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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尚君:唐代石刻文献的重要收获——评《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特辑》

 小夏ho78b993zg 2023-09-21

      今年五月在北京见到千唐志斋主人张钫先生的外孙女李鸣女士,她因为与我是大学同年级同学,因此谈得很投机,给我看了有关张钫先生家族的许多珍贵资料,还谈到河南文物部门准备纪念张先生的安排,最后说到千唐志斋近十多年来广徵石刻碑志,数量多达五六百方,有许多珍贵的发现,而且不久有出版的可能,引起我更大的兴趣。我始终认为二十世纪唐代石刻文献的大宗发现,极大地改变了唐代文史研究的格局,造成了全新的气象。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三十年代张钫千唐志斋的一千二百多方藏品。近二十多年新发表的大批唐代碑志,其中超过一半发现于洛阳一带。以千唐志斋的地位和影响,新藏品肯定有极高的文献价值,十分值得期待。承西安碑林博物馆王庆卫先生告知,我得以见到这批新志的目录,不久又得见全书。披览所及,深感此批墓志是最近二十多年来洛阳地区新发表墓志中分量最大的一批,其中涉及到唐代政治、社会、文化、民族等方面的记载极其丰富,且绝大多数为首次刊布,具有极其重大的学术研究价值,是唐代石刻文献的又一次重要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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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藏志特辑》(后文径称《特辑》,引录时仅注页码),三秦出版社2006年6月出版,署吴刚主编,王京阳、赵跟喜、张建华副主编,点校者除三位副主编外,还有陈忠凯、袁宪、马驰三位,其中赵跟喜为洛阳千唐志斋博物馆馆长,《前言》由其撰写;马驰为中国唐史学会副会长,可以说是文物学者与唐史学者合作整理的成果,达到了很高的学术水准。全书收入墓志共589篇,唐以前35篇,宋以后33篇,唐五代墓志凡521篇,其中极少数为旧志,如《元显儁墓志》,可能发表虽早,后归千唐志斋,因收入。个别墓志在他处也曾发表,如崔颢《唐故太子洗马荥阳郑府君(齐望)墓志铭》也见于赵君平《邙洛碑志三百种》,绝大多数为近十多年出土而为千唐志斋收集,并在《特辑》中首次发表,显得特别珍贵。 


      《特辑》承《全唐文补遗》的一贯体例,因收入千唐志斋近年所得全部墓志而稍作变通,将唐以前和宋以后墓志六十多方,作为附录收入,是妥当的处置。这些墓志中,确有一些很重要的文献。唐前所出弘农杨氏的多方墓志,王庆卫先生已经另作文考试。李清臣撰范仲淹妻张氏墓志,涉及范氏家室生平关系至大,就不必我再费辞言了。范杲(小传作范景,恐误,杲为宋初名臣范质子)撰刘温叟墓志,对于五代史研究关系至大。我先前作《旧五代史新辑会证》未能利用,是很可惜的。其中关于刘岳家世和温叟知贡举始末的记录,尤其珍贵。 

      当然,《特辑》在体例、标点、作者等方面,仍有一些细节出入。如因为全部唐墓志均按照时间先后编次,以致卢载、崔从、崔沆、柳雍门等有二篇之作者,均两次列目,有失《全唐文》作者归一的原则。标点之出入,如244页《崔氏墓志》“以山越叛,换裴君实施于戎事,以疆场之近,而夫人不获乎偕行”,“换”当作“涣”,应连上句读,“疆场”应作“疆埸”。未见拓本,可能是原本如此。再如358页《唐故巨鹿魏府君墓志铭》“曾祖知南府,皇守侍中、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以其下文求之,知为玄宗相魏知古,“南府”二字不可解,可能属于误录而失校。182页《崔氏墓志铭》“父神基”保存了“基”字末笔的阙笔,也没有必要。以上诸点均属细节出入,并不影响全书的基本质量。

