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耕田人厮缠了一个春分的潮雨天,总算消散。日头困得太久,便生猛洒泼下来,天井盛满明灿的光。乾隆年铺砌的宋坑石板,本来湿得顺着石纹往外冒水,青苔都要生出来了,这下日头一照,又闪出点点金星。
莲塘太公祖上耕读传家,功名有一点,田亩也有一点,却非大富人家。他最自矜的就是铺满天井的宋坑石板,每块都是能造上好端砚的“满天星”石料。宋坑的石品虽比不过唐朝的龙岩,但龙岩早已采空,连石坑遗址都湮灭了。后来能出端砚石材的,最上品的就是宋坑。不过到清代也越来越珍稀。南岸西乡莲塘坊这一地石板,连肇庆城的砚工师傅也无人不知。
莲塘太公在天井踱步,照照日光,活络活络捂霉的老筋老骨。他踢踏着蒲草拖鞋,宋坑石的温润质感隐隐传入脚底涌泉穴,奇妙而适意。太公一家四代同堂,都是按老规矩从不穿木屐,出入也走两侧甬廊。平时常到天井走动的只有太公。不过,农家到底还是以农为本,天井不是用来摆阔的。长孙媳妇正忙碌着晾晒泛潮的番薯干、粉葛干,半个天井有黄有白,满鼻甜腻腻的气味。长孙媳妇的光赤脚板在宋坑石上挪动,一脚就是一汪湿滋滋的足印。
天井里高高低低摆着竹篾筲箕,莲塘太公在这祖宅吃了七十年禾米,天井每块石板都好似厅堂檀木龛供着的族谱,倒背如流、烂熟于胸。他知道哪一箕番薯干下面有“鱼脑冻”石纹,哪一堆粉葛干下面有“蕉叶白”石纹。上几代家祖迭经肇城砚坊央求,也不肯将那几块奇石卖了去,传到他这辈,总算守住了。再往后呢?太公顿生悲凉,天下这样乱,世道这样背,在省府做小本生意的二儿子,在香港行船的长孙,自日本人一打过来,就没了音讯。如还活着,那命也是捡回来的,谁晓得呢?
晨早日头一出,坊间的狗们就猛吠过一轮,现在又大叫起来。“蜀犬吠日”,太公便想起这典故。他一辈子没离开过粤西故土,只记得少时在东乡祠堂乡学书馆读书,先生说蜀中家犬一冬没见过阳光,日头一出便吠个不停……今年粤西阴雨天真够长的。太公忽地想起,阁楼上那一摞熟宣纸也该晾晒晾晒了。
莲塘太公三年前得了痛风症,手脚都不好使,除了偶尔给族人代写书信,便不再临帖练字。熟宣纸是肇庆宝鼎轩连老板送来的,说那纸南矾过得匀,上好货色,还给了七折价钱。只是一放几年,太公都没动过。
狗吠得凶,莫是出了什么事?日本人在银利镇驻了兵,但没听见汽艇突突,怎能说来就来了?莲塘太公踢踏着拖鞋,到大门朝外探望。埠头刚泊入一条青篷船,桐油髹得锃亮的艇身晃晃悠悠,斗大的“宝鼎轩”字号挨着河涌水面,映出筲箕般浑圆的倒影。
肇庆城连老板来了。
第一章
宝鼎轩上一代也姓陈,和太公是科举同榜,便认了同宗,族谱里却没处考证。那铺子的生意,传到入赘女婿潮州人连老板手里,才旺起来。肇庆为端州古城,卖端砚古玩的店铺不下十多间,宝鼎轩的招牌却直追省府老字号“三多轩”。连老板和去世的岳父一般,隔着老远水路也跟莲塘太公这乡下人家认亲戚,逢年过节礼到人到。铺子新添得什么小古玩,都捎来给太公过眼,要是中意,宝鼎轩都给足了折头。
连老板再精,太公吃盐也多过他吃米。他当陈家祠堂族公这么多年,什么故事没见过?他是有点雅兴,临临碑帖,品品石砚,却非簪缨世族,过气老秀才罢了,哪有几多闲钱去玩古董?宝鼎轩上代人就做足功夫,不过是姜醋焖猪脚,文火瓦煲,慢慢地炖,算盘珠子都是往天井那满堂石料上拨打。不过,连老板有好一阵子没来了,太公见他到埠,精神也为之一爽。
“太公呀,这仗一打,亲戚也疏了来往,西乡水路都快不认得了!”
