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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纪事 作者:赵士锦

 新用户4541Ay47 2023-09-22

甲申纪事 作者:赵士锦

明赵士锦撰。一卷。略叙甲申(1644)三月十九日前明政府兵饷、用人诸大事,而详记李自成农民军攻入北京后见闻。并记有得自农民军将士关于开封战役、昌平士兵起义和农民军内部情况。叙述比较客观,内容信实。另有《北归记》,附印于后,所记前半略同于《甲申纪事》,后半记四月十四日至五月二十六日由北京回故乡经过。

章节列表

甲申纪事

北归纪

附录

甲申纪事

●序:《甲申纪事》者,追录也。追录故有日、有不日也。自三月十七日以后,则日之,以前则不能日也。然则甲申之事若是尽乎?曰:书其见闻,宁真而毋欺,故甯简而毋滥也。呜呼!后之君子,得是纪面读之,不特陷城之情形与贼之行径,如身在涂炭中。而一时兵饷用人之大端,亦可以考见焉。若先帝国亡与亡一段英烈之气,与日月争光可也。至殉难诸臣,一时耳目所未及者,不敢混增,以自附于阙文之义。一切诗歌,亦不敢附会以失其真。朴陋之诮,所不辞也。若以爱憎同□□□是非,以膺冥殛,吾知免矣。

甲申夏五,缮部郎赵□□【所缺二字为「士锦」】

东宫千秋节,每岁上座。癸未冬,闯贼破西安,上泫然为□□之罢宴。

元旦,上御殿,东宫御文华殿。上命大小臣工上殿,识□东宫,各直省上贺笺,同郡通政司参议宋学显转笺,尤属目焉。为予言:「东宫龙姿风彩,非常人也。」

初六日,有山西州县俱用进士之旨。时陕西已陷,朝议惴惴,以防河为急也。

正月十九日,上御批大学士李建泰督师守山西,赐尚方剑,便宜行事:「朕同阁臣、五府六部掌印官亲饯,着礼部择日启行,具礼仪来看。」礼部择廿六日启行,于前门城楼上设席,上南面,建泰西面,内阁五府六部俱东面。内阁陈演、魏藻德、方岳贡,吏部尚书李遇知,户部尚书倪元璐,礼部侍郎杨汝成,兵部尚书张缙彦,刑部尚书张忻,工部尚书范景文,一时艳为异数焉。建泰是日印绶开花,出平定门,舆扛怱折。是日大风刮地,沙土扑面,人咸谓非吉兆云。

二十九日,内传工部尚书范景文、礼部右侍郎丘瑜以原官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二月中旬,下捐饷之令,以三万为上等,久无应者。惟太康输银二万,进爵为侯,嘉定输银一万,其馀勋戚未有及万者,文武官不过几百几十而已。先论衙门,每衙门限助若干,后复每省限以数,如江南八千,江北四千,浙江六千,湖广五千,陕西四千,山东四千之类,缙绅纷纷告免。又谕每一大臣举一堪输者以应令。吾乡举王永助,浙江举朱大典,馀者未及举也。

二十八日,上命阁臣传五府六部詹翰科道等官入,授以手札,俾条陈战守事宜。三日后,上问阁臣条议如何,诸阁臣对曰:「臣等不敢言。只看宪臣李邦华、词臣李明睿、项煜之议。」上即命取来看。三臣皆言南迁,以东宫监抚南京;煜议则以定王镇淮安,永王镇济宁。上曰:「难道敎朕做抱头鼠窜的?」是日,上以缺用,命一内臣至嘉定伯所借银十二万,往复再三,嘉定只肯出三万。内臣大哭曰:「是亦皇爷之命了。」

二月二十六日,出原任兵部尚书张国维于狱。以原官至浙,直劝输苏松缙绅,念其抚吴之惠,故有是请,从之。

三月初一日,召对国维。国维曰:「臣到江南,不烦陛下一夫,即有银四十万送进。」上大喜,国维退。或讯其策若何,国潍曰:「官大户所输,即于前门浙直段铺内会来,岂非不烦一夫?」国维因疏荐每府设劝输乡官一员,又请监纪、赞画等官。是时人畏寇警,皆借为出城之计。国维于三月初九日先出,劝输官虽奉旨,以门禁不得出也。

三月朔,昌平兵变,以缺饷故也。

自二月至三月十八日,每日召对各臣。

初二日,命大学士魏藻德往济宁募兵,方岳贡往淮安借饷,寻止之。

三月十五日,庙市甚盛,缙绅无不出观。

三月十六日早,予晤户部尚书倪元璐,时倪已解任。予在太学时,有师生之谊。因问调钱粮如何,倪曰:「每月四十万,可勾九边之饷。正月有外解来,才度过二月,二月无外解,故有捐助之举也。」是日午后,晤职方郎张正声。予问侦探若何,正声曰:「无确信。」予问大同若何,正声云:「想已陷了。」予问今日为计若何,正声云:「只有提吴三桂兵一著,初间已驰檄去矣。」后予在贼营中,队长姚奇英为予言——初六破宣府,初十破阳和,十六早至居庸关,午间至昌平,而京师茫然罔闻。良可浩叹。是日,上考选推知,云有道,有部属,未定也。是晚贼信甚急,上于夜间召诸太监,大哭。诸太监曰:「皇爷放心,奴辈为皇爷死守。」先是,以营兵缺少,每一人管七垛;至是小火俱上城,每垛一人,炮声不绝。惟襄城伯李国桢、戎政侍郎王家彦巡视京营。兵科光时亨、御史王章得上城,馀官皆不得上城矣。

