧的路线。

他戴上眼镜,和当年拍出《半斤八两》的许冠文有六分神似。

而他们钟意的人物和主题也有不少重合之处,颓丧却善良的打工人,有瑕疵的平凡英雄……

市民喜剧,顾名思义,比底层略高,又够不到精英。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普通人也需要属于自己的叙事,没有奇观,很少冲突,平凡的生活里,唯一不平凡的是那颗朴素、善良、习惯自我调侃的心灵。

如果大鹏能把这份“尴尬”贯彻到底,没准也能成。

大鹏一定要扶摇直上三千里吗?

低空飞行未必不是真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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