“天时不正,太公家的禾田还生得好壮势!”
“哎呀,太公身子真是越来越健朗了!”
来客的潮州腔随着飘飘的黑府绸长衫由远及近。连老板舌头好比一条塘虱鱼,泼剌剌、滑溜溜的,明知是戏本道白,听着也教人欢喜。他熟门熟路绕着甬廊行走,艳阳将他长衫身影投落天井,颤悠悠的,那步法和耕田人就是不一样。连老板手中照例拎着小藤箧,脸上笑得灿烂。他还会照老例对天井奇石赞叹几句——这次居然忘了。
连老板落座,滔滔叙话,肥白的脸上一撮黄痣毛不停耸动。连老板未发福那阵委实一表人才,偏偏这粒痣生来硕大,很碍眼,却长在旺财位上,早在后生时他就蓄起长长的痣毛。连老板边说边啜饮着苦涩的大叶粗茶,喝光了还要续水。连老板跑码头,城里乡下人面都广,这份入世修炼不是白练的。有次他赶上太公家吃杂菜番薯粥,他讨吃两大碗还咂嘴咂舌的意犹未尽,就像喝的是九头鲍鱼羹。
太公问,时局这般,宝鼎轩还撑持得下去吗?连老板说:托太公的福,生意还过得去。本来要关门大吉,日本人一来,有点家底的都想跑路,急着往外典当东西。宝鼎轩倒是拣了一堆好货色,但再便宜吃进,没买家上门,哪还撑得住?谁知日本人在肇庆的军部有个大佐来要端砚,这才晓得我们端州砚台在日本是个宝呢!这生意就做下去了。
太公眉眼一沉,说日本人要东西不是跟抢一般,还会付钱?连老板说:下三烂的大兵小卒欺行霸市是有的,但当官的上门倒是货银两讫,除了端砚,也会买些字画古玩之类。
太公气色愈加不悦,便将话题岔开。问肇庆水陆码头没从前旺势了吧,这边银利镇就衰落了很多。连老板说:是呀,先前古城墙脚下有唱戏说书的,摆食摊沽水酒的,卖肇城里蒸粽的,算卦问卜的,西江船家和货主一收帆都来趁夜圩。这出戏唱完啦,宪兵队在那里枪毙抗日分子,听说行刑时血汁直溅到城垛上呢,这阵连狗也绕道走,城墙脚都长满了花花的白茅草。
太公戚然无语,他很多年没上过肇庆了。后生时乡试中式,他到肇庆府赶考“秋闱”院试,科举考场就在端州名胜阅江楼。一江来水,满眼秋色,那情景怎也忘不了。便又问:“阅江楼没给毁了去吧?”连老板说,楼是好端端的,只是驻扎了日本兵。太公百感丛生,闷头呷着苦茶,闭上老眼,喑哑嗟叹:“真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呀!”
“说得好,说得好!”连老板不知怎的,听了太公这话音,就像收到买家订金那样开怀,脸上一蓬黄痣毛更见舒卷飞动。太公不由一怔,又不是吉庆话,怎么就说得好了?
