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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一天上学的感觉很新鲜。第一次梳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表现的很乖，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在他的记忆里，这差不多是他第一次看自己，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头发，他第一次想自己的头发，它们不应该这么长，也不应该像狮子的毛那样铺在头上，它们应该短一些，并且是竖着的，竖着的头发越短越好，短了它们才能立起来。他一点也不喜欢梳过的头发的样子，满头的梳子痕迹，头发两边倒，一边倒得多，一边倒得少，它们倒得很整齐，梳子安排好每一根头发的位置，为了不让它们乱跑，用水把它们弄湿，整个头顶上水浸浸的，镜子一照，油光滑亮，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很难看。这种感觉很快留给了那面镜子，梳完头发后，他穿上一身新的衣服，跟着爸爸去上学，他知道上学的意思，就是到一所学校里去，那里有老师，还有很多小朋友，老师是教他和小朋友们的，他，还有小朋友都要听老师的话。这些话，爸爸说过很多次了。他跟在爸爸身后，趁他和老师说话的时候，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呼噜着自己的头发。从此，他听惯了很多规矩的话，那些话分别用两种语言方式表达，衣服又脏了，你不能小心些吗？看看你写的作业，连字都写不好，该不该打！和你说过，不能和小朋友打架，你怎么记不住！这是一类，他记住了那些话，可觉得说这话的人怎么变得那么快，他没有上学的时候，他们不这样说话。另一种方式，也不过那么回事，或者奖励，或者说一些很高兴的话，比如他第一次得了一百分，他自己并不明白，老师在他的作业本上用红笔写的100，具体的意思是什么，那么多小朋友，都得了一百分，可他的爸爸看着这个数字，那么高兴，并且，还说了不少高兴的话，比如，孩子，你真聪明，好好努力。这和聪明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好好努力，好好努力是什么意思。那么多小朋友都得了一百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爸爸要这样高兴。后来，他也有了这样的高兴心情，只要他做了像得一百分这样的事，他也会高兴。 后来，他到了一间教室，教室里有不少小朋友，郭老师站在教室的前面，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黑板，黑板擦得干干净净，黑板下面有一道很宽的边沿，边沿上放着一包粉笔，还有一个鬃毛刷子，他知道粉笔是用来在黑板写字的，那个刷子是用来擦那些字的，奇怪，他一看见它们，就知道它们的意思，没有人告诉他这些。郭老师让他坐在第三排中间的一张桌子前，他旁边坐着一个男孩，他不是男孩，是男生，他不认识他，所以，他是男生。他坐在自己的凳子上，那个男生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他，那个男生闭着嘴对他一笑，然后，把一只手向他伸过来，拉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的那只胳膊拉到他的身后，和另一只胳膊挽在一起。他知道，那叫背抄手，但自己会做，可他还是接受了那个男生的帮助。他把自己两只手背抄到身后，转着眼睛向两边看了看，每一张桌子前都坐着两个小朋友，有男生，也有女生，每一个小朋友都闭着嘴，他也像他们一样，好像不闭嘴，他们就会说话一样，闭着嘴是把说的话关在里面。他能感觉到自己闭着嘴，他看见那个男生闭着嘴的样子，嘴唇间的那条缝隙严严实实地粘合在一起，他也学着做出这个样子。他很想为这个样子笑起来，他只是这样想了一下，但没有笑，因为他旁边的男生没有笑，所有的人都闭着嘴，都没有笑。郭老师开始说话了，郭老师说话嗡声嗡气，可郭老师说了什么，他没有记住，他和他的小朋友们都记住了郭老师的那颗金牙，金光灿烂的大金牙。 他和他的小朋友们记住了郭老师的那颗金牙之后，就放学了。对，他们从教室里出来，郭老师在他们出来之前告诉他们可以回家了，并且告诉他们路上要注意安全。这就叫放学。那一天是星期天，星期天的意思是上学的老师和学生可以休息一天。他在这一天去学校报到，他穿着一身新衣服，他看到不少小朋友也都穿着新衣服，可他还是觉得穿新衣服别扭，尤其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他呼噜完头发之后，感觉好多了。但衣服他没办法，他愿意穿什么样的衣服，他也不知道，穿衣服，总是从穿新衣服开始，但非要在春节这样的日子，还有像今天，上学了，做了小学生了，这样穿新衣服，他不能不穿，他也习惯了这样穿新衣服，新衣服，应该是在旧的衣服穿破了，不能再穿了，才穿的，在规定或一些特别的日子里穿新衣服，穿衣服就变了味。