      石刻文献多数都属于私家文献,但因为写于特定时地,为特定原因写作,与史书之为官方史家系统整理成史者有很大不同。墓志当然是为死者盖棺而作的作品,具有不可避免的掩瑕颂德的目的,即使称为谀墓也不为过。但若学者善于综合分析,去伪存真,也可以发现许多可以补充史实的重大记录。现在的墓志考释类文章大多是将墓志所述与史书比读,以资于解读墓志,若有与史书不同或者史书不载者,就认为可以订补史书。这种方法不能算错,但史书不能备载一个时代的所有鸡毛蒜皮的事情,墓志有而史书不载者非常正常,不必指责史书。对此,岑仲勉先生在《贞石证史》中已经有过经典的论述。本文即拟秉持此一立场,重点揭示本书中所包含的有资唐代文史研究的重要信息。 

      《特辑》提供了大量唐代著名文人的文章,可以提到的很多,在此仅举两个具体的例子。杜甫《壮游》诗云:“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自注:“崔郑州尚,魏豫州启心。”魏启心的诗文一直没有存世者。本书收入开元二十一年太子中舍魏启心撰《唐故冀州刺史姚府君夫人弘农郡君杨氏墓志铭》,颇有文采,对于研究杜甫早期生平很重要。顺便提到,崔尚的墓志也已经在《洛阳新出土墓志释录》发表,可知崔曾为杜甫祖父杜审言赏识,诗歌也颇负时名。中唐著名诗僧清江,今存诗一卷,其生平详《宋高僧傳》卷一五本传,但无文章传世。本书收其撰《唐故安国寺清源律师墓志》,志主即《宋高僧傳》所称之“与同学清源从守直和尚下为弟子”之清源,守直则应从《文苑英华》卷七八六皎然《唐杭州灵隐山天竺寺故大和尚塔铭》作守真。此篇可以见到清江的文章才能,见到他与清源的同学深情,在僧文中颇罕见。同时,墓志提到清源是严挺之孙,严武子,而前引《宋高僧傳》和皎然文均称其为越州人,对于了解严武一家的实际占籍,也提供了重要线索。 

      《特辑》收录有诗篇传世者之墓志,即有邵炅(146页姚重晠《唐故朝请大夫行尚书考功员外郎上柱国魏郡安阳邵府君墓志铭》)、张锡(152页邢巨《唐故银青光禄大夫工部尚书绛州刺史上柱国平原郡开国公张府君墓志铭》)、许景先(160页韩休《大唐故吏部侍郎高阳许公墓志铭》)、郑虔(详下)、崔备(324页张惟素《唐故谏议大夫清河崔府君墓志铭》)、徐放(327页元佑《唐故朝散大夫守衢州刺史上柱国徐君墓志铭》)、贺兰遂(341页许丰《唐故河南贺兰府君墓志铭》)、卢载(376页卢载自撰《唐朝议郎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卢载墓志铭》)、裴夷直(397页李景让《唐故朝散大夫守左散骑常侍赠工部尚书裴公墓铭》)。墓志提供了这些作家研究的完整资料。如贺兰遂,《日本国见在书目》中有其集二卷,《千载佳句》中存其诗十多联,但其生平一直无从考索。友人孙猛方作《日本国见在书目》的笺证,苦无资料,我告之此墓志已出,很感兴奋。自撰墓志,《特辑》中有两篇,卢载自撰墓志是很有特色的一篇。卢载不按当时的习俗备载家世阀阅,而是自称“性灵疏愚,言语方质,才知耸善,未及有方”,并引与友人书,以为“身不登神仙,道不济天下,过此以往,则皆略同,便当处山”,可见其自负之高。墓志中引到他自认为得意的文章,有“《建中德音述》一篇,是兴起德宗皇帝终美之意;《文定》一首,是伸陈伯玉微婉被谤之由”,另有为魏博节帅起草的文书,可以见到他道济天下的努力。遗憾的是,虽然官至兵部侍郎,但仅存《元德秀诔》一文和写于南岳的两句诗。此篇墓志的发现,让我们有机会了解一位傲兀文人的自负和追求。日本京都大学川合康三教授曾著《中国的自传文学》(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出版蔡毅中译本),着力研究有个性人士在自传中的个人描述。卢载此篇与《全唐文补遗》第八辑收梁宁《唐故尚书水部员外郎以著作郎致仕彭城刘府君墓志文》所引刘复自叙,是近年发现文献中最有特色的两篇自传,值得向川合教授作介绍。刘复有文集三十卷,凡五百多篇,今存诗十多首,较卢载稍微幸运一些。 

