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节选
昨日烟雨
暮色四合,夜色像顶锅盖一样扣在场院的头上。这是一块比村子还辽阔的空旷硬板土地,由浅浅的土堆画地为牢隔离成张家大爷李家狗蛋王二麻子的场院,场院有独立成户的,也有几家联合的,还有亲戚毗邻的,形状多是规则的正方形或长方形,也有锱铢必较的小气人家非得拐个长鼻子多占一块不可。
场院不同宅基地,需要政府批文,办理土地所有权、房屋产权证。这个地方先占先得,多占多得,因此这场院就没有规矩地由一条条不成规则的土堆楚河汉界隔离开来。也有相邻的人家因你家土堆往外多挪一尺、他家地盘被挤一方结了梁子的,于是每当气不顺便是便故意挑衅打将起来,经常这头干得热火朝天,那边头已经祖宗黄天了。
这对于村人来说也倒不失为劳累贫乏生活的一场视听盛宴。村里人读书少,没有什么素质,简单的脑袋里也没有那么多妥与不妥的顾虑,毕竟是几千年冷漠看客的恶习了。大人孩子扔下手中的伙计,勒紧裤腰带,连扬场时落在头顶的绿豆皮儿都懒得抖落,像去观耍猴儿、看打鬼子电影去似的呼朋引伴地相约涌来,把骂战的两家围堵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摇篮,只有两家场院上空的天敞着盖儿。
这两家呢,有了看客更越发地富有战斗力了,男人们你扬我家的谷穗,我踢你家的苞米;女人们边急急划拉回自己家被扬被踢的庄稼,边絮絮对看客叙述对方的劣迹博取同情,激动处转身朝冤家婆娘臭骂两句,边骂边唾;冤家各家的小孩子也不甘示弱扔土拉块捍卫自己家的尊严。要是哪家相邻的亲戚不甘袖手旁观,为显家族团结择合适的地理位置高高扬秕谷,就更热闹了。
这沸腾终于惊扰了大队书记,书记黑红着醉醺醺的大脸踉跄而来,洪钟一开嗓:哪家子吃饱了撑的?众人轰得鸟兽散,两家冤家也悻悻哑声,像约好了似的立即偃旗息鼓统一战线纷纷攒笑走向大队书记。这家:书记!那家:书记!这家:莫事!那家:真莫事,闹着玩儿呢!不寻思别的,每月的盐票可都握在这黑红脸的本本上,多一笔少一笔就是一眨眼的事儿。庄户人家农忙季可以没油没醋,没盐可不成,盐巴可是力气呀,这力气养活一家老小几张饥饿的嘴巴呢。书记一句国骂:娘希皮的,有能耐比比谁家的垛儿坨大,谷穗饱,少扯幺蛾子!场院又恢复了有节奏的浓郁的秋收喜悦。
时至秋尾巴了,粮食早被勤劳的庄户人收回粮仓,甚至连谷草垛也没几处了,剩下的都是不招遥的人家的,零星的像破落的城墙一样东倒西歪地躺在西山。各家用秸秆搭建的看场的窝棚架子还在,坚定的守护着自家的地盘,场院地面被秋风吹得像头皮一样青。
我找到自家的窝棚,听妈妈隐隐约约焦急沙哑的呼唤声,心疼,但又有一丝快感。树木消隐了,只能看到村里点点如豆的光,有乌鸦突然扯开破锣般的嗓子在窝棚顶上呱呱叫,我惊惧地咧开大嘴嚎啕大哭,乌鸦受了惊吓扑棱棱飞走了。
我蜷缩在窝棚门口觉得四面都是眼睛,不怀好意地偷觑着我。我不敢钻进窝棚里头,也不敢闯进夜色回家,支棱起耳朵寻找妈妈的呼唤。妈妈的呼唤声也销声匿迹了。我到底不是爸妈亲生的!我是弃儿!悲从中来,呜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