十五日,予以缮部员外郎管节慎库,主事缪沅、工科高翔汉、御史熊世懿同交盘。予于上午过前门,门如故也。至库交盘,新库中止二千三百余金,老库中止贮籍没史𡎊家资,金带、犀杯、衣服之类,只千余金。沅为予言,此项已准作巩驸马家公主造坟之用,待他具领状来,即应发去。外只有锦衣卫解来迦纳校尉银六百两,宝元局易钱银三百两,贮画办处,为守城之用。库中老卒为予言,万历年时,老库满,另置新库;新库复满,库厅及两廊俱贮足,今不及四千金,国家之贫至此。少顷作别回,经前门,见门已闭,遣班役询之,云寇已薄城,每二三四里扎一营,游骑络绎相接。自是城上炮声昼夜不绝矣。

十七日,厚载门外,有小民捐三百金。又一人久住彰义门外,今避难城中,年六十馀,一生所积仅四百金,痛哭输之户部,上以锦衣千户官之。二人义士,惜未得其姓名也。

十八日,上下罪己诏,罢加派新旧饷,擒贼首者世侯,擒头目者世指挥,罪止李自成一人。喻上猷、宋企郊等俱许自新。是日未刻,彰义门陷李自成,刘宗敏、李大亮对城上大骂,襄城伯出与言曰:「我入你营为质,你当遣人与圣上面讲。」自成曰:「何用为质。」即遣前降太监杜勋缒城而入。勋奏云:「力不敌,割地讲和何如?」上亦颔之,勋往返而议不成。上与内臣商出城,以重围不果。入宫逼后妃自尽,上拔刀刃袁妃之肩,仆焉,未死也。中宫自缢,气绝。上连声曰:「死得好!死得好!」上亦往煤山自尽,外廷实不知也。

十九日早,宫人四出,踉跄问道,百姓惶遽。先是,十八晚传召对,是早大学士丘瑜、修撰杨廷鉴、编修宋之绳以侍班入长安门,见守门者止一人;至五风楼前,阒其无人,亟趋出。是时大寮尚开棍坐轿传呼,庶僚亦乘骑,泄泄于道路间也。予在寓,闻宫人四出,亟诣诸同乡诸大老所问讯,公谓吴兵昨夜已至城外,今始可保无虞。予答云:「恐未必。」予作别出门,予骑已为一内相策之而去。长班有一驴,予乘之,由刑部街又至一大老所,大老尚冠带接属官,雍雍揖逊。予亟入,言外事如此,大老亦如「三桂始至之」言,予亟别之。是辰巳时侯,灰烟布天,见内相策骑如飞,衔尾而来;男妇纷纷,有挈子女者,有携包袱者,有瞽目跛足相倚而走者。至焦家桥,炮声忽寂,见城上守兵疾走如飞,乱滚至城下。予下驴站立,有二三百男妇,自西来云:「已进城矣!」少顷,又有二三百人来云:「好了好了,不杀人了。速贴『顺民』二字于门首。」百姓有觅得黄纸者,有得红纸者,俱书「顺民」二字粘于门。少顷复设香案,粘黄纸一条,书「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贼兵俱白帽青衣,御甲负箭,衔枚贯走。百姓门俱闭,有行走者避于道傍,亦不相诘。寂然无声,惟闻甲马之音。大叫云:「有驴马者速献出,敢藏匿者斩!」有驴马者即时牵出。少顷,将大宅斩门而入,小宅插令箭于门首,以示欲用之意。予时避于焦家桥衚同内。至午后,百姓粘「顺民」二字于帽上,往来奔走如故。平定、阜成、崇文、齐化诸门,俱以是时破矣。是时百官俱意上已出城,为奔行在之计,有匿长班家者,有匿民房者。日间百姓尚不知苦,至夜则以防奸细为名,将马兵拦截街坊出路。兵丁斩门而入,掠金银,淫妇女,民始苦之。每至夜皆然。贼上城,时戎政侍郎王家彦被贼刃伤死,御史王章自缢死,李国桢下城逃,光时亨降贼。

破城后,午后李自成入德化门,内员三百余人,班役千馀人出迎。贼将即日于演象所拣选斑役。贼入宫,东宫跪迎于门左,令人掖起。又搜得二王,俱谕「勿惧,今日即如我子,不失富贵」。见袁妃及公主,嗟叹先帝下忍,令扶去本宫调理。相传懿安皇后出迎,并献金银,后不知下落。贼入宫,即唤娼妇小唱梨园数十人入宫。是日添设门兵,禁人出入。放马兵入城,街坊衚同无不至者,俱不抄掠。贼初入城,有兵二人抢前门铺中紬缎,即磔杀之,以手足钉于前门左栅栏上,予目击之。李自成不知先帝所在,以东宫、二王送伪都督刘宗敏所,即戚畹田弘遇宅也,宗敏收养之。出牌大书:「主救民水火,克破京城,崇祯逃出。有能出首者,爵逾侯,黄金万两;隐匿者戮全家。」居民汹汹,莫必其命。是日下令,文武各官于次日投职名,二十一日见朝。愿为官者,量材擢用,不愿者听其回籍。如有隐匿者,歇家邻佑一并正法。

十九日,范景文驱一家自缢或投井,己亦投井死。其遗表云:「不知圣驾所在,惟有一死以报陛下。」户部尚书倪元璐,洗马马世奇,中允刘理顺,简讨汪伟,都御史李邦华,副都施邦曜,刑部侍郎孟兆祥、子进士孟章明,兵部主事成德死之。汪伟夫妇自尽。贼入元璐寓,见尸在堂,即报贼首。贼首至,见之曰:「不愿为官,说明还乡,有何不可,何至是也?」戒匆犯其寓。惠安伯张庆臻阖门自焚死。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阖门自尽。

