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4月,国民党军对山东解放区发动重点进攻,华东野战军匆匆撤出鲁南。军区政治部秘书长王少庸奉命押解一批俘虏,向着鲁中腹地倍日而行。 他们昼伏夜出,接连走了几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到小清河畔,王少庸下令安营歇息,两名俘虏忽然嚷着要解手,看守的战士犹豫着没有回答,那两人便杀猪般大叫起来,战士无奈,只得嘱咐二人“速战速决”。 两名俘虏慢腾腾地钻进树丛,黑夜中看不真切,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两人拔腿分头狂奔,战士大惊,抬手一梭子子弹,其中一名膘肥体壮的俘虏倒在地上,就此一命呜呼。 此人名叫郝鹏举,数月前还是我军的座上宾。解放战争时期,我军俘虏的国军将领,基本上都会以礼相待,绝不伤害性命,郝鹏举是唯一的例外。 郝鹏举本是一位令人唾弃的汉奸,抗战胜利时,他正拥兵五万、镇守徐州,因此成为国共双方争取的对象。他也左右逢源,一面脱下皇协军的制服,正式接受国军改编,一面和新四军暗中保持联系。 1945年9月,陈大庆率中央军第19集团军趾高气扬地开进徐州城,各路“接收大员”也闻风而来。郝鹏举对这些人极力巴结,慷慨地将自己的豪宅馈赠给陈大庆,平时也是上下打点,花钱如流水,遗憾的是,国府官员们似乎并不买账,礼物收得理所当然,友好度不升反降,陈大庆甚至指着郝鹏举的鼻子,直言不讳地“骂”他是汉奸。 郝鹏举从一方土霸王沦为看人脸色的边缘角色,内心愤恨不已。 不久,徐州“绥靖公署”主任顾祝同大驾光临,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烧向了郝鹏举:布防在徐州外围的两个军被缩编为四个师,这就触碰到了郝鹏举的底线。 1946年1月,国军沿津浦路大举北上,打头阵的正是郝鹏举部。他内心一万个不情愿,恨恨地想:这不是拿我当炮灰吗? 他无精打采地率军开拔,速度慢得和蜗牛似的,直到和陈毅的新四军隔运河对峙。此时,第19集团军也紧紧地缀在身后,郝部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把个郝鹏举愁得茶饭不思,天天耷拉着脸。 数日后,他将部下乜庭宾唤来,期期艾艾地说:现在全国都在反对内战,我也反对,你一直代表我和新四军联络,你看我们双方可以合作吗? 乜庭宾大喜,极力劝道:司令,依我之见,新四军是有诚意的,你何不宣布起义,和老蒋划清界限?(书中暗表,乜庭宾青年时是位革命志士,后来和组织失联,这次借着郝鹏举的公事,重新接上关系) 数日后,满面春风的郝鹏举一面指挥士兵们将徐州带来的高级沙发、地毯、家具摆设在一间虽然简陋还算齐整的堂屋里,一面吩咐副官沽酒买肉、置办宴席,迎接三位尊贵的客人:山东野战军参谋长宋时轮与两位政工干部王少庸、赵卓如。 宾主入座后,郝鹏举弓着身子,频频举杯,脸上带着刻意的笑容。宋时轮递上陈毅军长的亲笔信,鼓励道:希望郝司令能够审时度势,以高树勋军长为榜样,走上一条光明的道路。 郝鹏举脸上一热,含糊地答应一声——他只想保存实力,谈判实为缓兵之计,于是开门见山道:贵军能否让出一些地盘,只要我安全渡过运河,一定会考虑起义的。 宋时轮因为陈毅事先有指示,所以欣然同意,双方约定郝部渡河后,驻扎在台儿庄西北十余公里的马兰屯,我军可以配合朝天射击,以迷惑后面的陈大庆。 郝鹏举想两头通吃,结果发现一渡河,部队便陷入新四军的层层包围,而陈大庆也调兵遣将,死死截住他的后路——倒不是因为走漏了风声,顾祝同听说郝鹏举部安然渡河,立即推断出其中有诈:这个战五渣,新四军为何不阻击? 郝鹏举被逼到墙角上,必须做出抉择了。 鲁南峄县,陈毅和华东局书记饶某联袂接见郝鹏举。饶某皱着眉头,郑重地说:国共双方将于1月10日签署停战协定,贵部应争取在这之前起义,否则就有些棘手了。 郝鹏举眼前一亮,感觉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嘿嘿一笑道:我有个条件,起义之后,编制不变、调动指挥权不变、军官任免权不变。 