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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杯”中国文学艺术大赛| ​骆海金:暗夜举火独行(散文)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3-09-22 发布于江苏

暗夜举火独行(散文)

——记吾乡、吾土、吾族

骆海金

上学时填过各种表格,上面不止一次出现过一个词:籍贯。每当此时,我的笔会忍不住停下来,稍一迟疑后再写上“江苏淮安”这四个字。
回想起第一次独自填表是在初一,我的笔在“籍贯”这一栏停驻不前,于是举手问老师,老师的回答很直接:一律填写“江苏淮安”。考虑到当时班里的同学都是一个乡镇的,让我们这么填写也无可厚非。
填住址时我的好奇心又来敲门了,写到“博里”二字,我又举手,吴老师点头示意我可以说话。我发问道:“老师,您能告诉我'博里’这个地名的含义吗?我突然发觉作为本地人,连我们乡的名字由来都不知道呢?”
吴老师愣了十几秒,对同学们说:“你们先把表格填好交到讲台上,我回去找资料查一查。”
几个星期后我去初一年级办公室交作业,见到吴老师我再次请他就地名问题帮我答疑,吴老师似乎已经忘记这件事,被我重提后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这也难怪,在一九九七年,互联网大潮还没有波及这所农村中学,如今看来举手之劳的事情,可当时却是要去查阅地方志的,而《淮安地方志》也不是那么容易借阅的。
一番周折后我找到亲戚徐二哥,这位兼任邻镇文化站工作人员的农民画画家,央求他帮我找资料查一查。二哥爽快答应了,他对地方文化也有兴趣。
十多天后他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洪武赶散→扒留沟(扒里沟)→薄里沟→博里沟→博里公社→博里乡。
他笑着对我解释:
传说明初“洪武赶散”的时候,苏南等地姓郑、姓潘、姓杨等民众逃到“博里”这块地方,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块高地搭棚而住。因万物离不开水,民依水而住,他们就在附近低洼处扒了一个水塘。因逃难的人越来越多,此塘也就越扒越长,故此处就取名为“扒里沟”(也称“扒留沟”)。
因当时淮东地区长年不是干旱就是水灾,一年四季只能生长些麦子、豆类、玉米、山芋等蔬菜类植物,产量很低,渐渐民间就称为“薄里沟”。清光绪年间,淮安著名水利专家殷自芳,兴挑市河、十字河。为解决淮东乡水灾之苦,决定再挖一条河,从现仇桥青墩向东经过博里沟、史家舍、左乡,至黄荡,又东入马家荡,为小市河。
当时的殷自芳在博里丈量河道线路时,进行地名登记,发现“薄里沟”或“扒里沟”地名不好,建议要改写一下。小市河疏通后,这里是鱼米之乡,还能称“薄里”吗?应改名为“博里沟”,取博物之意,“博者多也广也”。殷先生此话一出,立刻受到当地乡亲的赞同。从此,“扒里沟”(或者“薄里沟”),也就改称“博里沟”了。后来“博里”这个地名就一直保留下来。
的确是这样,当年水旱频发地,如今鱼米之乡啊!
我点头,“怪不得我们村北边的河看上去这么直,宽度也差不多,原来是人工挖的呢!”
 