二十日,各官俱往投职名,为歇家衙役长班所驱也。刘宗敏【住田弘遇宅】、李大亮【住西城大宅】、李岩、郭某【不知其名,住在周奎宅】四处分投职名。予以掌库务,为库役陈魁、王信所获,时予在田戚畹门首。林增志、杨昌祚、宋之绳、房师杨士聪俱祝髪,百官俱青衣小帽,往投职名。忽传吏部主事吴孳昌进,孳昌亦祝髪者。少顷,宋献策送出,成礼而别,诸人相视而骇。吴河南人,与宋同乡故也。时敏、汤有庆云:「塞门内魏相公、吏部员外郭万象,方巾青衣在内,岂误视耶?」百官中有证其确者。投职名及提到各官,俱发各营看守,在宗敏处者为多。工部尚书陈必谦、兵部侍郎张凤翔在李大亮处押禁,予在刘宗敏处押禁。

二十日,大理寺卿淩义渠、太常寺少卿吴麟徵、都给事中吴甘来、御史陈良谟、陈纯德、太仆寺丞申佳胤、吏部主事许直、兵部主事金铉,俱自尽。义渠于是日早拜同郡张鳞然。嶙然者,平阳知府,降贼,为文谕院学士,兼行在工政府侍郎者也。义渠请敎嶙然,嶙然曰:「恐要你们做官。」义渠曰:「不做官则若何?」曰:「恐要追饷。」义渠归寓缢死。光禄署丞沈元龙为予言,往拜嶙然如是言,又述其言白:「我被他一夹后,要我撰讨皇上檄文。三人同撰,二人用散体,我用对偶体,自成喜,因授是官。」嗣后嶙然乞盘太仓库差,每日入内,不见客矣。是日,予在宗敏宅前见一少妇,美而艳,数十女人随之而入,系国公家媳妇也。

二十一日,未押诸官入朝,其押在各营者,不与也。入长安门,各投职名,贼皆聚而焚之。承天门闭,诸人露坐以候。近午,太监王德化自内出,从者十馀人。见兵部尚书张缙彦,诟曰:「明朝事都是你辈坏的。」缙彦与辩,德化呼从人批其颊。是日,各官至暮乃出,诟辱百端。庶子周凤翔出朝自缢。是日午后,户部侍郎党崇雅、御史柳寅东、给事仲介松年,各方巾色衣,乘骑自西长安门入。党、柳在通州拘进,介随李督师行,至是拘进。李建泰亦是日入城,押者数人,住大市街。贼嘱谕降,不从,自刎不死,贼令人善视之。是日,以高翔汉为都直指,其子在营中,故用之最早。是日贼执李襄城至,面反向而不跪。贼叱之,襄城曰:「我明朝大臣,无跪礼。」贼言不脆将杀汝,襄城不屈;又言将杀汝全家,仍不屈;又言将杀阖城百姓,襄城乃跪曰:「我为阖城百姓跪,非跪汝也。」李贼欲杀之,伪军师宋献策不可。发同诸人追银,夹二次,乘间自缢死。

二十二日,贼搜得先帝遗弓于煤山松树下,与内监王承恩对面缢焉。左手书「天子」二字,身穿蓝䌷造袍,红裤,一足穿靴,一足靴脱,髪俱乱。内相目睹,为予言也。

二十三日,传各营押官入朝听选。各官俱于五凤楼前席地而坐,将午,刘宗敏、牛金星执姓名册唱名,宗敏方巾蓝衣,金星方巾行衣,用白鹇补。点用九十六人,用者南面,不用者北面。予在选中,不屈,辞之。用者出东华门赴吏部听选,仍长班家人相随,无防押之人。不用者,仍发营看守。是日,殓先带于东华门,用价五两,买二棺,舆后俱殓。王承恩亦殓焉。棺停茶棚下,长班目击,为予言也。

二十四日,刘宗敏夹书役二人于大街。其陕西随来者,误写二字,即以夹之,盖以试夹棍也。自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攒造夹棍五千副,木皆生棱,用钉相连,以夹人无不骨碎。至是乃散李、郭诸营。

二十五日,伪礼政府巩示:随驾各官,率耆老人等上表劝进。巩焴者,山西提学佥事,从贼为礼政府左侍郎,其尚书皆留守陕西,每府一侍郎从征,称行在。如吏政宋企郊,户政杨建烈,兵政喻上猷,刑政陆之褀,工政张嶙然及焴,皆侍郎也。

二十六日,复传各营押官入朝听选。予是日见张缙彦饮啖自如,陈必谦、张凤翔惫甚,立于缙彦旁。是日选中者,藏一室中,不得见矣。予与中书刘中藻同发押原管处,是晚几死。是日,史馆办事、京营卫幕杂流、各卫指挥千百户、各衙门效劳候缺听用等官,及举人生员,俱赴朝投职名,以希进用。贼以大册录之,百人为一聚,以数骑持械押赴各营收管。贼自二十六日起,每三、六、九日劝进。廿六日将行礼,刘宗敏曰:「我与他同做响马,何故拜他?」坚不肯。牛金星劝之曰:「今日与前不同。」乃两拜而止。又鸿官送《劝进表》与宗敏,宗敏曰:「何为劝进?」鸿胪官解其义,又曰:「请老爷行礼。」宗敏曰:「何谓行礼?」鸿胪官曰:「五拜三叩头。」盖贼将无大小,目不识丁。追银数目、多少字俱不认识,即法马上字,亦令人传说焉。

二十七日,派饷于各营押官,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七万,或五万、三万;科道、吏部、兵部、翰林三万、二万;部属而以下千计;勋戚则人财两尽而后已。在宗敏处者,每人派过数目不增,在李大亮处者,所派虽少,纳完又增。押予队长姚奇英为予言:「兵部官大,可痛恨。我辈遣人来买明朝武官做,必要几千金,故今兵部官追饷独多。「凡各处武官,皆贼用贿买得,何怪乎开门迎贼哉?是日,陈演输银四万,锦衣骆养性输银三万,各免夹羁候。方岳贡、丘瑜、魏藻德、掌镇抚司梁清宏,又办事卫幕杂流、千百户、各衙门效劳等官【下缺字】,每日金银酒器、䌷疋衣服,辇载到刘宗敏所,予见其厅内段疋堆积如山,金银两【下缺字】与屋齐。