陈毅默然,半晌方缓缓点头——有了这个“三不变”原则,郝鹏举仍然可以牢牢地控制军队。 1946年1月9日,郝鹏举宣布阵前起义,并发表宣言,大义凛然地说什么“本军之武装,业已交还人民”。 郝鹏举率部“起义”后,驻扎在莒县,解放区对其实行优待,新四军主力吃的是杂粮小米,郝部官兵却可以尽情享用白面大米,棉衣、香烟管够。 陈毅前来视察,勉励道:部队要进行改造,要让战士们明白穷人翻身闹革命的道理。郝鹏举点头如鸡啄米,拍着胸脯道:我是坚决革命的! 为将郝部改造为真正的革命队伍,陈毅任命一位重量级前辈为常驻代表,他就是年逾五旬的朱克靖。朱克靖在大革命时期便已身居高位,不幸南昌起义后与组织失联,十年后投奔新四军,不计较地位得失,从战地服务团团长做起,赢得军中一致赞誉。 朱克靖和郝鹏举还有一段渊源,两人青年时就结识于苏联,那时朱克靖是莫斯科东方大学的高材生,而郝鹏举在“基辅兵种混成干部学校”学习炮兵。 1946年夏,国民党挑起内战,山东解放区一片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郝鹏举忽然积极请缨出战,要求把部队拉到前线,还发表通电,大义凛然地说:“头可断,血可流,此心如冰洁,此志如玉坚”。 其实,郝鹏举只是在故布疑阵。他被国军铺天盖地的攻势吓破了胆,认为我军大势已去,暗中寻找机会叛变。 秋去冬来,转眼已到12月,我军连失苏中、两淮等地,国军气势汹汹地杀进鲁南,逐渐逼近郝鹏举的驻地,一名国军上校扮做平民,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莒县,向郝鹏举递上一封参谋总长陈诚的亲笔信。 郝鹏举展信一看,信中循循善诱道:苏北新四军已落入重围,危在旦夕,望贵部立即反正,配合从宿迁北上的国军,立下奇功,切勿坐失良机。 郝鹏举不禁怦然心动,只是他的部队如何才能脱身而去呢?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驱车直奔野战军总部,向陈毅“求战”。陈毅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冷不丁问道:你对时局有什么看法? 郝鹏举愣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说:报纸上说我们消灭国军多少人,俘虏多少军长、师长、旅长,我看是战役、战斗上的胜利;蒋介石占领了二百多坐城市,这是战略上的胜利。 陈毅淡淡一笑,耐心解释道:我军失地存人,兵力反而增强,怎么不是战略胜利?放心吧,失去的城市,很快就会恢复的。 郝鹏举根本听不进去。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郝鹏举下令向南开拔,号称是要帮助我军攻打东海。乜庭宾悄悄塞给朱克靖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凶多吉少”四个字,朱克靖心中一紧,低头沉思片刻,还是决定随军行动——陈毅指示他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只要郝鹏举不公开竖起反旗,仍要努力争取说服。 1947年1月,国军南北夹击,对山东实施重点进攻,郝鹏举按捺不住,觉得是时候“还军于国”了,立即命令亲信潜入徐州城,向陈诚献上降书。 1月9日是郝部起义一周年,他的司令部里张灯结彩、红烛高烧,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郝鹏举郑重邀请陈毅出席庆祝会,陈毅早知他的狼子野心,自然不会上当,郝鹏举错失一份大礼,转而将目光盯向了以朱克靖为首的政工干部。 春节前两天,郝鹏举设宴招待华野的政工干部,朱克靖隐隐觉得其中有诈,思虑再三,吩咐众人道:我带四名警卫员单刀赴会,其他人由刘述周指挥,做好应变准备。 朱克靖刚刚跨进院子,埋伏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四名警卫员未及拔枪便遇害。