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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夜空】第041期 | 程鹰:名士四题

 新用户2420aRkV 2023-09-20

让文学唤醒梦想,用艺术点缀人生

青丝

有言

在我看来,古今中外名人诸多,能被称为名士者却少之又少。所谓名士,不仅仅体现在学识教育上,更重要的是个体的品格与志向。名士者,哀而不伤,乐而不淫,雅而不孤于群,俗而不流于众,狂狷逍遥,汪洋恣肆。他们独立而饱满的人格建立在道德和智慧的基石上,用浪漫主义情怀践行自我的人生价值观,他们成为一个时代,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民族的精神象征,他们是千百年来人类所追求的理想化化身,他们将镶嵌在历史的画卷之中,如同星辰之于夜空,令人崇敬而心向往之。

清  流

程  鹰

  兴尽而返  

书圣王羲之的名气太大了,他书写的《兰亭序》原本真迹虽然已经被唐太宗带进坟墓作伴去了,我们如今看到的《兰亭叙》,都是其他人的临摹本,尽管如此,近两千年来人们还是对这部法帖佩服得五体投地,奉为神品,由此可见王羲之有多厉害。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也非常厉害,叫王献之, 喜欢书法的人喜欢称他王大令。一般说来,学习晋人小楷的, 都免不了要在王大令跟前跪上许多年后,写出来的字才像样子。王大令的书法和他爹齐名,后世以“二王”并称,也有不少人说大令的字尤胜其父一筹,我没有发言权,姑且避开不谈。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在王羲之的另一个儿子身上发生的一件小事。

这个儿子叫王徽之,字子猷,在家中排行老五。这个王子猷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弃官不做,楞要做名士。他的名气没有他的父亲和兄弟那么大,然而有一件小事却使他被记载下来,传诵于世,常被逸隐高士们津津乐道——

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某一个夜晚,天下着大雪,居住在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的王子猷半夜里一觉醒来,突然出了房门,吩咐仆人备上酒菜,开始自斟自饮起来。他一边喝着, 一边四处观看,满目皎然的雪夜似乎猛然触动了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他感到很寥落,很孤寂,一种彷徨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为了排解这种情绪,他边喝酒边吟咏左思的《招隐诗》。

吟着吟着,他忽然想念起他的朋友戴安道,这位安道先生是当时一名高隐,史书上说他“性不乐当世,常以琴、书自娱。” 王子猷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欲望,他想立刻和戴安道见一面。可是戴安道当时住在“剡”(今浙江嵊县),怎么办呢?王子猷决定立即乘小船去拜访他。家人拗不过王子猷,于是小船连夜出发了。小船究竟是走了一夜、还是走了一天一夜、抑或是两天两夜,说法不一。总之是小船终于到了“剡”, 王子猷终于到了戴安道的家门口,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发生了——王子猷并没有去敲戴安道的家门,而是转身决定回去了。这可把大家搞糊涂了,要求王子猷得把这事说明白。王子猷微笑着说(也许王子猷当时并没有微笑,只不过是我想当然耳):“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多么出神的一次拜访啊!名士就是名士,其言行举止都大异于俗辈,至情至性的品格致使他们哪怕在一个小节上, 都能焕发出别样的神采。

  秀才与兵  

徐志摩和陆小曼这两个名字大家太熟悉了,他们当初制造的爱情事件曾牵动了当时中国文化界的几乎所有大腕。这个故事至今仍以各种版本的形式在广为留传,使无数“怎一个什么了得”的后起之秀津津乐道耳熟能详以至“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这是好事。既然“一首能够使人掉眼泪的诗终究是好诗”,那么一个能够热衷于谈情说爱的时代也终究是一个好时代——这简直是一定的!

徐志摩是一个富商的儿子,曾留学于英国著名学府剑桥大学(这是一个制造绅士的生产基地),他去过不少国家, 拜谒过不少名人,光是康桥他就告别过好几次。他在德国爱上了一个画家朋友的女儿林徽音(有时又叫林徽因,因为后来有一个男汉奸的名字也叫林徽音),就赶紧“告别”了妻子和儿子。孰料林徽音早已命中注定要做梁启超家的媳妇, 而梁启超又是徐志摩的恩师,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此恨绵绵地告别了林徽音。

徐志摩回国后因为诗写得好,花钱大方,热爱交际,乐于助人,派头上很洋气,很像当今的“海归派”,即便是拉家常, 每三句话里也要夹带六、七个英语单词,性格上又很乖甜, 很像当今的“邻家的大孩子”,所以很快赢得了许多人的崇拜和喜欢。当越来越多的人崇拜和喜欢他时,他喜欢上了陆小曼。