吾乡的问题解决了,那么吾村呢?吾村名叫——陶桥。淮安东南这一片,名称里带“桥”的乡镇和村庄太多,大一点地方的比方说有:席桥、季桥、仇桥、平桥、车桥、朱桥等等,小一点的村庄有:颜桥、史桥、马桥、杨桥、倪桥、王桥等等,这个“陶桥”又是怎么来的,本村并没有人姓陶,我决定去问一问村里的老人,兴许他们知道。
我首先想到爷爷。他年轻时候虽然私塾读的不怎么样,又好喝酒,可是其他事宜,可谓路路通,揽泥,做木工活,做泥瓦匠,编柳条筐,编芦柴席,扎稻草窝子,唱淮剧,田里农活,厨房烧菜等等,样样熟习。此外,他还很能聊天,从淮剧中的古代英雄人物,到新时期中央政策,他都能说出个一二来,他是我探寻家乡历史的理想人选。
爷爷喝着酒,口中嚼着盐水煮的蚕豆,微笑地看着他的长孙,我的问题让他吃惊,如今的孩子有谁关心这些冷僻的知识呢?
爷爷喝完白酒,又给自酌一大碗黄酒,伸手捏住一块五香豆腐干,极缓慢的嚼着,瘦削的脸上,一小撮灰白的山羊胡跟着咀嚼的节奏一动一动的,酒菜入肚,脸上是满足的表情,让我想到家里那只老山羊安静咀嚼的惬意。
爷爷不急不慢地喝着黄酒,时而停箸,时而举杯,时而看我,小村的历史就在杯酒之间吐露出来。
“这个地方水多啊!真真一个'锅底洼’,听你老太爷说,过去这里水大啊,根本没有人家,每年夏天一下雨,准发大水。水多的时候什么最多呢?”爷爷问我。
我缩回想从盘子里抓蚕豆的手,“蚊子多!”
爷爷笑到酒杯晃酒,“水多了,田鸡(青蛙)也不少啊!过去这里叫'崴子窝’,一到晚上,崴子②们的叫声能传出十几里。”
“那后来怎么改称'陶桥’的?”我一直好奇本村姓颜的很多,可没有姓陶的,为什么这里不叫“颜桥”。
“原来这里没有人,全是水,你老老太爷③,来和另一户人家来这一带创业时,另一户人家带来一对长工,男的种藕、采藕、捞鱼摸虾。女的料理家务,也修修补补渔网之类的零碎。一天,一个书生路过东乡一带,沿途没有家人,水多,烂泥叮脚,路难走,快要饿昏过去,天快晚,就投宿在这里。长工家也没什么吃的,但还是饱饱地给他吃了顿渔家饭,书生连连说'难为了,难为了!④’。说以后要厚报,问这是什么地方。男的说叫'崴子窝’。书生觉得太土,就依男人的姓改称'陶桥’,后来书生当了官,在进行地名登记时继续将这里称作'陶桥’,这个名字就一直传下来了。”
我想:一饭留名,是书生的另一种报答,不管后来书生是否重回故地再访恩人,单单是将恩人的姓永久留在地图上,留在地方文化里,换做我,也定会这么做的。
哲学有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吾乡吾土的问题解决后,另一个疑问很快充斥我的脑袋——我从哪里来?十四岁的我,在学习之余,心里想的全是这些别人无法解答的古怪问题。
我问二叔,这位曾经的农民画家、农民书法家,后来成为江南某机械公司工程师的他一个问题,我问:“我们骆姓家族什么时候起在陶桥一带落户定居的?”
二叔不能回答,这位现阶段家族里知识最渊博、最先进城,最先有体面工作的骆姓后代,祖上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比我多,他仅仅对他的父亲,即我的爷爷这一辈的事情有较多了解,至于爷爷的父亲、爷爷的爷爷,他所知道的也就是姓名而已。
探索祖先经历的念头让我既紧张又激动,当我将这个想法说出时,二叔并没有表现出激动,他以一个成年人的眼光看我,劝好好好学习,尤其要多花精力提升我那“小脚奶奶走路”般让人提心吊胆的数学。
我又去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也觉得我玩得有点大,尤其是听我说到可能要利用寒暑假外出考查,安全、费用、时间等等都没有办法保证,如今看来我当年的想法比较激进,激进到无人附和,他们都不支持我,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内心给自己一个理由:我怕多年后,我的孩子问我同样的问题,那时我不想报之以沉默,或者只会说我不知道。时间过去越久,真实情况就越难查证。