      《特辑》中墓志的文学史料也极其丰富。樊宗师《樊凑墓志》(278页),是继《千唐志斋藏志》收录其《樊涚墓志》后再次发现其遗文。这位以文章怪奇名世,但被韩愈许为“文从自顺各识职”的文章家,再次让世人看到其为文平易顺畅的一面,证明韩愈的评价确非虚誉。陈翃《唐故朝散大夫检校尚书驾部郎中兼同州长史郭公(湜)墓志铭》(271页)记墓主“著书数十卷”,今存惟《高力士外传》一种,是研究开元天宝轶事的重要著作,墓志提供了作者的完整传记。陈翃撰有《郭汾阳家传》,虽然已经亡逸,但宋人引用尚多。本志是其撰文墓志第二次出土。裴虔馀《唐故秀才河东裴府君(岩)墓志铭》云:“数年之间,遂博通群籍,能效古为歌诗,迥出时辈,多诵于人口。前辈有李白、李贺,皆名工,时人以此方之。”裴岩没有诗传世,时人的评价恐不免夸张,但以李白与李贺并提,这是很早的例证,当为文学史家注意。本书315页收前试大理评事王建撰《李仲昌墓志》,作者是否诗人王建,还有待查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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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胐《刘元贞墓志》(196页,题长不录)是体例很特殊的一篇墓志,志主为玄宗天宝间的宿卫将领,任职三十五年,卒于任。作者始称“君子则尔哭,小人则尔歌。小人歌公德,君子哭公恒。” 又云“君子必哭也,小人必歌也”,在墓志末则附歌一首:面松岳兮小有阳,东望溟兮饮太行。夹河洛兮地一藏,奉天劳兮憩北邙。窀穸奄兮不重光,大贤邮兮物感伤。甫奇谷兮三畛强,永为古兮从此张。”体式还是墓志中常见的骚体,但称为歌,值得注意。在墓志中引诗作,《特辑》中只有一例,即卢蕃《唐故越州剡县尉卢府君(广)夫人陇西李氏合袝墓志铭》引录卢广赴剡县任时,吟诗云:“挂席日千里,长江乘便风。无心羡鸾凤,自若腾虚空。”《全唐诗》没有收录卢广的诗。附带说到,《洛阳新出土墓志释录》收《崔尚墓志》,收录崔尚所献《温泉诗》和贾昇颂美崔尚诗的断句,为石刻存诗的最近例证。 

      就文学研究来说,《特辑》发表墓志中学术价值最高的无疑是郑虔墓志。谨全文抄录如下: 