连老板已忙不迭地打开小藤箧,亮出货色来。先是几管毛笔,说:这不是湖笔,倒是我们粤东潮州文房一绝。看这笔锋,毛色驳杂,却是老鼠须和鸡毛制的呢,用来写小楷最合用了。连老板又掂出盈盈三寸的乌沉沉墨条,说这徽墨不寻常,名坊出产,起码是三百年前的物事了,里头有好多珍贵中药呢!太公您比我在行,一闻就知,今时的墨坊哪舍得加这么多药材。
太公捧起来闻了闻,果然墨香之外还有一股非檀非麝的药香,心里着实中意。不过——他放下墨条,说:“连老板,这只怕比三百年还要早呢。宝鼎轩字号就是真金白银,哪会有鱼目混珠的假货。只是你也知道我近几年手筋老得打结,很少写字了。再说这年头,耕田人家但求多几粒米落肚,就算过手剩三几个钱,也宁愿多拜祭祖宗,祈福消灾。连老板,我不阻你的财路,还是另找买家吧。”
连老板笑颜不减,滔滔地照唱本念:“太公您说这年头多灾,宝鼎轩信手拣来的小货色都价廉物美,要摆上柜台,又都卖不了几个钱。我还给太公留了一幅左宗棠的墨宝,年头是近了些,算不上什么古物。但左大帅留下的墨宝不多有,是长洲镇一户乡绅典当进来的,说好是卖断,我想装裱好再给太公送来。”连老板不顾太公直作摇头状,又从小藤箧的夹层掏摸出一件物事。
是一方石砚。
太公头壳不再摇动,灰白眉毛陡然剔起,久患沙眼而泛红的双目也放亮了。绛紫色的砚台云纹重叠,方方正正的,大拙之中尤见古朴,不似宋代以后匠人吝惜石材,只依照石头形状去雕琢。太公藏有几块明砚、清砚,都是件件模样不同。他探出指头抚摸砚池,温软细腻,触之若无物,比婴儿体肤还要幼嫩——“是初唐石砚!连老板,哪里得来的?”太公失声惊叹。
连老板捋着痣毛,笑吟吟的不作答。太公忍不住捧起来品玩,更是啧啧称奇,巴掌大的一块古砚,竟有四粒石眼,凤眼、鹦哥眼、猫眼、孔雀眼,颗颗不同,晶莹如珠。能有一粒石眼已是端砚罕见上品,太公家传的满天井奇石,足够自矜,偏偏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一颗半颗石眼来。太公又轻叩砚身,全无动响。《端州砚谱》中说“叩之无声,研墨亦无声”,这是湮灭已久的唐代龙岩石!
“太公,俗话说钱财不露白,我带这块石砚来,不是给敝字号打招牌。这南岸四乡,除了太公您,哪能再遇到识货的人?我是诚心诚意孝敬您老人家,莫提半个钱字。要说买卖,倒是有人出得起价码,就是肇庆那个开口不还价的日本大佐。这宝物,给东洋人拿了去,还不如扔进西江听水响呢!太公,我把这一箧东西全部奉送,您老人家说个不字,就是不认我这亲戚了。”
太公愕然,便要摇头,石砚却像一团紫气在掌心氤氲,放也放不下。
“太公别多思疑,我一落船,您老人家是明眼人,就看得出我有事求上门了。和这事比,这点礼数实在不算什么。宝鼎轩对生客熟客都童叟无欺,我怎会拎个鱼篓子把亲戚往里头装?话说白了,这倒也是你们陈氏宗祠自家的事。”连老板呷一口苦茶,又道,“太公有一位本家兄弟叫陈三泰的吧?”
太公人虽老了,越是久远的事反倒越记得清。略一思寻便说:“是的,他住东乡,后生那阵就过埠到佛山做生意。不过他已经过世了。”
“陈三泰的后人,太公都认得吗?”
“三泰兄弟生前每年清明都回来祭祖。他生有五子一女,族谱上都记着,只是下一辈都疏淡了。翻修宗祠时他们还认捐过一笔钱,人是没回来过。”
“有族谱在,这就说得清了。陈三泰的女儿嫁给了省府朱家,说来太公也多半听过那名号,就是朱义盛金饰行呀!”
“哦,那是大阔人家,听人家讲过的。朱义盛是嘉庆、道光年的人吧?”
