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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兵|奔腾年代

 颐源书屋 2023-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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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的时候,准备收拾行李离开故乡的小镇了,和92岁的老父亲朝夕相处了两个半月,过完了整个夏天,终于要说再见了。

告诉他说,冬季的时候,我会再回来,陪他迎接新年,一起过春节,一起体验雾都重庆明明有10摄氏度却会生冻疮的冬天。

从18岁离开这里到上海读书、工作,之后的37年里,经常回来,但是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即使是春节,也多是四五天而已,像这样的陪伴,似乎还是第一次。

某个早晨起来,看到雾朦朦阴沉沉的天,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有时光机的话,我该只有19岁,一大早背着我的军挎,走到长江边背诵语文老师刘老师昨天布置的课外阅读。

刘老师非常敬业,他朗诵课文里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情绪饱满,唾沫星子横扫教室的前三排。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发现:

住在青纱帐里,高粱秸比甘蔗还要香甜;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大胆的判断:

无论上海或北京,都不如这高粱地更叫人留恋。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种有趣的梦幻:

革命胜利以后,我们一道捋着白须、游遍江南;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点渺小的心愿:

到了社会主义时代,狠狠心每天抽它三支香烟。”

2023年夏天的早晨,想起昨天写东西的时候,真的只抽了三支烟,忍不住捋了捋下巴。

北岛他们后来不喜欢贺敬之和郭小川的诗,说“除朗朗上口,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就像票友早上吊嗓子。”

这些观点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是刘老师的嗓门真的很大,四十年了,余音袅袅。

故乡小镇之后的三十七年一定是存在的,时光机抹不掉该有的记忆。

小镇的人多了很多,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大家总是友善地打招呼,老父亲似乎认识一万人中的五千人,这大概是他每天要轮椅出游两回的主要原因。

当然,人多了之后事儿也不少,大街上都是宠物小狗,它们恣意洒脱地奔跑,从来没有牵绳遛狗这一说,我猜,这里要有人牵绳遛狗的话,一定会被认定为虐待小动物。

八月末有一天去看《奥本海默》,好多人,不过感觉每个人都带着吃的,瓜子、爆米花、还有“麻爪爪”,就是一些卤过的各种翅膀和脚。诺兰要是知道我们是在一房间的麻辣烫味道中欣赏他的大作,估计得气出核辐射来。

可是,这,大概就是我的故乡,我的小镇,我的割舍不掉的人生。

这个夏天坐在长江边的时候,终于相信,我们这一代已经像潮水般退去了,我大约是拖在最后的那几个,迟迟不肯鞠躬谢幕!而新的那一代潮水,似乎从来没有让我加入的意思。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看重新公映的电影《上甘岭》,里面有一首歌,叫《我的祖国》,乔羽作词。

刘老师领着我们从长江边回学校的时候问我们:“你们知道一条大河波浪宽说的是哪一条河吗?”

我怯生生地抢答:“就是我们眼前的长江吧?”

刘老师说:“很对!乔羽是北方人,他是看到了长江才写出了《我的祖国》,不过呢,邱兵说的也对也不对,也许,一千个哈姆雷特就有一千条河,每条河都是每个人的故乡,都是我们的祖国。”

很多时候,从家里沿着江边去上学的路上,我们都要小合唱,唱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我曾经抢答得分的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很多很多年以后,台湾的龙应台女士在港大演讲时,问起启蒙的歌曲,来自大陆的学生和老师都唱起了“一条大河波浪宽”。

龙应台后来有一个回应,大意说:“有时候,真的,大河就是大河,稻花就是稻花罢了。”

这个,不能赞同,完全不能。

夏日里独坐在长江边的时候,除了认定我们这一代已经退去,还有一个更加浓烈的想法:“回来这里终老。”

因为,那些眼睛里都讲着同一种语言,用同一种心灵感应领会着天地这部大书。

故乡这三十七年,过得好不好,不太能一言以蔽之。

父亲说,住在我们家对门的朱老师一家,两个儿子本来都挺有出息,不过这几年,境遇凄惨。

先是朱老师自己患癌,忍受不了疼痛最终从楼上跳下,自己死了,还砸死了楼下几个闲坐的人中的一个,身后事烦乱不堪。

一个六十出头的小儿子也瘫在床上,不能自理,他的哥哥快七十了,要照顾一堆的人。

父亲在讲这些的时候,我忍不住插嘴:“你还是好的,你看,我们这么多人围着你转,晚年多幸福。”

老头长叹一口气:“唉,我们都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噻。”

小镇的经济到底好不好?我没把握。因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目力所及,车站的大广告牌上,没有什么商品的广告,比较寂寥,所有的广告内容分别为三句话:

“讲文明,树新风。”

“努力创建文明社区。”

“我在重庆很想你。”

我不喜欢没有灵魂的字,四十年了,我至今都还记得初三毕业时刘老师写给我的留言,是俄罗斯诗人的几句诗,我不知道是谁写的,它说:

“我们俩不会道别,

并肩走了很久,

已经是黄昏时分,

你却沉思,我却沉默。”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年,我们镇上总是有从广安方向逃荒要饭来的人,那里也是小平同志的故乡,那一年,大约也是小平同志三起三落的最后一“落”的时间,全国都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有一天,两个饿得头晕眼花的广安来的男人经过我们住的平房的门口。

邻居的大男生从家里拿出两碗稀饭和两个馒头,两个要饭的人正准备千恩万谢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王突发奇想,说:“要喊打倒邓小平才能吃。”我们一群小学生都跟着起哄。

那两个人对视了好久,放弃了稀饭和馒头,默默地继续沿着长江往前走。

父亲从里屋出来问了细节,大怒:“兵娃子,你他妈去把人追回来!”

我气喘吁吁追上那两个广安人,告诉了父亲的话,两个人又对视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年长的人还摸了摸我的头,接着又继续往前走了。

多年以后,我们已经可以吃得很好,而且还买上了电视机的时候,我和父亲在电视里看到北京大学的学生在游行队伍中举出了“小平你好”的横幅,我们俩对视良久,会心的一笑!

重庆今年的夏天并不热,或者说,就热了短短的十几天,除了陪伴父亲,每天最悠闲的时光,就是在街对面的星巴克度过,最后一个月,一直在手机上看一本叫作《光荣与梦想》的书。

这本书一上来的章节就叫“谷底”,还引用了威廉·华兹华斯著名的诗句:

“那如幻的灵光逃到哪儿去了?

那光荣与梦想,如今到哪儿去了?”

那是1929年最艰难的时刻。

但是,四年之后,新政又把经济带出了泥潭,重塑活力。

罗斯福夫妇合葬于海德公园故居的花园里。墓碑上刻着流传至今的名句:

“我们唯一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从有记忆开始,故乡就是著名的雾都,在那些艰难的时光里,雾仿佛就是阴郁和压抑的代名词,甚至让我们在度过上学路上的小河时,无数次的彷徨无助,但是每当此时,总会有一丝丝的光亮穿过浓雾,引领我们,慰籍我们,给予我们友谊和勇气。

雾与光,也许,就是故乡的哲学,生存的哲学,面对艰难时世的哲学。

献给我最爱的女儿,我在重庆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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