我想做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既然外出考查对中学生而言不现实,但我可以先搜集资料。春节期间同村的骆姓家族团聚,我和大爹⑤汇报了这个想法。大爹在一九三零年念过私塾,能写一手精美的小楷,中年后不杀生,吃了大半辈子的素饭菜,本村人称之为“大善人”。这位老人伸出手指比划着,说出他的想法:一是联系附近乡镇的骆姓人士续编家谱,二是如果条件允许,可重建家族祠堂。他的嘴里念叨着“敬贤堂”这个堂号,它是从老家谱中传下来的。
大爹颤巍巍地扶着木椅扶手站起来,让大奶去房间木箱里拿出十几页老旧的破纸,说这是先人留下的家谱残本。
线装、蓝面、竖排、繁体字,从依稀可辨的字迹中识得:步、其、洪、才四个辈字,大爹说老老太爷兄弟两人,分别叫:步高和步宽。
“老太爷呢,怎么没有?”我翻着残本发问。
堂四叔说:“老太爷讳称'其富’。家谱里老太爷这一辈还没有入谱,当时还没来得及修订。”
“后来怎么不修了?”我惋惜地问道。
大爹表示,建国后不兴这一套了,这本家谱,是“破四旧”时藏在土墙茅草屋顶夹层里的,不然早就没了,八十年代,老屋翻新,有人想起这件事,取出家谱,因为水泡虫蛀,早烂了,只剩下这十几页还能辨识。
“所以要重修族谱,定辈分,明伦理。”堂四叔支持大爹的主张。
大爹表示,本家在本村属小姓,人丁不旺,以前分田争地争不过人家大姓,兄弟之间不团结,贫穷不能体恤,甚至因小事龃龉不断,被村人耻笑,骆姓家风不张,愧对先人。
随即族人你言我语,以闲聊的口气回忆起祖先们的往事,我仔细听着,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条一条重组这一天所听得信息,得出结论:
老老太爷的父亲,兄弟二人从浙北一带迁移而来,目前在泰州兴化、盐城建湖靠近淮安这一带,也有一些骆姓后代,他们也是从南方迁移而来的。
那他们为什么要迁移呢?我很疑惑,按照当时先祖的大致年龄,我开始查找那段时间,浙北一带发生了什么事件。
不经意间翻动书桌旁的课本,我突然想到历史书上的太平天国运动,我的脑中如一道闪电划过,加之长辈们的诉说,信息丰富起来:
前清咸丰同治年间,江南一带,太平军与清军战事不断,浙北一带作为主战场,世家大族迁的迁,逃的逃。骆姓在当地也经历大变,长子守业,其余子嗣按家族约定或南奔、或北上。我先祖作为小宗,带着最少的盘缠一路北逃,过太湖、过长江,至南通,再继续北上到建湖、兴化一带才落居,遗憾的是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他们的姓名,更不知道他们的坟穴现在何处。
接下来的情况就比较清晰了,按照长辈所说信息再组合,先祖的事迹继续发掘出来:
新居该地的先祖,在落脚一段时间后,面临和一道前来的兄弟分家的境遇,也许是心中不快,先祖一路往北,沿着盐城阜宁向西,再落脚于淮安东乡一带。这里水田多,旱地少,藕塘芦荡广阔,居民庞杂,均为外地迁移而来,民风淳朴不排外,先祖在这里安家定居,家业逐渐兴旺。
先祖晚年,家业平分给两子:步高和步宽。步高留守家业,步宽携家眷至东乡东南二十里之外的本村一带垦荒拓展家业。当时的做法是围荡造田,改藕田为水稻田。
我的老老太爷步宽非常出色的完成这项工作,连续多年吃着半干的饭⑥常常和下人一同劳作。据说有一回牛和犁陷入淤泥中,他等不及下人喊人拉出牛,自己用肩膀顶着支撑架硬生生把牛“拔”出来。夏日稻田里排水不畅,他头顶烈日脚踩龙骨水车“赶水”。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听长辈们难得聚在一起谈及,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淡化消失,作为后代的我们,身上流着祖先的血液,却不能复述记录他们的事迹,那和陌生人有什么差别呢?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父亲。
“后来,你老老太爷在邻近几个村买下几十亩好地,再加上自己开垦改造的,也算一个有上百亩田地的小康之家,还建了一个水力磨坊,生活条件一度很不错。”
“再后来呢?”我继续追问。