就像梳头发一样，穿新衣服好看，可他却不这样看。 这一切让他觉得新鲜，但这样的新鲜感觉怪怪的，闭着嘴，背抄着手，听郭老师说话，还有那么多的小朋友坐一间教室里，教室的前面挂着一块黑板，很多小朋友和他一样，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穿着新衣服。 第二天星期一，他在七点半前到了学校。他问爸爸，七点半是什么时候。他记得郭老师说让他们七点半前到学校，八点钟上课。爸爸说七点半就是七点半，天已经亮了，你必须在七点半前起床，吃点东西，你在七点半前到学校，就知道七点半是什么时候了。他不十分明白爸爸这些话说的是什么，他也觉得怪怪的，七点半到学校，八点上课，天已经亮了，上学和时间有关系，什么关系，为什么是七点半到学校，为什么不再早一些，或者再晚一些？为什么不能想什么时候上学就什么时候上学？原来上学有这么多让人不明白的事，没有人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能这么做，做来做去，他也就明白了，其实，他还是不明白，只是没有了怪怪的感觉。 三年级的时候，他每天晚上看书到很晚，那时候没有那么多书可看，他父亲把一些书锁在一只柜子里，这也很奇怪，为什么要把那些书锁起来。好在可以用钥匙打开柜子上的那把锁，他觉得把柜子里的书一本接一本地拿出来自己看，这件事不怎么好，因为，他不能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必须很小心地去看那些书。大概是因为那些书是锁起来的，所以他很多时候，看到两三点。他自己还可以看下去，比如说看到天亮，可看到天亮，会和上学发生冲突，所以，他不能看到天亮。还有，他如果亮着灯看书，就容易被爸爸发现，所以，他不能让自己那么做。夜里看书，他想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对此，他很高兴，但由于第二天要上学，还要顾及家长，他知道爸爸是不会同意他想看到什么就看到什么时候的。为此，他有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在规定的时间里，这是他没有办法的，尽量满足自己对时间的突破。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可这个办法并不让他感到十分满意。 不满意在哪儿，他不知道。大约在他九岁的时候，那年秋天，他每天低烧，一会儿冷，一会儿又满身是汗，他只能躺在床上，他不想这样，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下不了床，不能像往常那样，到处乱走，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现在不能这样，也不能那样，浑身无力，原先的身体变了样，不再听他的话，也不再听他使唤。他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十天，在那十天里，他只有一个感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那样躺着。这种不好意思的感觉强烈地刺激着他，他一会儿在这种刺激里睡着了，一会儿在这种刺激里醒来，醒来的时候，他瞪大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不好意思，睡着的时候，他会做梦，在梦里，他比醒着还不好意思。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他除了那种不好意思的刺激，就是睡着做梦我醒着瞪大眼睛看自己的不好意思。什么白天，什么黑夜，他都不知道，后来，连自己每天都喝了什么粥也不知道，上学，写作业，几点起床，吃早餐或吃午饭，读书，小朋友们今天怎么样了，这一切，全都不存在了，时间在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停顿了，他当时所处的世界，也没有了任何声色。这种秋季病，持续了好几年，一直到了他初中毕业。由此，他对自己有了一种模糊的认识，他的身体可以让他离开时间，离开世间的一切，身体以它的乏力和疲倦方式保持着另一种生命的存在，那种存在让他感觉到不好意思，那种不好意思，比起他正常的存在，单纯得多。后来，他好了，不再担心秋季会躺倒，不是他自己担心，这样的担心更多的是父母，但他对那样的躺倒竟然有些盼望，那种盼望的感觉，具体地说，是想让时间在他的存在里停顿下来，或者说，他从时间的禁锢里走出来。 但他发现，他不仅没有走出来，相反，在这种禁锢里越陷越深。 2023-9-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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