四月初一日,传听选各官吉服朝贺,纷纷于被押各官处借鲜明者。予吉服为某【下缺字】。是日易「大明门」板,敢期初六日即位。是日,宗敏夹魏藻德,得银一万两,因责其以首辅误国,藻德曰:「本是书生,不谙政事,又兼先帝无道,遂至于此。」宗敏大怒曰:「汝以书生为状元,不三年为宰相,崇祯有何负汝,诋为无道?」呼左右掌嘴数十,仍夹不放。是日,方岳贡及丘瑜仍令羁侯。按受刑诸臣,有自二十六日者,有自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者,其受刑之故,亦多不同,有完银多而反夹,完银少而反不夹者;有已完银而仍夹者;有不完银而终不受刑者;识者以为前世之【下缺字】仍送吏政府选官者,有已完银而钻营偏裨,取宗敏、大亮等名帖送吏政府者,亦【下缺字】刘、李追夹者,无定准也。

初二日,魏藻德被夹五日,至是日死。复捉其子追银,其子诉家已无银,若父在可【下缺字】杀之。是日,陕西提学黎志升充随驾考选试官,考京城生员。出题「天与之人归之」。

初三日,葬先帝及后于田妃墓,黎明令数人舁去。是日,又改即位之期于初八日。凡各营囚系有鸿胪寺官尽放,以习即位礼仪故也。又令礼政府选序班多员,街市之人声音洪亮者皆赴,巩焴督之习仪焉。

初四日,焚毁太庙各主。

初五日,庶吉士张家玉上疏,请表章诸死难者,见贼词色甚厉,贱怒缚于午门外。家玉请死,不许,至三日逮入。欲淩迟之,玉不为动,寻释之。玉系广东人。

初六日,有邻里以奸情执送宗敏者。宗敏审之,问其妇曰:「汝从本夫乎?抑从奸夫乎?」其妇愿从奸夫。宗敏淩迟其妇,而二夫骈斩之。其听断如此。初六日,贼又改即位之期于十二日。

初七日,李自成至宗敏寓议事,见庭中三院,夹者几百人。有垂毙者,不忍听闻。问宗敏得银若干,宗敏以数对。自成曰:「天象不吉,宋军师言应省刑,此辈宜放之。」宗敏唯唯。每日早将已死者用竹筐抬出,每筐三两人,以绳束之。至是五六日矣。至是未死者尚多,其受刑甚者,大僚则李遇知、王正志、王都、金之俊为甚;其夹而未甚者,则王鳌永、张维机也;而陈必谦、张凤翔、张忻、雷跃龙、沈惟炳、杨汝成、郝晋则未受刑。词臣则杨昌祚、林增志、卫胤文为甚;其夹而未甚者,则胡世安、李明睿也,而李士淳、杨士聪则未受刑。科道则顾熔、陈纯德、曹溶为甚,庶僚刚孙肇兴、张慎学、谢于宣、申济芳俱轻重受刑;其未刑者甚多,如予等是也。高斗光遣戍出狱,被首追银,贼将夹之,伊子生员高鼎慨然代受,孝行可矜。阳武侯薛濂夹数日,囊已空矣;诡言有窖金在宅,将自发之。宅在东城,贼令二人舁往,则宅为贼将占据久矣。问藏何处,将代发之,濂不能对,舁回,越二日死。毛定西亦死于夹,应袭长男十二日死。此勋臣之大略也。是时宗敏所追银甚多,大亮所追不及其半。大亮惧获罪,派本营将领人出二百金,凑成一半,故人怨刘倍于李焉。

初八日,传令释放。予于是早从平子门营中走至田戚畹宅前,尚无早膳。监押各官林立,一僧捧佛豆至,口呼「结缘」,各官手攫之立尽。至晚,予与御史冯垣登同坐田戚畹门首,忽监押者呼冯去,即夹于石狮子傍,讯其故,乃为祝髪也。诸押官中尚有祝髪者,面如土色,于长班或家人头上乱扯头发,装作鬓毛。垣登至次早毙焉。贼自四月初,每逢三、六、九劝进,实无是意,每夜以所劫金银币帛。酉时放净街炮三声,以牛车骡马载归西安府。日以选官哄人,示若将即位者然。

十一日,又改即位之期为十五日。时贼方习仪于内,伪官俱朝服,李自成朱衣登昭文阁,凭槛而望。忽传东警,故更之。

十二日,又改即位之期于十七日。是时东行之期已定,特以此愚人耳目尔。是夜,收各营系者于伪都督处,勋戚大臣皆杀之。陈演、徐允祯等三十二人俱于是日杀。方岳贡、丘瑜令监押者杀,监押者告之曰:「主将意如此,我辈何敢无状?」奉以缳具,二人各缢死。是日,以戚畹妇女配各营队长,按册结之,不拘老少,有子者一并随养。其得少美者,欣欣抱之马上,或遇一老丑,携扶而行,亦无可奈何。

十三日,李自成以东宫、二王出正阳门。自成瞽一目,白帽,青布箭衣,黄盖;东宫衣绿,用青盖,在自成前。予时借宿前门,予仆目击之。刘宗敏等俱行,惟留李岩居东城,牛金星居朝中,以为守备。

十四日,予出城南下。宋企郊为吏政府侍郎,见刘宗敏称之为「老爷」。宗敏至吏部堂,驰马直入,企郊偃偻迎之。阳和总督王继谟护为企郊同乡,拜企郊贺曰:「有非常之人,定有非常之举。老先生非常人也,故应有此奇遇。「予长班亲耳聆之,为予言者。职之选官也,以身躯为上下,肥长者官于内,短瘦者官于外。贼云以水德王,衣服尚蓝,故军中俱穿蓝,官帽亦用蓝。品级以云为等,一品一云,九品彷之。贼改印为「契」,改六部为「政府」,内阁为「天章阁」,春坊为「文谕院」,翰林为「弘文院」,六科为「谏院」,御史为「直指使」,知府为「刺史」,知州为「州牧」,知县为「县令」,太仆寺为「验马寺」,兵备为「防御使」。