“再后来家产被你老太爷给败了。”父亲平静地说,“老老太爷这一支,子女不兴旺,对这个儿子非常溺爱,老太爷从小不喜读书,气走私塾先生,长大不事营生,赌博、酗酒、不过对朋友很仗义,花出去的钱用水泼,本就不大的家业,枯的也快。”
“老太爷后来怎样了?”我问父亲。
“喝酒喝死的,临死前,还躺在床上,闹着要喝酒。”
父亲说这句话我立刻想起爷爷,爷爷好酒闻名周边村里,甚至和他的亲家,我的外公吃饭时还闹过笑话。我爸结婚大喜之日,我爷爷酒后主动要求燃放鞭炮,结果棉袄的衣袖都被点燃。父亲说到这里,我的眼前再次浮现他那一撮晃动的山羊胡子。
见我失落伤神的样子,父亲开导我,“当年你老太爷败了家产也不是坏事,土改和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我们家没遭受什么灾难。乡下人本就淳朴,我们这里人口不多,人地矛盾并不突出,你老太爷平时人缘不错,曾经帮助过工宣队,你太奶奶给领导们送鸡蛋,成笆斗的送过去啊!最后得到一个'下中农’的成分,保子女们安全。”
见我情绪平复,父亲感叹一句:形势比人强,万事由命定。
我对父亲点评的话不感兴趣,我的家族探寻之路自此也算一个小结了。我将里面的一部分内容写入我的某一次作文竞赛中,有幸获得初中组一等奖,算是给祖先争了一口气。
二零零五年春节,新家谱编修付梓,由和父亲同辈的才敬先生领衔编定,才敬老伯执教乡里多年,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族谱经家族成员协商一致,规定了旧家谱“才”字辈后面十六代的辈字,我后面的是“振、启、乾、坤、瑞……”。祖先们的事迹和血脉传承的路径在这一刻算是捋顺了,也可以延续下去了。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两个问题从初中起终于了结了。那么,我要去哪里呢?
二叔在江阴工作,三叔定居在南京,四叔在县城,父母在扬州,大姑定居镇江,堂叔父们更是身处全国各地,我在市区读书,我将来去哪里?家族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大学毕业后我去高沟工作,后来又去苏州市区和常熟,有一段时间,我的工作和情感之路尤其不顺。裸辞工作后一个人放空自己,乘车去了浙北小城当了一回“驴友”,去时正值梅雨时节,江南湿热的风和着雨淋在脸上,我独自穿行于城中,南太湖之滨的画舫酒肆让我浮想祖先们的生活场景。我买下一只赤豆甜粽轻轻剥开,慢慢吃着,身边操着几个本地口音的人吃着咸肉粽,细语闲聊。
穿行过老街的黄酒铺、酱园和熟食店,听着店家用吴语谈话,我对他们微笑摇头,示意我听不懂。我不说话,在手机上打出文字给他们看,加上我较有礼貌,反而得到这里的人们特别的关照。
也许从这里北上的祖先想着有一天自己还能回来,也许他们逃出已经沦为修罗场的小城,在那一刻发誓再不要回来,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没有回来。他们将自己的身体埋葬于为生存,更为后人提供庇护的道路上。我来到这里,心里觉得当年祖先如断线风筝飞出,如今又回来了。
年迈的父亲知晓这件事情后对我说:“你难道不想联系当地民政部门寻祖,把家谱续回去吗?我们家族在苏北江淮一带发展得也算不错了,没有给祖先脸上抹黑。我们这一辈老啦,你如果想做这件事,找你们同一辈小兄弟们去做吧!”
 
注释:
①洪武赶散:明朝初年将江南人口迁徙到苏北的历史事件。
②崴子:本意指水弯曲的地方,在本地方言中,也是对癞蛤蟆的称谓之一。
③老老太爷:本地方言中指爷爷的爷爷,即高祖。
④难为了:本地方言词,意思为“感谢”。
⑤大爹:本地方言词,为爷爷的大哥。
⑥半干的饭:煮成半干的饭,是为了节省粮食。
 
作者简介:
 骆海金,祖籍浙江湖州,出生于江苏淮安,汉语言文学学士,区作协会员,80后作家。曾先后在国企和民企中担任过高管秘书、运营专员和企划经理等职务,现为励学教育语文项目总负责。文学作品散见于《小小说选刊》《散文诗》《涟水快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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