      大唐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府君并夫人琅瑘王氏墓志铭并序 

      公讳虔,字趍庭,荥阳人也。本枝自周,因国氏郑,尔来千有馀年,世为著族。曾父道瑗,随朗州司法参军。大父怀节,皇澧州司马,赠卫州刺史。父镜思,皇秘书郎,赠主客郎中、秘书少监。公则秘书之次子。源长庆深,世继其美。公神冲气和,行纯体素,精心文艺,克己礼乐。弱冠举秀才,进士高第。主司拔其秀逸,翰林推其独步。又工于草隶,善于丹青,明于阴阳,邃于算术,百家诸子,如指掌焉。家国以为一宝,朝野谓之三绝。解褐补率更司主簿,二转监门卫录事参军,三改尚乘直长,四除太常寺协律郎,五授左青道率府长史,六移广文馆博士,七迁著作郎。无何,狂寇凭陵,二京失守,公奔窜不暇,遂陷身戎虏。初脅授兵部郎中,次国子司业。国家克复日,贬公台州司户。非其罪也,国之宪也。经一考,遘疾于台州官舍,终于官舍,享年六十有九,时乾元二年九月廿日也。夫人琅瑘王氏,皇凤阁侍郎平章事方庆之孙,皇侍御史晙之女。承大贤之后,盛德相继。母仪母则,传在六亲;妇道妇容,闻于九族。享年廿有五,以开元十四年十一月二日,先公而殁。嗣子元老、野老、魏老。有女五人。既奉胎中之教,又承庭下之训。动乃应规,言必合则。咸以世事多故,或处遐方,唯长女、次女、幼子在焉。初,公以权厝于金陵石头山之原,夫人在王城南定鼎门之右,顷以时艰,未遑合袝。昨以询于长老,卜于龟筮,得以今年协从是礼。长女、次女相谓曰:“吾等虽伯仲未集,而吉岁罕逢,今誓将毕乎大事。”于是自江涉淮,逾河达洛,万里扶持,归于故乡。昨以六月廿五日,将启城南故窆,言归郑氏新茔。大隧既开,玄堂斯俨。盘藤绕塔,彰神理之获安;葛蔓萦棺,未精诚之必感。青乌有言曰:“地之吉,草木润。神之安,福後胤。”此其是也,必不可动。佥曰:“此其为万代柽槚,胡造次而易哉!”于是长女、次女等叹曰:“不归故乡,亦闻古礼。”遂以大历四年八月廿五日,袝于夫人故茔,崇礼经也,议不可动也。外生卢季长备闻旧德,书此贞石。铭曰:於昭我舅,道德是尊。才高位卑,天道奚论。茫茫野田,苍苍古原。凄凉对阙,冥冥双魂。陇月夜明,松风昼昏。千秋万祀,传于子孙。鼎门之右,龙门之侧。郁郁佳城,誌荥阳茔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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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虔像

       关于此篇墓志的价值,我将另文详细考释。在此先述要点。十多年前作《郑虔生平与著述补考》(收入《郑虔研究续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12月出版),依据杜甫《八哀诗》注,认为郑虔与郑审为叔侄,并据郑审家世推定为郑述祖五世孙。现据此志及其他郑氏家族墓志,知前述推论并不错,但郑审仅是郑虔从侄,为虔父镜思兄进思之孙。郑虔生年,临海郑广文纪念馆考证为685年,并于去年举办了其诞辰1320周年的纪念活动。据本志,则郑虔生卒年应为691年至759年,可见据诗文和宗谱考证之难以精密。郑虔曾登进士第,以往记载中都没有述及,可以补《登科记考》之缺。郑虔七次仕历的经过,也大致可以得到印证。郑虔妻为武后相王方庆孙女,属显宦世族之家。《特辑》另收郑虔撰文之《大唐故右千牛卫中郎将王府君(暟)墓志铭》,为洛阳发现的第三方郑虔撰文的墓志,暟为方庆第六子,为虔奉妻族命而作。郑虔陷伪的任官,史书作水部郎中,墓志作兵部郎中,又多國子司业一职。郑虔至德二年冬贬台州司户,到乾元二年九月去世,包括赴台州路途,一共不足二年。以往根据杜甫诗和宋人杜诗注,认为郑虔亡于广德二年,显然差距很大。事实是杜甫在秦州一带生活时,郑虔即已经去世,由于相隔太远,消息不通,杜甫在数年后方得知郑虔噩耗。墓志对于杜甫一系列诗歌的解读,也都有意义。郑虔的丧葬和子嗣,墓志都交待得很清楚。大约在台州病故后不久,即权殡于金陵,到大历四年归葬洛阳,时距去世已经十年。现在临海有郑虔墓,似乎需要重新检讨。郑虔入袝夫人王氏故茔,有些特殊,故墓志有详细说明。但在已见唐代墓志中,也有类似情况。郑虔的子嗣,墓志提到元老、野老、魏老三子,并云营葬时,二子在遐方。郑虔长子元老墓志也已经出土,见《全唐文补遗》第八辑103页,名忠佐,字元老,贞元十一年卒,年六十七。其父子墓志都没有留居台州的记录,今临海有大量郑虔遗裔,各支谱系出入很大,也有重新审视的必要。 

