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梁羽生《还剑奇情录》附作品鉴赏

作者梁羽生，详见《龙虎斗京华》一文。

落日余霞散绮，晚风轻送情歌，但这凄婉的歌声却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绝尘而出的白马。马上骑客是一位丰神俊秀的白衣少年，名叫陈玄机。此刻他摆脱了放歌少女萧韵兰的纠缠，正要前去行刺在贺兰山中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云舞阳。云舞阳与彭和尚、石天铎原来都是张士诚的部下。当年张士诚与朱元璋长江决战，兵败被擒，沉尸江中。彭和尚殉难，石天铎舍命救出士诚幼子潜逃塞外，只有云舞阳偕妻子雪梅突围而出。可后来传说雪梅“战死”，而云舞阳叛主求荣。陈玄机此行，正是为了除去这不义之人。

马过山谷，陈玄机遇到了为萧韵兰前来劝阻的好友上官天野。玄机解释无效，不得已和天野动手，忍让之下，负伤跌倒。受伤后的玄机挣扎上马，重又沿着崎岖的山路向贺兰山主峰飞驰而去。夜色深沉，坐骑失蹄，陈玄机不幸被抛落山涧。

救起玄机的恰巧是云舞阳之女云素素。素素不但容貌艳丽，而且心地善良。她将玄机安置在书房内，并用家藏丹药为其疗伤。玄机从昏迷中醒来，发现书房陈设与自己老家相仿，十分奇怪，又看见壁上挂着的昆吾宝剑，猛想起外祖父诗文中有“家传昆吾宝剑”的说法，一丝疑虑涌上心头。在云家养伤期间，玄机又在无意中听到舞阳与锦衣卫指挥罗金峰密谋搜捕张士诚旧部，除灭舞阳的心意更决。

不久，天野追踪玄机来到云家，先以武当掌门身份向舞阳索还先祖的达摩剑谱，后又提出舞阳如放还玄机，自己愿放弃剑谱。舞阳用一指禅击倒天野，在明白玄机来意后又想杀死玄机。危急时刻，素素挺身而出，袒护玄机。舞阳为女儿言词所激，终于未下毒手，只是将玄机抛至山下。玄机获救后念念不忘被囚的天野与多情的素素，决定再次冒险上山。

上山途中，玄机遇见石天铎与人苦战。原来石天铎在塞外看到幼主想借蒙古武力问鼎中原，再与朱元璋争夺江山，担心会引狼入室，于是只身返回中原想和舞阳一起商量对策。他奋力杀退前来拦截的同僚和蒙古骑士后直奔云家，玄机也伺机循踪而入。

在云家庭院中，天铎和舞阳后妻牟宝珠久别重逢，感慨万端。二十年前，牟宝珠是武当掌门牟独逸之女。宝珠待字闺中时，天铎和舞阳以晚辈身份常出入牟家。舞阳在前妻死后，去牟家更勤，终于赢得宝珠欢心，成了牟家女婿。婚后，舞阳唆使宝珠盗走父亲达摩剑谱，双双逃至贺兰山中。岁月流逝，宝珠眼见舞阳日趋冷漠，只是一味怀念前妻雪梅，又听说父亲故世，愧疚于心，积郁成疾。如今重见有青梅竹马之谊的天铎，百感交集。宝珠告诉天铎，舞阳将接受朱元璋礼聘招降张士诚旧部，又取下张士诚旧物，一幅绘有军用地图与珍宝藏处记号的画幅，交天铎带走。可是话音未绝，云舞阳已经现身。旧友重逢，云舞阳全然不念旧情，反迫天铎与他比武。昆吾宝剑，寒光电射，达摩剑法，奇妙绝伦。云舞阳穷十八年心力，剑术已达上乘境界。石天铎摆脱敌手追击时已受重伤，这时又被逼和舞阳周旋，苦斗之后，不敌身亡。舞阳的冷酷绝情，使宝珠心如槁灰。她当即携带画幅，离家出走。

心地纯真的素素已从上官天野那里听说了父亲偷走剑谱的事，现在又目睹了父亲杀死好友、逼走母亲的一幕，犹如五雷轰顶。父亲本是她心目中的偶像，但现在残酷的现实已将这偶像击得粉碎。她倚着梅枝痛哭失声，不愿父亲再走近她。

残星明灭，晓露沾衣。云舞阳离家后，玄机深情地抚慰着心灵遭受重创的素素，情不自禁地吐露了爱意。两人又同去营救被囚在洞中的天野，可是洞门震坏，天野已不知去向。返回书房，玄机见素素换上的衣着竟然和自己母亲年轻时的装束一模一样，端上的饭菜也和母亲做的一样，又听说这一切全是按照云舞阳的心意养成的生活习惯，心中竟自感到有一种莫明其妙的不祥之兆。他决定带走素素。正当两人情意缠绵之时，舞阳突然折回家中。他要玄机回避，以便向女儿诉说隐情。玄机避开后，父女俩的谈话又被玉面丐侠毕凌风打断。毕凌风震坏洞门，救出天野，并把天野收为徒弟。这时来找云舞阳，扬言要夺回剑谱和昆吾宝剑。一番激战，毕凌风落败而走，云舞阳也为其毒掌所伤。在石室之中，舞阳终于向女儿忏悔了二十年前杀人夺剑的深重罪孽。