“是的。他祖家在佛山,不过朱家后代早在广州落了脚,分号有十几间呢,那生意还做到南洋去了。总之你们陈氏和这大门第沾上亲了。”
太公赔着笑笑。他对那些浮云富贵看得很淡,宗祠的香火支脉都是认男不认女,再说那边也没递过喜帖回来。
连老板目光闪烁,又道:“您没见过的这位侄女婿,却是个读书人呢,金饰铺的事不归他打理,他在省城办过新学堂。可惜福薄了些,英年早逝,只生下一个女儿,算来是太公您的堂外孙女了。”
太公渐觉连老板说话似九曲河涌,将竹篙撑断还靠不了岸。但他还是沉得住气,吹吹茶碗里的粗叶梗子,一口苦茶呷得好淡定。
“太公,在您老人家面前我说话不敢藏头露尾。您这堂外孙女回来了,就在外面,藏在敝字号那条艇的船舱里。”
太公手中茶碗盖一声磕响,满面错愕。
“我走这趟水路,就是拜托您这位陈姓老族公收留她。先要禀明,您这堂外孙女是有难在身的,想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好在,日本人还不清楚要抓的这个人是男还是女,只要太公您点点头,那就是一纸符箓,见邪祛邪,有灾消灾。”
“她——是抗日分子?”
连老板微微颔首,粉团团的脸上已不见笑颜。
太公手心一片汗潮,茶碗也端不住了。他惶然四顾,长孙媳妇冲过茶就出门打理鱼塘去了,家中男丁更一大早就落田做工,天井里只剩一地阳光,亮得晃眼。
“既然是亲戚,先见见面也是好的。”太公回过神来,便这么说。忽而转念又问:“她——是哪一头的?”
连老板不言语,双眼往上翻翻。太公顺着那方位,看见的是悬在厅堂正梁上的那块镶着古铜钱的辟邪红布。
“她是共产党?连老板……你和这一头有来往?”
“哎呀,太公别多心,人家要革命要共产,对付的就是有点身家的人。我是避之则吉,哪敢招惹他们!”连老板忙不迭辩解,“只是做开了生意,识人就杂,朋友的朋友,托上加托,那来龙去脉我一时也讲不清。总之,这阵您的堂外孙女是和日本人过不去。说来大家都是中国人,怎也不能把她的头壳卖给宪兵队吧?太公,您应承先见个面,我这就带她过来认祖归宗。”
连老板恐生变数,匆匆离座。
这一刻工夫,太公已是思绪纷纭,想定定神,啜饮一口苦茶,却在薯莨黑布衫的前襟溅得斑斑点点。“每逢大事有静气”——太公记起圣贤古训,干咳几声,顺一顺喉间老痰。这时,连老板已领着来人迈过门槛了。
太公讶然屏息。娉娉婷婷一个女子,从头到脚乡下村姑打扮,飘忽的镶边围裙和肥短的袖筒裤脚,却掩不住大户千金绰绰风姿。她有点消瘦,面色苍白,但往厅堂一站,怎么看也别具相格。
“——太公。”女子怯生生地唤道。不知有几多辈分和亲缘的疏隔,都被这寻寻常常的称呼给唤回来了。
“你……你阿妈还好吗?”太公问。
“她逃难到澳门,有两年了。”
太公这才想起还未晓得她的名字,便再问。
女子说:“我叫朱妍君。”
连老板在一旁说:“太公,亲情以后慢慢再叙。她有伤病在身,这几天又东躲西藏,换了好几个地方,连我也不知吞了几多惊风散,您这堂外孙女快撑不住了。我看,太公还是早点帮她安置安置。”说着就跟太公低声咬起耳朵……
朱妍君眸子黯淡而疲惫,视线缓缓地在老宅大厅堂上扫了一圈,只在红荔木桌面的那方石砚上略略勾留片刻。
连老板办事极精细,说这阵虽是落田做工时分,但难保西乡莲塘坊没人看见他领生人来过。他还是带朱家小姐落艇,把船撑到村外太公家的鸭寮,再把人放下。怎么去收容她,一切都听凭太公意思了。连老板像脱手了一件高价古玩那般,才交割完毕便要走人。
朱妍君神情木讷,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便往外走。她不知规矩,没跟随连老板走甬廊,径直穿过天井,却在明灿日光中步履一顿,俯首看了看闪着金星斑点的一地紫石,清秀的脸上浮泛出一丝惊讶。
不知怎的,这一细微动静,被太公看在眼里,如同墨渍在生宣纸上渲化开来,他苍老的心中竟翻起了微澜。
…选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