      就艺术史研究来说,包佶《大唐故朝请大夫盛王府司马诸王侍书上护军范阳张公(怀瓌)墓志铭》(236页),对于唐代著名书学理论家张怀瓘的家世、生平研究,极其重要。今人薛龙春著《张怀瓘书学著作考论》(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7月出版)对怀瓘生平考证已详,本志称张家“侨居于广陵”,与《述书赋》称张氏为海陵人虽有细节出入,大体近是。志没有叙及为张华之后,薛著认为怀瓌曾孙《张中立墓志》称华后疑出依托,可得佐证。墓志云:“曾祖礼。祖隆,唐太子左司御率。父绍宗,赠宜春郡太守。”可以考知其家世系。薛著依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疑与张说为同一支,但其祖隆与张氏还河东之祖张隆名同,恐非其后人。墓志述其曾祖礼与父绍宗皆无官职(《张绍宗墓志》称绍宗为邵州武冈令),绍宗赠官当因其二子位达之故。又称怀瓌为绍宗第五子,天宝十四载卒,年六十四,可据以推知怀瓘约生于垂拱前后。 

      就唐代家庭社会史研究而言,《特辑》也提供了一批非常珍贵的资料。笔者不久前发表《唐代的亡妻与亡妾墓志》,分析唐代男性为其妻、妾所作墓志及其感情和家庭生活的状况,所得亡妻墓志凡八十七篇、亡妾墓志十九篇。据本书则可以再补充亡妻墓志十二篇,即刘肱《大唐前同州澄城县主簿南阳刘肱妻河东裴氏墓志》(174页)、薛襄《大唐前陈留郡陈留县尉薛襄故夫人王氏墓志铭》(193页)、郭湜《大理司直郭湜故妻陇西李夫人墓志铭》(248页)、卢士瑀《大唐范阳卢公故夫人清河崔氏墓志铭》(285页)、高锡《唐高氏故夫人夫人河东裴氏墓志铭》(294页)、卢载《唐前黔中观察推官试太常寺协律郎卢载妻郑氏墓志铭》(308页)、卢士琼《唐东都留守推官试大理评事卢君故夫人荥阳郑氏墓志铭》(314页)、郭文应《唐安州都督法曹参军郭文应亡妻范阳卢氏墓志铭》(330页)、崔彦崇《唐故荥阳郑夫人墓志铭》(340页)、皇甫弘《唐泾原节度掌书记试太常寺协律郎皇甫弘妻博陵崔氏夫人墓志铭》(343页)、张澹《和州乌江县令敦煌张公故夫人范阳卢氏墓志铭》(369页)、崔镇《唐乡贡进士崔镇亡妻荥阳郑氏墓志铭》(396页),加上《书法丛刊》2005年4妻刊出的李岘为妻撰墓志,使今存唐亡妻墓志达到了百篇,确是很可观的珍贵记录。亡妾墓志也可以增加一篇,即孙絿《王氏墓志铭》。此志整理者加括注云“孙絿妻”,不太准确。墓志中云:“余年十七,命尔为箒妾,逮今仅纪矣。”王氏的身份确为妾而非妻。此批墓志包含的研究信息非常丰富。比方《王氏墓志铭》中,孙絿云:“余湎于酒,尔能排之;余不好书,尔能励之。每言及是,不觉垂涕良久。余自叹曰:'为男子身,束身冕首,不能行世间美事,反惰其业,为酒所惑,使儿女子勉诫,得不悲乎!’遂掷瓢命秩(疑当作帙),贯览坟典,不三二岁,且有所补。一日,朋友俳余曰:'孙氏子可谓道长矣。’余思之,乃尔之力也。”这一段,几乎就是《李娃传》后半浪子回头故事的减缩版。墓志记王氏临终所言:“余父冢长安中,苟终,愿归窆于其侧。”也是值得玩味的。虽然孙絿解释此语为“殁则侍父以孝”,并以子女祭奠为由没有遵从其遗言,仍窆于孙氏墓地,而此点因关涉唐代出嫁妇女与其本家的关系,以及妾在葬制中的选择,特别值得重视。 