贼兵姚奇英为予言:「我大顺朝尚未设官,不过以掌家为名。百人之长为小掌家,千人之长为大掌家,万人之掌为老掌家。即刘、李诸老爷,不过老掌家而已。」贼为予言:「正月初八日西安府起兵,至破京城,才七十日。所过七十馀州县无不开门迎接,惟榆林大战。榆林几屠尽,我兵所杀亦多。」予问死难官,贼云只山西巡抚蔡懋德、北直巡抚卫景瑗、宣府巡抚朱一冯而已。昌平降兵陈一元谓予曰:「昌平巡抚何老爷即何谦于大兵未至,十四日借守居庸之名出城。吾辈于十七早闻大兵至,禀李总爷守鑅,即襄城之叔,云吾兵只得去降,总爷不肯,吾辈又云:『老爷虽不肯,吾辈去矣。』李回马至门房,自缢。我兵至三里坡,已有老人生员在前迎接,刘老爷指宗敏先至,吾辈跪云:『昌平守兵降。』刘老爷云:『圣驾在后。』须臾皇爷指自成至,跪降之。」京畿外真、顺等府皆开门迎降,惟保定拒守五日,乡官吏部郎中张罗俊、癸未进士张罗彦守城死之。

牛金星,河南宝鸡县人,系丁卯科举人。其人使酒负气,与祥符进士王士俊为儿女姻,最相善。会士俊有阖门之丑,金星酒后扬其丑,士俊衔之;后金星以酗酒笞县吏,邑令亦衔之。士俊遂与令罗织其事上之巡方,巡方疏劾之,革去举人,囚之狱中;自成破城出之,以为左丞相。此队长姚奇英为予言之也。李自成,陕西米脂人,为马头,北方此役甚苦。刘宗敏为冶匠。一日,自成为官府捉马,苦无以应,偶坐宗敏店中。李大亮为秀才家佣工人,亦瞽一目,秀才命大亮到肆中买鸡肉等物,见自成窘甚,问其故,自成以实告,三人各言其志,即将所买食物祀神盟誓为响马。贼后寖炽为流贼,为总督孙传庭所窘。三人赤身逃河南山中,采树皮为食。后复聚众,逐至于此,故三人不相上下焉。

贼载往陕西金银锭上有历年字型大小,闻自万历八年以后所解内库银尚未动也,银尚存三千余万两,金一百五十万两。贼兵姚奇英为予言,开封府攻一年而不破,惹大京城,一日便破。予问有内应乎?曰:「无之,吾辈俱扒城而入。」言每攻城,己必争先扒墙,今右手已去四指,无能为矣。奇英又言攻开封时亲自扒城,城将破,时官城中者恐以破城议罪,将河水灌城,而己逃避之,非真河水决也。时巡按为王燮。贼军师宋献策占数言,十八晚无雨,京城八月十五日破,有雨,明日破。是晚微雨,明日果破。同年时敏为予言,己卯年令安阳时,有乡绅史应选占太乙数云:「崇祯十七年,西北大坏,东南十存二三。」史曾为苏州知府。敏于正月中言之。予在姚奇英营中见一人,忘其姓名,云:「我系守承天府参将,降后遂为小卒。凡降者,即大总兵皆然。」其人忽患疟,三日后即剃发,往鹫峰寺为僧。橐中有银五十六金,以入常住,奇英固留之,不听。

予监督节慎库。十八日,堂札造器械小车发银,旧例请巡视科道同发。十九早,以名刺请省中高翔汉,其阍人坚不肯传。长班刘智云:「高爷长班说城必破,造他何益?」又云高爷子在营中,昨晚有书到,故知之。入城,翔汉即为都直指焉。

甲申春正月,放内阁陈演。二月放内阁蒋德璟。德璟于本月即出都,演至三月尚在京,故及闯贼之难,以追饷夹死。或云演先是寄顿兵部尚书陈新甲厚藏,故不能出也。新甲亦蜀人,理或有之。象有齿以焚其身,信哉?演后放,一中翰以银杯送之,演不受。中翰呼曰:「老师若不鉴纳,是掼门生于门墙之外了。」予同年时敏为予言之。后闯贼押诸绅,演与中翰某适同一处,中翰谓演曰:「凡人死,亦要寻个好伴。汝这样人,与我同死一处?」奈何人之反面无情,一至于此。

予监督节慎库时,为甲申三月十五日。与主事缪沅交盘,库中止银二千三百馀两,又钱作八百两。国家之贫至此,可发一笑。自正月至三月,日以坐饷为令,或论省坐派,或论官坐派,无虚日,至三月十八日始发帑金二万,赏守城军士,银未及发而城破矣。闯破城后,日以内库银骡车运至西安,见其锭上有凿「万历八年」字者。闻内库银用至万历七年止,八年以后俱未用也。陈陈相积,扃而不发,卒至以国予敌,可为后世有国者之戒。

闯入城,贼将刘宗敏营中有河南生员王姓者,其人在复社中,闻陈名夏、周钟之名,素向慕焉,欲用之,故名夏与钟得不受刑。然钟尔时实未受伪署也,贼中劝进者,皆宗敏、金星、宋企郊等,未闻钟有撰劝进表之事也。弘光时,讹传钟撰劝进表,有「比尧舜而多武功,较汤武而无惭德」等语。予南下时,见闯贼自张告示于各府州县,果有此二语,而议者乃以为钟之所撰,毋乃冤乎?