舞阳将自己终身抱憾的罪孽告诉素素之后，犹如大病初愈，全身乏力。他独坐书房，等待女儿把玄机找回。素素迟迟未归，宝珠却又回来了。宝珠回家本想带素素同走，后来在林中听到了玄机和天野的一席对话。玄机对朋友肯舍身共难，对素素用情专一，这使宝珠深受感动，于是宝珠改变主意，恳求舞阳让素素与玄机远走高飞。在得到舞阳允诺后，宝珠重又离家。

宝珠方离家门，罗金锋又找上门来，逼迫舞阳搜寻张士诚余部行止。玄机来寻素素，恰巧遇到罗金锋。罗金锋蓄意擒捉玄机邀功，玄机功力不敌，险象环生。情急之下，舞阳破窗而出，出手相救。罗金锋见状，抓起玄机，以大摔碑手法甩出。为保全玄机性命，舞阳紧咬牙关，用足真气，接过玄机，卸了罗的内家真力，但自己也已口吐鲜血，脚步踉跄。这时亏得宝珠闻声赶来，夫妇联手，凭仗达摩剑法终于手刃罗金锋和随后赶来的三名大内高手。激战后夫妇俩都身受重创，已有生命之忧，但仍将搜得的固本药丹喂入昏迷不醒的玄机口中。宝珠为送画幅给天铎之子，离开了舞阳。舞阳抱玄机入书房，凝视良久，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素素仍在林中寻觅玄机。一想起父亲的深重罪孽，素素的心灵就战栗不已。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能见到玄机啊！只有玄机在身旁，才能减轻她心中的恐惧。忽然，林中传来追逐的脚步声，素素立刻隐身藏在大树之上。在大树上，素素看到了因得不到玄机爱情而伤心离去的萧韵兰，也看到了向天野打听玄机消息的中年美妇。这女人如此关心玄机，莫非正是玄机的母亲？她为什么这么憎恨云家？素素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又见到了被云舞阳一指禅所伤的毕凌风。生命垂危的毕凌风找到徒弟天野，道出了关于达摩剑谱的曲折故事。原来少林始祖达摩首创的剑谱曾一度落到武林侠士澹台羽一手中。澹台羽一练功走火入魔之后，自知不久人世，便托误入洞窟的毕凌风捎信，拟把剑谱交给武林豪杰陈定方。可等陈定方赶来时，剑谱已被先来一步的牟独逸抢得。陈定方夺谱不成，反为所伤，临终遗命，要记名弟子和毕凌风夺回剑谱。以后毕盗谱不成，被牟削膝毁容；牟独逸受毕毒掌，中毒身亡。云舞阳娶陈定方之女陈雪梅为妻，雪梅“死”后，先得了陈家祖传的昆吾宝剑，又再娶陈家仇人牟独逸之女，盗走剑谱。既得宝剑，又占剑谱，云舞阳潜心钻研剑术，终于成了天下第一剑客。剑、谱渊源真相大白之际，也是素素肝胆俱碎之时。一声尖叫之后，她翻身落树，直奔家门而去。

这时，四处寻访玄机的中年美妇陈雪梅已来到云家。其实，雪梅并未“战死”。当初，她和舞阳两人在长江中驾舟突围，身中毒箭，受伤非浅，后面敌船又紧追不舍。贪生怕死的舞阳为摆脱拖累，更为了趁机攫取雪梅身悬的昆吾宝剑，竟丧心病狂地将雪梅推下船头。怀有身孕的雪梅落水遇救，以后生下一子，就是陈玄机。雪梅含辛茹苦地把玄机抚养长大，又让舞阳昔日同僚教他武艺。至于玄机的真实身世，不仅玄机本人，就是他的师友也丝毫不知。因此当雪梅听到玄机已被师友派往行刺舞阳时，便急忙赶来山中。二十年来，舞阳虽先后得到宝剑和剑谱，但因雪梅的事，灵魂始终不得安宁。他向女儿忏悔的也正是这件事。如今，他亲耳听到雪梅说玄机是自己的亲子，更是如遭雷击。他已不敢想象素素知道这一切后会怎样，只是颤声要雪梅赶快带走玄机。可是为时已晚，悠悠醒来的玄机执意要等素素回来同行。而在同一时间，庭中老梅树下人影绰约，云素素已踏入家门。面对玄机母子，素素面色惨白，一声凄叫，掩面而跑。玄机掠过墙头，疾步追随。云舞阳终于在极度伤心之下死去，陈雪梅明白真情后，欲哭无泪，也跌倒在舞阳身边。