另一路士兵趁着夜色包围了政工人员的房间,刘述周见朱克靖一去不返,心知大事不妙,果断下令突围,最终,五十多名政工干部只有二十余人脱身,其余人或壮烈牺牲,或落入敌手(包括朱克靖怀孕的妻子)。 朱克靖被押往南京,并于当年10月从容就义。 1947年1月26日,夜深人静的时候,郝鹏举催动兵马,向南狂奔一百余里,直到确认已脱离我军控制范围,他才召集军官们,得意洋洋地说:兄弟们,我们不跟新四军干啦,陈诚总长已任命我为国军42集团军司令,到徐州后,大家都有重赏…… 第二天一大早,郝鹏举迫不及待地带上若干名心腹,轻车简从,前往徐州谒见参谋总长陈诚。陈诚冷冷地说:现在国军已经取消了集团军的番号,你以后可以用鲁南绥靖区司令官的名义。 郝鹏举仿佛被兜头一盆冷水,没想到陈诚翻脸比翻书还快,奈何木已成舟,只得平复心情问道:总长,那我军的粮饷呢? 陈诚不耐烦地说:就地筹集,中央不再拨款。 郝鹏举傻眼了,正在发呆的时候,陈诚淡淡地说道:贵部立即向鲁南进攻,等收复山东后,中央必有重赏。 郝鹏举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晕死过去。过去一年,他的部下一直在解放区“休整”,从未上阵厮杀,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的,没想到刚刚“弃暗投明”,就被狠心地推上火线。 他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委委屈屈地整军出发。当时正是莱芜战役前夕,国共两军都在紧张地排兵布阵,尚未正式交火,陈毅决心抓住这个空窗期,以雷霆之势消灭郝鹏举。 华野二纵趁着夜色衔枚疾走,直取郝部驻地白塔埠,其实我军并不清楚郝鹏举三个师的具体位置,二纵司令韦国清豪气干云地说: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管不了那么多了,搜索前进,抓俘虏问嘛。 郝部官兵毫无斗志,甫一接触,立即节节败退,第二天,战士们呐喊着冲进郝鹏举的司令部,郝鹏举正拎着电话机,歇斯底里地呼救,看到面前黑洞洞的枪口,他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郝鹏举从座上宾沦为阶下囚,只用了十天时间。 郝鹏举被押到临沂附近一个小村庄,他仿佛失了魂,无论别人怎么问话,只是一言不发,一直沉默了七天,忽然高叫道:我要见陈毅军长! 他持续地喊着,直到喉咙沙哑。于是,他如愿以偿地被带到陈毅面前,陈毅见他一脸憔悴,乱糟糟的头发鸡窝一般,轻蔑一笑道:你何苦把自己弄成这样。 郝鹏举忽然“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军长,我对不起你,请你给我一条生路,我再去号召突围的部队起义! 陈毅让他起来说话,郝鹏举絮絮叨叨地说:都怪我立场不稳,被陈诚骗了。 陈毅面色一沉,严肃地说:去年六月,你抗拒改造部队,那时我们有能力武力解决,但没有这样做;去年九月,你和陈诚暗中勾搭,我们希望你能回头是岸,一直到你叛变南下,我们都有力量消灭你,但没有这样做。 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厉声道:我们对你讲交情,你为何要杀害我的政工干部,扣押朱克靖同志? 郝鹏举脸上冷汗涔涔,忽然又倒头跪下,颤声道:我罪该万死,但这都是我部下干的,我完全不知情,我不能约束部下,请军长原谅! 陈毅轻蔑地笑道:听说你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和我一样喜欢吟几句诗,我看过你的《马上诗抄》,写得不怎么样嘛,我有一首诗送你。 陈毅的四句诗写的是: “教尔作人不作人,教尔不苟竟狗苟, 而今俯首尔就擒,仍自教尔分人狗”。 两个月后,郝鹏举在转移途中企图逃跑,被看守的战士开枪击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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