北归纪

●序:

予读《北归纪》,而叹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王维「凝碧」一绝句,遂达行在,左迁太子中允,郑虔亦贬台州司户。杜少陵固自拔于贼者也,子维、虔各赠之以诗,今读赠虔诗云:「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何其待人之恕而不自厓异也!亦可见当日之时论甚平,而人品交情,皆有忠厚长者之意。其陷城贼者尚得如此,而初不受污者又可知矣。今甲申之变,持吏议者,动藉口于唐六等,其比拟当否,不具论;亦思夫唐六等中有不为贼用,不受贼官,而尚事苛求者乎?况借题遂私,或出一人之爱憎乎?夫遭难而不能以身为殉,此在臣子自用引咎,不为过也,未闻朝廷以此立法,当路以此立案也。顺逆之分,止争从贼与否耳。从贼者诛,无可末减;既不从贼,又奚容置一喙焉?共见共闻之事,如乌鹄之黑白,不待黔洛。乃或■谤于笔端,肆诬于舌底,是欲以一手■天,而欺天下之人俱无耳目也,有是理乎?予与赵子,前之同预北难,其始终略相类,迨后南来,予大为人所齮齕,而六案亦卒不能相及。呜呼!是非难揜,人将如何?惟是痛定思痛,开卷怆然,读是纪而悲吾曹之不幸,则未免有同情焉尔。

济上友人杨士聪

癸未腊月八日,予自家抵京师。陕西失守,寇信甚严,中外惴惴。议以防河为急,时奉旨用甲科辅户、工两部郎官,予为大司空范公景文所谘,补工部营缮司员外郎,二月二十五日抵任。时有守门之役,予分得阜城门,守城诸务,竹头木屑,工之所司最琐也。旧例先取之市肆,事平给值,予揭债现发,商贾称便。

三月六日大同陷,九日宣府陷,旋委署节慎库事。十五日交盘,库藏止有二千三百余金,外有迦纳校尉银六百两,易钱银三百两,贮吴书办处。同年缪君沅云:「此项应存外为军兴之用。」予如其言。是日寇已薄城,百官尚未知也。晌午,予从正阳门归寓,见前门已闭,讯之,知被围矣。自晚至夜,炮击轰轰不绝。

十八日,破彰义门,十九向晨炮息,家僮自外来曰:「顷见宫人走道上,人言驾出矣。」予亟起,将诣库中,辟旅门,街市■然,百姓惶惧。至中途,街市之人益纷纷;更进里许,见守陴者拥而下,相呼曰:「城陷矣,奈何?」后之下者曰:「城陷矣,幸勿伤人。」少顷,贼驰而进,皆白帽青衣,张劲弓,挟修矢,每人拴短棍数条,衔枚疾走,衢中寂无人矣。时阴雨闭天,飞雪满城,惨杀之气透人心■。予避道傍小廛中,经一宿,次早贼出,令各官投职名,一时长班家人畏祸,迨之出。且有「一家匿,十家连坐」之令,亦无处藏身也。予适投于贼将刘宗敏所。宗敏者,冶夫也,苍颜骨脸,目不识丁,为贼冠军将军,发于陈总兵拘禁,陈不知何许人。在平子门小庵中,因就系焉。同执者,同年潘君同春也。贼令最严,虽同执者各自安置,声息绝不相通。是晚,贼兵有方姓者,曲致殷勤,设酒食相饷,予求自绝,饮食不入口者三日。贼之监予者若干人,咸相劝曰:「老爷无自苦,俺家官好做,与明朝一般。老爷升转俺家里,小的们还求看觑,勿忘今日。」予浩叹曰:「吾世受国恩,未可以二。若官吾,我自为政,汝辈未知也。」贼皆颔之,礼貌稍懈。贼慕苏杭富丽,每问路径,予言泽国也,周环皆水,大则波光弥淼,空白连天,小则曲巷委蛇,荒芦断岸,非扁舟小棹不可以达。贼张目相谓曰:「果若是耶?江南未可去也。」予问左兵若何,贼言:「强且众,陆师犹匹敌,水师能弱吾矣。」

二十三日,漏下未尽一筹,推予醒,命四贼押之至西华门。由后湖经金鳌、玉蝀二坊,入会极门,时缙绅被执者,俱于五凤楼前席地而坐。亭午,伪相牛金星、刘宗敏执册点用,凡九十六人。用者立北面,点著南面,列予在点用中,予出而辞之。金星曰:「非尔所愿,则亦已矣。」因进而请曰:「櫐囚惠徼先世之灵,得归死于宗社,幸养慈母以终。」金星点头,仍发旧禁所。时则与行人刘君中藻、程君玉成同羁一室中。阅三宿为二十六日,早起又押入西华门,至皇极殿东庑点名。是日留用者置一室中,不能见矣。复欲用予,予辞之如前。大行刘君亦告免。每人差二贼押出西华门,皆露刃疾走,仍发与各营看守。是晚,贼兵俱作严戾状,无复如前日矣。纳予与大行于一室,以四贼相守。灯烛四照,辉煌如白日。室中无可坐卧者,只有芦席一片。予就坐,四贼来同坐,卧则环向而枕焉。更余,外疾呼一声,三贼亟出,大行探予手曰:「事急矣,若何?」其一贼之未出者,自言「我大同降兵张心宇」,以手据地,向大行叩头者,再向予叩头者,再拔腰间小刀,出匣而复纳者三。以手指外,作瞋目状,若不敢致一辞。予叹曰:「生死有命,未可强也。」少顷前三贼至,手中各持索,就卧所来绑予二人,将手足牢系,口中亦不出一辞。予缄口瞑目,听其所为。久之,汗如雨注,遍体麻木。夜将半,三贼睡熟,前所叩头之张心宇略宽大行绑,次及予,手足虽困,得解而少安。次早宗敏传合令,罚予银三千两,大行千两。予之罚独多者,以予掌库事也。又发至贼将姚奇英营中,予惟刻刻求死,不食者已六日矣。奇英谓曰:「若欲死耶?若死当累我,谁与若代赔三千金耶?且加餐,勿累我。」