      《特辑》收录洛阳出土唐代世家大族墓志之重要,赵跟喜馆长在《前言》中已经说到:“这批新收墓志大多出于洛北邙山、洛南万安山、龙门西山及偃师、关林等地,其价值弥足珍贵,如万安山出土的李、卢、姚、范官僚家族墓志,龙门张沟一带出土的多与皇亲国戚有关联的人物墓志等,其中人物事件或见诸史册,或补缺拾遗,皆可印证唐史之一般。”全书可以补充唐史或者考订唐代世家谱系的资料实在太丰富,本文难以一一遍举,可留待学者今后进一步的研究。在此仅举皇甫氏一例。郑薰《唐故中散大夫守给事中柱国赐紫金鱼袋赠刑部侍郎皇甫公(鉟)墓志铭》云:“其先自宋戴公之子充石字皇父,为宋司徒。生仲,仲生发,发以王父字为族。汉兴,改父为甫,因氏焉。至武帝初,雍州牧鸾始自鲁国迁茂陵,故起鸾为始祖。鸾生裒,举至孝,为彭城相,北徙安定,家三水。裒生儁,东汉复为安定都尉。儁生稜,渡辽将军,以永平初徙居安定朝那,为郡著姓。稜有八子,为八祖,坟墓皆在安定郡城之西石虎谷口。八祖之后,皆出安定,关中谓之望族,故世为安定人。公即渡辽第六子旗之后也。”虽然皇甫氏的得姓原委,在《元和姓纂》卷五和《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都有所述及,但都没有此节详尽。有关皇甫氏占郡安定的始末,以及八祖坟墓地点的记录,尤其珍贵。其材料来源显然是郑薰得自皇甫家人提供的谱牒记录,虽汉前事实的记载可能会有出入,但对于了解汉唐间世族发展历史和皇甫氏家族的重要性,相信会引起学者的兴趣。 

      又梁涉《大唐故中散大夫襄阳郡别驾上柱国李府君(庭芝)墓志铭》云:“十一代祖暠,晋凉武昭王。天宝中,主上感肇霸之初,载兴王之业,有制册为兴圣皇帝。俾四公之后,咸属籍于宗正焉。”《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云开元二十三年以姑臧、绛郡、武阳(一作陵)、南阳四房复附属籍,与此作天宝中不同。庭芝为义琛孙,出姑臧大房,可以知道当时恢复宗室属籍的具体情况。 

      至于文学世家的材料,可以举著名诗人王之涣家族为例。曲石藏王之涣墓志,曾为学者反复研究。其实在《千唐志斋藏志》中,还有此一家族的四方墓志,我在20年前曾撰文介绍(《文学遗产》1987年第5期《跋王之涣祖父王德表、妻李氏墓志》)。近年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王洛客墓志》发表(《书法丛刊》2002年3期,又见北京大学图书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编《中国古代碑帖拓本》),详细记载了其一生的文学活动。本书又收入之涣堂弟王之咸墓志(229页)及之咸子王绾墓志(280页),为此一文学家族研究增加了新资料。 

      唐代海运史研究资料历来很少。《特辑》169页徐安贞《朱淑墓志》云:“父玄泰,幽州大都督府司马、摄侍御史、兼河北道海运使。楼船鲸飞,輶车隼击。”208页李涓《大唐故北海郡千乘县令卢府君(均方)墓志》云:“调补洺州平恩县丞。秩满,海运使朱玄泰奏君押运。越海有连樯之漕,安边有如京之防。且溟渤穷乎天壤,通波亘于万□。舳艫电逝,委输云集。君皆饰躬履险,率先启行,昭宣国章,敷惠边土,使我东夏,保大定功。”所叙都是开元年间由朱玄泰实际领导、卢均方参与的从江南通过海路向河北运输粮食物资的实际情形,对于了解唐代经济史,以及安史之乱发生的原因和睢阳保卫战对于阻厄乱军夺取江南的意义,也有参考意义。朱玄泰在两《唐书》中未见述及。 