玉宇无尘，月光如水，高高的贺兰山巅，两个青年人正在奔走相逐：跑在前面的是衣袂飘飞的云素素，紧追不舍的是陈玄机。尽管玄机千呼万唤，但夜风里传来的只有素素“不成，不，不成 玄机，你不知道。…”的哽咽声音。这时，笃于友情的天野也追上山来，他高叫着告诉玄机：达摩剑谱是牟独逸抢去的，昆吾宝剑是云舞阳第一个妻子的，都应属玄机所有。天野的话犹如晴天霹雷，陈玄机什么都明白了。陡然间，素素玉手一扬，将昆吾宝剑抛向了玄机，高声喊道：“玄机，玄机，你，你，你明白了么？不要近我，不要近我！”但失魂落魄的玄机仍飞奔而上。突然，一个身影从千丈高峰直跌下去，顿时，山谷到处回荡着玄机呼唤“素素”的凄厉声音。玄机永远失去了素素。

山风呼啸，大火熊熊，在玄机的狂叫声里，云家也已变成一片瓦砾。那火是雪梅应舞阳临终的请求放的。正是：

重重冤孽随流水，寸寸伤心付劫灰。

作品鉴赏

武侠小说魅力的奥秘，首先在于结构情节的技巧。作者往往是设计情节的能工巧匠，非常善于用“悬念”、“巧合”和“误会”来作情节发展的环扣，铸成精彩粉呈的情节之链。但如果仅仅是情节精彩，那么作品就只能吸引读者，而不能感动读者。因此，优秀的武侠小说作家常常又是善于“拨弄人情”的能手，他们设置的是“巧中又巧的巧合，”拨动的却是“真中又真的真情。”《还剑奇情录》就是这样一部优秀之作，梁羽生就是此中高手。

《还剑奇情录》很象一部现代话剧，可以明显看出它受到曹禺《雷雨》的影响和启迪。封闭的连环型结构，而不是武侠小说常用的“流浪汉”式纵型结构。基本情节集中在两三天之内发展完成，以往二十年的历史用倒述和插叙的手法。这就使整个故事显得相当紧凑和集中，增强了悬念，更加引人入胜。书名“还剑奇情录”,它以一把昆吾宝剑(以及达摩剑谱)作为贯串全剧的道具，扣紧全部情节，推动整个故事的发展。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云舞阳、陈雪梅、牟宝珠与周朴园、侍萍、繁漪之间有相类之处，诸如云舞阳家中怀念前妻的布置，牟宝珠的“生病”与“吃药”等等都是明显的借鉴痕迹。在人物和故事的关系上，很注意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的有机统一。在主题思想上，也明显与乱伦和毁灭相关：因云舞阳的罪孽几乎导致陈玄机与云素素的兄妹乱伦，最终有罪的云舞阳与无罪的云素素及牟宝珠都因云舞阳的罪孽而毁灭。

但《还剑奇情录》不是《雷雨》的翻版，而是一部道地的武侠小说。它既借鉴了《雷雨》又有新的创造和发展，这特别体现在书中几个侠义人物的爱情故事之中。陈玄机的爱情故事体现了作者理想的爱情观念：“情为何物?那就是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更不要说要计较什么成败荣辱了!那是以心换心，在形骸上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任教地裂山崩，风云变色，这挚爱真情，总不能为外物所移!”上官天野的观点其实也与陈玄机相同，只是行动上更偏激一些罢了。对于他们俩来说，“每个人眼中的情人都是世上最完美的女神！”不可以有丝毫的亵渎之念。

在鲜明的对比描写之中，作者对云舞阳的谴责是不言而喻的。云舞阳生死关头，先为自己打算，狠心地将奄奄一息的妻子陈雪梅推入长江。随后，他又用假情假义骗娶第二个妻子牟宝珠。他从第一个妻子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又从第二个妻子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他终于成了世上第一剑客，但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结果是妻离子散女死己亡，一个专为自己打算的人，最终也被所有的人抛弃。

这凄婉哀艳而又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使得《还剑奇情录》极象一部言情小说。然武侠小说毕竟不同于言情小说，作者在叙说爱情故事的同时，更注重揭示侠士们的内心世界和人格特征。武为“侠之余”,宁可无武，不可无侠，这是作者所强调的。武是一个种手段，侠是一种目的。一个人可以完全没有武功，但决不可以没有侠义。侠义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精神，是一种对大多数人有利的正义的行为。比较于此，云舞阳和陈玄机的区别，就不仅是在爱情观念上，而是在人格高低和人生态度上的判然之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