陆小曼是谁呢?她到底是才女还是妖女我们不管,也管不了。我们知道她当时的身份是王赓的老婆,那么王赓又是谁呢?——我们终于说到王赓了——王赓本是宦家子弟,后家道中落,才发奋求学,毕业于美国西点大学,和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是同班同学。他回国后仍是一个穷小子,然而他学识优长、文武全才是众所公认的。陆小曼的母亲一眼就看中了他,很快就为他和陆小曼举办了一个盛况空前的婚礼, 且由女方承担了所有的结婚费用。王赓非常爱小曼,不幸的是他是一个工作狂,起先执教于北大,很快又做了哈尔滨的警察厅长,整日埋头苦干,全然没有想到徐志摩此时正和陆小曼诗情画意,俩人情来意往愈演愈烈。风声终于传到王赓耳里,王赓起初不相信,因为徐志摩也是他的朋友,询问陆小曼,小曼开始死活不肯承认, 直到有一天王赓掏出手枪,小曼才将实情从实招来。王赓并没有朝小曼开枪,反倒是自己心中被狠狠地剜了一刀。他强忍痛苦捱了一段时日,希望小曼能够回心转意,结果表明他的努力失败了,小曼去意已决。

现在轮到诗人的朋友们为诗人担忧了,因为这时王赓已经做了五省联军总司令部的参谋长,既然杆子枪里面能出政权,那么杆子枪要除掉个把诗人想必太简单了。然而,让人敬佩的事发生了,王赓并没有把刺刀或子弹送给徐志摩,而是在和小曼办完离婚手续后,当面送给了徐志摩一句让人心颤的话,他说:“我们大家是知识分子,我纵和小曼离了婚,内心并没有什么成见;可是你此后对她务必始终如一,如果你三心两意,给我知道,我定以激烈手段相对的。”

这就是王赓,我们不大容易记住他的名字,因为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名气实在太大了。我之所以记得他,是由于我时常会产生不着边际的漫想——如果徐志摩和王赓互换一个位置,将是怎样一种局面呢?徐志摩会怎样对待王赓呢?这两个早期的“海归派”,究竟谁更有绅士精神呢?

王赓遭受感情重创之后,心神大损,事业屡屡受挫。抗战中期,他奉命参加中国派往美国的军事代表团,途中病殁于开罗。

  管鲍之交  

编辑先生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要我写一段有关“友情” 的古代典范。我贸然应允下来,待想翻悔,已然不及。盖中国古籍中记载友情的,并不多见。俞伯牙钟子期,属知音;司马相如卓文君,属私情;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属义气;竹林七贤的结朋,属志同道合;明清雅士所说的逸友韵友,属趣味相投……我搜肠刮肚了一整夜,总算搜刮出两个人—— 管仲和鲍叔牙。

管仲和鲍叔牙是春秋时期的一对好朋友,史称“管鲍之交”,说他们有“通财之义”。所谓通财之义,是指他们在合作经营生意的时候,从不计较利润分配的多少,不分你我。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可见他们比亲兄弟还亲,这就很不容易了。然而“管鲍之交”的内涵如果仅仅是建立在金钱上, 那就未免太轻飘了。他们的友情别有洞天——

管鲍是齐国人,当时齐国的王子们为了争夺王位,爆发了内乱。管仲被任命辅佐公子纠,而鲍叔牙却被任命辅佐公子小白。因为两位公子的哥哥襄公无道,两位公子被逼流亡出走,管仲和鲍叔牙自然要各随其主,管仲和纠逃到鲁国, 鲍叔牙和小白逃到莒国。

内乱平息后,公子纠和公子小白彼此争先你追我赶,要回到齐国夺权登位,管鲍二人自然又要各为其主。在中途的争夺战中,管仲曾射过小白一箭,这一箭本是致命的,怎奈小白福大命大,箭头被他腹上的衣带钩挡住了。结果最终是小白和鲍叔牙先回到齐国,从此小白就不叫小白了,改叫齐桓公了。而公子纠和管仲只好回到鲁国继续政治避难。

随后,鲍叔牙设计借鲁国之刀杀了公子纠,又把管仲“引渡”回齐国。齐桓公为了泻射钩之恨,要杀管仲,被鲍叔牙制止了。鲍叔牙告诉齐桓公,管仲是个治国奇才,不仅不能杀, 而且还要重用。起初齐桓公不答应,鲍叔牙又说:如果你不想成就霸业,那就算了。如果你想治国图强称霸,非用管仲不可,我鲍叔牙是不如他的。于是,管仲当了齐国的宰相。