      有关唐代交通史的资料,可以举出一例。华良夫《唐故殿中侍御史李公(举)墓志铭》云:“满岁,调授京兆盩厔尉。县居剑南东西川谷口,中使、节制郎吏、西南夷宣诏使暨迁客,入者于是乎整驾,出者于是乎税息,亭传马牛之损,毙不绝日,府为病而难其任。”所述长安往两川经过盩厔时的境况,是很难得的记录。 

      有关民族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资料,《特辑》也极其丰富。我认为史料价值最高的,一是韦承庆撰《大周故镇军大将军行左金吾卫大将军赠幽州都督上柱国柳城郡开国公高公(质)墓志铭》(79页),二是缺名《唐故右领军中郎将使持节招抚仆罗大使天水赵府君(臣礼)志文》(210页)。高质为高丽贵族,墓志记其十九代祖后汉末封王赐姓并得赐铁券文云:“宜令高密子孙,代代承袭,自非乌头白,鸭绿竭,承袭不绝。”又载质“曾祖前,本蕃三品位头大兄;祖式,二品莫离支,独知军国及兵马事;父量,三品栅城都督、位头大兄兼大相”。对于研究高丽史极其重要。墓志记高质总章间归唐后,历任军职,万岁通天二年任泸河道讨击大使、充清边东军总管,在与契丹叛军作战中,困守孤城,城陷被俘而遇害于磨米城。上世纪初洛阳曾出土高质子高慈墓志,罗振玉收入《唐代海东藩阅志存》,有关其先世及父子战死的内容,与本篇记载一致,可以参看,相信会引起学者较多的注意。赵臣礼一生除曾贬官琼州的一段经历外,在武后时期经历了西域的多次边疆冲突和招抚出使,更曾两次担任招慰仆罗使,后在归途中卒于武威。墓志以其与张博望(骞)相比,可以见到其经历的特殊。 

      最后,特别想指出的是,最近几年发表的唐代墓志数量极其巨大,为唐代文史研究提供了空前丰富的资料,造成了近年石刻文献研究的学术热点。1997年,日本学者气贺泽保规编《唐代墓志所在总合目录》时,所得凡5482件;2004年此书出版新版时,达到6459件,除增加了《全唐文》收录的文献保存的一部分外,多数为新发表者。2004年以来,新发表的成批墓志,除本书外,还有《全唐文补遗》第八册、《邙洛碑志三百种》、《洛阳新出土墓志考释》等,总数约达到1500方。此外,另行发表而特别重要者,我以为还可以举出魏烜《裴怀古墓志》(《中原文物》2005年5期戴霖文)、《王洛客墓志》(《书法丛刊》2002年3期)、崔至《崔翘墓志》(《书法丛刊》2006年2期)、徐浩《李岘墓志》(荣宝斋刊拓本,又见《书法丛刊》2005年4辑)、令狐畬撰《狄兼谟墓志》(《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1期刊赵振华等文)、房凝《支谟墓志》(《洛阳大学学报》2006年1期董延寿等文)等。此外,如陆邳《杨良瑶神道碑》(《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3期张世民文)、智严《珪禪師纪德幢》(《敦煌研究》2004年6期李文生文)等,也有重要史料价值。赵跟喜馆长在本书《前言》中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洛阳出土的墓志,“主要有千唐志斋六百馀方、洛阳文物二队四百馀方、洛阳师范学院三百馀方、洛阳宋氏、刘氏、王氏等五百馀方,其他散存于市县文物单位,流散外地者几近千方。”除《特辑》外,洛阳师范学院藏品部分发表于《洛阳新出土墓志释录》,洛阳民间私人藏品部分收入赵君平《邙洛碑志三百种》,洛阳文物工作队藏品收入《洛阳出土历代墓志缉绳》和《洛阳新获墓志》者约有一千方。估计已经出土而至今未曾发表者,仍有一千多方。千唐志斋秉着学术为天下公器的态度,及时完整地发表全部藏品,提供学术界作进一步的研究,实在是一件造福学林、功德无量的善事。十分期待有关藏家也能及时发表藏品,共通开创唐代石刻研究的新局面,并由此为唐代文史研究带来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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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陈尚君教授

《碑林辑刊》12辑(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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