至二十九日,宗敏刑拷未完银数。诸贼见予一无以偿,欲以此惧予,奇英曰:「无然,他们是进士家,皮肉不能受刑。刘老爷只要银子,苦若何益?寻他管家来料理。」因令四贼押予至旧寓。门紧闭,启之,阒其无人。渴殊甚,汲水一瓯饮之,贼倾之于地,防有毒也。室中书籍如故,简得寸楮三副,一上老母,作死别之语,以不得尽孝为恨;一上仲兄,将家廪分剖,后事惟所主张;一付诸僮仆,倘有人心,收我骸骨归里。洒泪出门,惟归营就死而已。时贼有导予者曰:「你既无以自赎,岂无衙门中人可代输者乎?」

初一日,长班刘智,家严旧役也,时来问讯,悯予被执将死,以前贮书办处迦纳校尉银及易钱银二项,言之于贼,贼同长班擒书办之父至。予见衙门书吏,无辜而刑毙者甚众,因告曰:「死则死耳,胡用他人代为?我身之不惜,实不忍见他人死也。」力言而释之。是日即有家僮来省视,劫之,称贷于官店中。时有苏贾张君玉寰,呼其同事至,倡言曰:「我辈在此,货物未必看得■皆我有也。同郡缙绅,忍视其颠危而莫救乎?吾辈应量本之多寡,为出赀之厚薄,但必得田券为质。」同事者皆唯唯。呜呼!张君可谓铮铮佼佼者矣。得纱罗若干输之陈,贼自是不复督责矣。

初八日,传令释放。是早,从平子门至田戚畹宅,监押各官如林立也。一僧捧佛豆一盂,口呼「结缘」,各官手摆之,立尽。至晚,予与侍御冯垣登同坐石堦,忽监押者呼冯去,即夹于石狮傍,无不震惊。予是夜得释,在贼营中几二十日矣。屡求死而未得间,防卫严也。

初九日,宿真武庙中。计欲缒城,终不可。

十二日,宿饭店中,患泻颇剧。次早闻海岱门可出,强起而出,随行随止,乘间出便门。呜呼!予自三月十九日至此,无日可自全也。至此而生,真再生矣。养疴一日,自十四日从便门经张家湾,至天津十里许。过一村,其居民遥望予同行辈有七十馀骑,遂远避高阜上。予等为言,予辈实南下者,非不良人也,居民始下阜云。此日以前,尚无南下者,故始见若辈而骇耳。过沧州、德州、恩县、荏平、高唐,至济宁,买舟入黄河。德州及济宁城中拷炙士大夫如京师。先是同行者方君以智,相戒勿交一语,至宿迁,策蹇黄河岸,始叙一语。买舟至清江浦,沿河一带,我兵防守,行旅颇艰。

五月初四日夜,自白洋河以下,见烟火烛天,光同白昼,吾兵烧青河县也。予乖夜亟行,翼日端午,抵清江浦。时淮抚路公振飞、巡按同年王君燮相见。问予北事,予为言之,于按君乞一舟,不应,徒步至淮安,无舟可买。适有湖广监军道周君,乃浃以舟,至高邮得共济。传言高兵当前,纵横杀劫,莫敢进。予在贼中坚辞伪官,惨受戮辱,北来者皆知之,见则相与慰劳,予亟欲南归,与高邮守同年武君备借小舟,至泰州。泰州城外,乡兵防御甚严,舟至即刀棘相向,奸与良弗辨也。同行者遇害二人,予亦受伤在肋肾间,幸不死。入水抵暮,为同年宫君继兰救之以归,卧病二日。

十五日,扶携至江口。

十六日,至丹徒,舟抵岸,而丹徒之乡兵如泰州,予不能登。通名于镇主侍御蒋君拱宸,得免。

十七日,买舟至无锡。时衣敝履穿,精神困惫。无锡顾氏,予仲娣所于归也,将往而息焉,至则仲娣亡三月矣。留三日。吏部华公允诚、同年秦君■俱见访。

二十六日,抵吴门,拜老母,哭倒伏地;老母抱之起,相持而泣。伤处甚惫,调养至百日始痊。北来士大失皆矜予刑辱惨烈,至死不变,相为奖重。予手疏自陈,奉旨复原官。乙酉三月,补都水司员外郎,而江南未几覆陷矣。

呜呼!洒泪新亭,空作楚囚之泣;西台恸哭,聊存皋羽之言。敢纪之以识予生之不辰云。

附录

《漕抚路振飞上总督张国维书甲申三月》

承问敝乡事,言之愤悒。敝乡愚民疾视长上,编歌捏谣,伫望贼来,若谓其实行假仁假义也者。三月九日,伪官孙某到,诱士民扬去,温言抚谕,共信为真。士民但求赊死,不顾孔孟道义,不顾祖宗德泽,并不顾一身节义,相率迎贼,初亦无害。次日,又一贼带二百馀人至,选民间妇女六十人,假说娼妓,恣行淫辱。将缙绅、生员并百姓之家计,少给者即用脑箍、夹棍、炮烙、拷打。衙役乘机报复,不富者亦谓之富人,莫必其命,乱如鼎沸。敝县人悔叹,而事已不自繇矣。小价十二日仓卒自原籍来,言之未尽。贼真横真暴,说者乃调假仁假义,皆奸细之说也。山西塘报并奉览,祖圣闻之,必为发指矣。

《漕抚路振飞上总督张国维书·副总兵刘世昌塘报》

三月十八日,据山西逃来抚院标下都司王奋朔,系平阳府太平县人,并同来儒士曹俊奇、材官曹芳,于二月念七日自本县逃出,繇菁华镇等处,于三月十七日来至徐州,投入高镇营内。