管仲果然是个治国奇才,上任后就把国事料理得有声有色,齐桓公每天只顾喝酒玩女人就行了,凡事不用操心。几年下来,齐国在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都日益强大,乃至雄踞天下,使春秋时期的其余四霸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各国之间常年的战争因此平息,安定中国天下达四十多年之久, 这在春秋时代是一个奇迹。难怪孔子在一百多年后惊叹地说:“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让人费解的是,在管仲任命重臣大员时,从来没有提携过鲍叔牙。鲍叔牙在齐国的政坛上似乎不太得意。如果我是鲍叔牙,一定要生气了。更匪夷所思的是,管仲在临死前, 再三嘱咐齐桓公不能让鲍叔牙继承相位。如果我是鲍叔牙, 简直要气疯了。

然而管仲是对的,他这辈子能报答鲍叔牙的,就是不让鲍叔牙继承相位。因为他深知,只要他一死,齐桓公就会完蛋,而鲍叔牙也会随之死于非命。果然,管仲死后的第二年, 齐桓公也死了。他的五个儿子开始争夺王位,相互攻杀。齐桓公的尸体在床上躺了六十七天,蛆虫遍体也无人过问。而鲍叔牙则幸免于难,全身而退逍遥事外。

这就是深刻意义上的“管鲍之交”,是管仲和鲍叔牙之间的友情,既回肠荡气,又透骨入髓。

  川端与菊池  

川端康成是一个孤儿,凡是读过川端小说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位作家内心因极度的唯美向往而生发出的极度忧郁之情。在川端的眼中,美最终是徒劳的,善最终是要毁灭的, 所以他最终自杀了。有一段时间,他是坚决反对自杀的。他对佛学极有心得,但不知为什么,他后来写了“入佛境易, 入魔界难”这句野狐禅。

然而这位终身都被悲哀情绪所笼罩的作家,每当提到他的老师菊池宽时,总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和温暖之意。他多次说起这样一件事——那一年川端 23 岁,他爱上了一个 16 岁的姑娘。当时他们都很贫寒,替这位姑娘找一份工作成了他们的难题。川端犹豫再三,决定去求菊池宽帮忙。当时菊池在日本文坛享有盛誉,川端和菊池并不很熟,只不过和几个文学青年一块儿去拜访过菊池两次而已。

当川端为小女友的工作一事冒昧地找到菊池后,菊池的表现让川端简直难以置信——川端这样记载:“……我领了一个姑娘回来,如果有什么翻译工作,希望代为介绍。菊池唔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问道:你说领了一个姑娘,是指结婚吧?我说:哦,不是现在就马上结婚。我刚想辩解,菊池氏就抢着说:瞧你,一块生活了,还不是结婚吗?他接着又说:我最近准备出国一年,我妻子想回老家去。这期间, 我将这房子借给你,你可以和那位女子在这里同居。我已经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另外每月再给你50 元。本来一次给也可以,

不过还是由妻子按月寄给你好。加上你自己拿到的 50 元学习费,大体上够两个人生活了……”

川端后面这样写道:“这些话,简直像梦幻一般,毋宁说我都听呆了。”

将近一百年后出生的、不同国度的我,在读到这一段往事记录时,也看呆了。我特别想朝菊池鞠一个躬。

在谈到结婚的时候,菊池只是说了一句话:“现在就结婚, 你只要不被压垮就好。”这是多么语重心长、色淡意浓的一句话啊,就像芭蕉的俳句和雪舟的画一样。后来菊池还未归来,那个小姑娘就离开了川端。菊池知道这件事后,什么也没有向川端询问,因为他生怕引发出川端内心中深沉的悲哀。事实上,自从那位小姑娘离开了川端之后,川端的一生就陷入了哀伤的情境中。

在川端的心目中,菊池一直是他的恩人。有时我不禁会想, 如果没有菊池,川端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没有川端,日本的现代文学会是什么样子呢?

川端难得,菊池更难得。

作者简介:程鹰,徽州绩溪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年近耳顺,喜闻雅音,闻翰音则耳不顺。主要作品有“术道小说'集《神钓》,长篇小说《余韵》、《文博游戏》,电影剧本《砚床》等。其中《余韵》、《文博游戏》获安徽省政府社科奖,并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长书天地'栏目连续播出,电影《砚床》被好莱坞20世纪福克斯公司收购。业余爱好易经、中医、古琴、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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