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暑热退尽，可开窗睡觉。一早，被桂花的香气叫醒。醒来时，尚带一丝幸福的晕眩：想这些金色的小花趁我熟睡，悄然开放，夜吐暗香。
桂花香气清绝，天生丽质，仿佛出尘仙子，香甜可人，虽闭着眼睛，亦不会错认。“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唐宋之问《灵隐寺》中此联堪称绝妙，“天香”二字尤其，桂花之香，不似人间烟火。诗人白居易比宋之问晚来一些，但一到西湖，也急着上灵隐，寻访这天外之香。寻得之后，从此恋恋不舍，念念不忘，以至回到洛阳多年，仍铭记江南这一缕香：“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一朝秋意浓，十里桂花香。《灵隐寺志》载：“唐天宝中，尝雨桂子，有一子成树。”传：某一年中秋夜，灵隐寺僧人看见月中桂子洒落对面山峰，僧人好奇，捡一些带回寺中。第二日，寺中老僧告诉他，这是月宫中吴刚伐桂，落下桂子。第二年，灵隐寺对面山峰长满桂树，僧人带回的桂子也在灵隐生根开花。此后的每一个秋天，都是满寺桂香。
比白居易更晚一些来到杭州的诗人皮日休，在灵隐寺中也做了一个香甜的梦：“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以寥寥几十字，便描绘了一幅绮丽的“夜月赏桂图”。诗人前一年高中进士，此时东游抵杭，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看月赏桂，恰可抒他清爽心气。老僧说是吴刚伐桂遗落，诗人却说是“嫦娥掷与人”，同是一朵金色小花，“嫦娥掷与”较“吴刚遗落”，更清更香更远。赏月闻香，诗人全诗没写一个“桂”字，却桂香满诗。
在杭州，要一闻这来自云外天上的桂花香，不必灵隐，亦不须满陇桂雨，随便一条马路，一条街巷，一个小区，都开满桂花清甜的香。若至龙坞，更好。以龙井水，泡龙井茶，在茶桌插一枝桂花，在茶中落几粒桂花，桂香便与茶香一起，相融相依。或至万松书院，于老树下，取一卷书，听松涛，闻天香，知书味，沉浸莫名的香味里难以自拔。植物园桂树亦多，在花下铺一餐桌布，等待一阵秋风路过，轻轻摇落一地桂花，收起，带回，可制桂花酱，做桂花糕，得桂花酿。酒不醉人，香可醉。
清人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庭院中有一株木樨花树，清香撩人心旌。”“木樨”即桂花。这一朵金色的小花，说“木樨”，说“桂花”，不论何名，都让人口齿生香。沈复说，这香可从口鼻入身，直达一个人的心旌。旌是“旗”。这个秋天，在桂花清远的香味里，心如一面旗幡，随香飘荡。想起沈复的妻子芸娘，是个妙人，林语堂评价她是“中国文学和历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从平淡的日常中，寻出不同寻常的美和好来。她酿桂花酒，定不输嫦娥，沈复饮后，一醉千年。即便喝不到，亦有多少别人家的男人为她而醉，譬如，林语堂。譬如，半文。
儿时，金家有一桂树，周四五米，高过瓦屋顶，入秋开花，整个村庄都会沉浸在这种清远的香甜里。有路人讨要，主人亦不拒绝，折两枝三枝相赠。带回家中，随手插进透明的盐水玻璃瓶子，可得一屋子清香，经旬不散。那桂树，折后也不见少，倒是越长越旺，越香越远。
桂花的香，是可以飘得很远的。小区一楼的桂花可飘数十米，飘至我暂居的顶楼。儿时的桂花香，可飘数十年，飘至公元2023年，飘至我的鼻尖、心上。宋之问诗中那一缕天香，飘过一千年的时间的悬崖，今天，依然在西湖的碧波上荡漾。
秋天，这金色的桂花香是一座城发出的邀请函，远远地飘出去，人就远远地读到了。读到了，就该起身，去寻踪。秋天，就是一个香甜的梦，不应错过的梦。
清晨，我沉浸在这个香甜的梦境，不愿意醒来。醒来之后，不愿睁眼，只想在这个香甜的梦境里，再泡一泡。直到，把自己泡成一粒桂花酱，一滴桂花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