职闻随即传来,据本官口称,闯贼残蹂秦、晋等处情形。所克州县虽张示名不扰民,实乃假仁假义。凡破一处,定要拷取乡绅并富民金银,或要十万两,或要银五万两,地方罄劫一空。至于妇女,择有姿色者,俱令搬往陕西去,余给赏水户为娼。所得地方,贼俱委骰更添新官,今更知府为府尹,知州为州牧,知县为县令,兵道为防御使。设内阁,为考试官姓牛,考选吏政府官姓巩。造印,官礼政府卫斗枢系太平县人。有贼标下白、李二副将因破蒲州、解州等县,所得金银被本将私行赏兵,闯贼怒以专擅不报,将二贼将官打死。

今闯贼被宣、大兵马杀退,回至代州,其居庸、固城等关俱被官兵阻塞。一路来又闻都中段经略于二月十一日出京督师堵剿,但先日秦、晋士民惟愿寇来归贼,今遭窘辱,又望兵临,愿作内应,希得复仇雪耻,奈无一旅恢复。今绛州马脚山有贤士六七人:冯云龙、黄希圣、赵时胤等,皆系举人、廪生;又有名将二十余人,并各寨民,皆忠义之士,宁死不降,奈无接应出来等情。到职据此理合塘报。

【按:以上二件据上海图书馆藏旧钞本《明季稗史》录】

《张士仪禀报思宗缢死及京师情形》

标下总统水营副总兵张士仪谨禀老爷台前:二十二日,有从京师初二日出来难民吴胜等八名□,居安福衚同木匠、银匠,询称三月十七、十八连日攻城,至十九日,奸民开得胜门入。其东直等门无兵,皆繇城上齐到各门,要讨骡马银两,杀伤无数。本日皇上□□先□□主剑杀,田妃缢死,周后缢断绳,亦剑杀死。即命司礼监王陪上煤山一望,即云:「大家死罢!」大哭一齐缢死。贼出谕,有献出皇上者,赏万金,爵通侯。次日,在煤山上寻出皇上与王监,各一杨木棺,价值三五百钱。

二十一日,贼以朱红大棺换殓,祭皇上与周后。太子不知去向,二小王贼兵抱去。当日死节自缢:户部倪元璐、都察院李邦华、翰林汪伟及吴履中、施邦曜等。六部改六政府,五府改五营。贼虽未敢僭位,其出示文武官员于二十四日各具吉服进朝,愿回籍任其自便,愿为官者量才擢用。至二十四日,在五凤楼上逐员唱名。当杀一百二十余员,其馀俱派纳银,自万及千。民亦派纳银两,各有差等,不纳者夹拶追要。委礼部造印,方印粗文,光字改「广」字,成改「呈」,务改「务」,自改「字」,明改「名」等情。

大变是的,日已久矣,四方必闻,恐有不肖之念者乘之而起,则削平为难。莫若急求亲王绍统,颁诏发丧,则海内复知有君,不敢乱动矣。其势刻不容缓,仰乞老爷达权济变,则天下幸甚!为此理合具禀,须至廪者,仰乞老爷阅过留中。

崇祯十七年四月□日,副总兵张士仪

【按:此件据上海图书馆藏原件录】

《塘报》

为塘报事,据辽东海州卫生员张世珩报称,闯贼于三月下残损四五字三桂差人进北京打探老总兵、圣上消息,有闯贼在北京捉拏勋戚文武大臣、拷打要银,将与吴总兵父吴骧□打要银,止凑银五千两,已交入。吴骧打发旗鼓传海山,将京中一应大事一一诉禀。吴老总兵已受闯贼刑法,将死,吴总兵闻之,不胜发竖,言君父之讐,必以死报。即传各将官商议,将关外辽东、甯远、沙后所、先前奉旨二城士民速移进山海本府各州县驻札,吴总兵即将士民挑选二十万,于四月十三日离城,十里红花店扎营。闯贼亲率兵马,出北京往海关内,带总兵吴骧随营。

十九日,闯贼兵马到山海,离城十里,亦在红花店安营。总兵吴三桂出城诱计,闯贼假服,令伏兵于城外十里红花店。大战闯贼,吴三桂得胜,闯贼大败,随将吴骧枭斩。吴三桂率领人马追赶闯贼,至深河馹五十里,两下收兵。吴总兵又诈竖抚旗,上书「顺民」字号,在彼诱贼。一日,又设伏兵埋伏,将闯贼大营攻破,砍贼数万,追赶闯贼至□宁县,大约四十馀里。吴三桂官兵得其辎重不计其数,骡马二万馀□,闯贼大败,仍回北京。闯贼将北京城外各关厢放火焚烧,将城外军民人等俱收进城。总兵吴三桂分兵三路行,追贼至通州高卑店扎营。世珩因兵马荒荒,南往之急,其后事未详,不取乱言。

再禀各府州县,旧日大道难□抄繇海边小往南行,止天津南大泥沽李村镇暂住问信,以便南行。不期于四月二十八日遇闯贼下总兵李公子,率贼兵赶天津金总兵至李村北首。因金总兵官兵往南回,李公子追赶十余里,将官兵杀死。李公子收兵,到李村下营一晚,二十九日,李公子领兵回天津,天津城门俱闭了,不容李公子进城。内里百姓大炮打李公子,李公子带领兵马星夜往北京。

五月初二日南行,山东一带各府州县,闯贼俱已安官。初八日,到青州府东关外往过,有该处百姓言之,满城内外百姓,蒙衡王爷鼓舞重赏,内外军民人等忿勇,将闯贼发来伪官贼兵尽数杀死,幸得太平。世珩因各途兵马纷纷,抄道往南。理合塘报。

【按:本文原件藏上海图书馆,曾经朱墨涂乙,但较读不如底稿详朴近实,故据底稿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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