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离开我二十多年了。回老家探亲,再也看不到她站在门口,手搭凉棚,极目远望我的身影。俗话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去世后我一般不回老家了,除非是祭扫节日。现在打开家门,是令我惊讶的景象,满院荒草近一人高,腐叶遍地;房内尘埃厚积,萧条死寂,心中凄然。我多想再回到父母健在的岁月啊,可给我的只有深深的追忆。 一般人家里大都是慈母严父。可我家不是。也许是母亲与生俱来的性格使然,动辄抬手就打。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在母亲那双筷子的敲打下度过的。 春天的傍晚,东风和煦,阳光灿烂。我们一群十一二岁的小伙伴挎上竹篮,带上黑犬,向旷野奔去。我们去挖刚刚从地里冒出来的野菜,喂家兔。那时贫穷,平时家庭的油盐酱醋必需品的开支,一般人家都是靠卖几只兔子或几个鸡蛋。大多小伙伴挖野菜都是眼高手低,看到星星点点的一小片,跑过去拣几朵大点的又呼啦一下子跑了,再去寻找新的。其实,野菜生存也是物以类聚的,如同人间的村落一样,再去寻找未开垦的地方,往往不容易找到,需要跑出很远才能发现。起初我也随波逐流地这么挖野菜。日落西山归家后,竹篮中的野菜不多或者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中有的比我挖得多,吃晚饭时,我心中如同揣着一只小兔子,忐忑不安。我强装镇静,拿起窝窝头,拿起筷子去夹菜。冷不丁当头“梆”的一下,一阵生疼,母亲随口训斥道:“你还有脸吃饭啊?你看看你剜了几把野菜!”有时自己感到很辛苦,挖得不少了,就大大方方地坐下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又是当头一筷子,接着又是几句数落:“你看看***,人家跟你一样大,人家怎么比你剜得多?你是不是又偷懒耍滑了?”我同样又是以泪洗面,无言以对,依然窝窝头和着泪水一块吞咽。古人说“吃饭不训子”,母亲恰恰相反,专找吃饭时教训我。从此我吸取教训,再去挖野菜时,再也不跟着小伙伴们旋风般地忽东忽西乱跑了,找到一块野菜面积较大一点的地方就蹲下身子,大大小小的野菜一一捡取于篮。他人还奔跑在寻找新区块的路上时,我已挖取不少了。夜幕再次降临时,我满载而归,他人篮子里仍然寥寥无几。这时才看到母亲舒展的面容。 酷暑三伏,炎热难当。午饭刚过,一般人都坐在树荫下或躺在屋内手摇芭蕉扇之际,母亲那如同皇命的声音传来:“还不早点去锄草,去晚了就都被人家抢去了!”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我怕母亲抬手就打,不敢怠慢。带上锄头,推起独轮小木车,顶烈日,冒热浪出发了。那时野草少,割草的人多,附近道边渠沿没有多少野草了,越是僻远的地方越有希望。而远处是贫瘠薄地,小径两旁高粱林立,密不透风,干一会儿就口渴难耐了。但家家贫穷得都没有个瓶子装水喝,塑料器皿在穷乡僻壤的农村还没有见过。实在坚持不住了,一位同去锄草的邻居大姐教我用高粱叶子取水,即劈取几片大点的高粱绿叶,卷成圆锥形状,再用捆草的粗大绳子拴着,到田间排水渠里的长方形土井中打水。水里游动着青蛙以及各种蜿蜒伸曲的小虫子,但也顾不了这些了,等提到井口时已所剩不到一口水了。夜幕四合回家时,所收获的野草要与车子脊隆持平,否则又要挨训。可我因年龄小,个子矮,两臂短,双手勉强能握住车把,歪歪扭扭地前行。若锄的草多了,我推起来就更加困难,田间土路坑洼不平,草多就看不清车前路况,时常一不小心跌进小坑就连车带人翻到路旁,只好重新装车。这样一个夏秋季节的课余时间里所收获的野草,晒干后父亲能堆积成一个大大的草垛。春天能烧火做饭,剩余的还能卖给生产队喂牲口,解决一个春天的基本生活所需。 深秋的田野,庄稼归仓,一眼望去,空旷辽远。少年的我们一到休息日便去红薯地复收,当地俗语叫“倒地瓜”。就是地瓜被生产队统一刨出分给社员后,再按户按人头和工分分取一定面积,沿着地瓜垄再翻一遍,把隐藏于深处或者远处的地瓜收获回来。第一遍在刨红薯时,有的社员偷工省力,会遗留于地下不少的地瓜,在第二遍复收时,有的家庭粗心大意或者人手弱小,不去深翻细找,往往也有漏网之鱼。我们再去倒地瓜便是第三遍了,很难再有大的收获。一些贪玩心躁的伙伴,这里翻几锨,那里镢几下,一看没有,又换个地方,浅尝辄止同样是把时间荒废在寻找的路上了。到傍晚时,收获无几。我则不然,当找到一处感觉有一定收获时,就埋头细细地深翻。潜藏于地下的地瓜如同跃出水面的红色鲤鱼一般,我一一拾取汇集在一起。暮色降临时,我已挖了满满的两大篮子。小伙伴们轻轻松松地回家去,我就委托距离我家近的伙伴捎信给我家里的人来帮我运回去。夜幕下,偌大的田野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四周乌蒙蒙的一片,只有夜幕上一颗颗星星闪着幽光。远处的丹河大堤上又同往日的夜晚一样,有一盏盏灯笼在游动,听大人们说那是狐仙在走动,想到此心里一阵阵收缩。再看看近处那一个个大坟墓,夜间仿佛更大了,突兀矗立,越看越好像要向我碾压过来似的,头皮阵阵发凉。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我是苦苦地盼望着家里快点来人。等待着,等待着,终于看到村口处有手电筒亮光出现了,越来越近,我隐隐约约听到大哥喊我的声音了,我获救了似的,声嘶力竭地回应着。一呼一应,在辽阔的田野里分外响亮,我此时的心情是最温暖最幸福的!回到家,看到的是母亲一脸的满意。 我少年时代,也就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经济十分落后,一般家庭只有在春节时能吃到一星半点猪肉,小伙伴们一年到头也只有在清明节时才能吃上一个鸡蛋,大人们很多是常年吃不上一个的。母亲养着两只老母鸡,积攒下十个八个鸡蛋就去集市卖掉,换来一元八角(那时一个鸡蛋七八分钱)应付生活急需品。我家后邻有个不务正业的同辈光棍汉,时常敲敲我家后窗子,重复着那句永不变更的理由:“三婶子,给我两个鸡蛋吧,我又吃不下饭去了。”母亲总是有求必应,知道他奸懒食馋,不去得罪小人。我有个二伯,年轻时与我家相处得不好,他家孩子多,日子过得很拮据,经常偷窃我家的东西。记得我四五岁时,母亲要去邻村赶集,偷偷叮嘱我在家好好地看门,防止二伯乘机去我家偷东西,那时家里还有奶奶。果不其然,母亲走后过了一段时间,二伯就溜到我家了,东看看西瞅瞅,一看我和奶奶在家,就放心大胆地掀开我家院子里的咸菜大缸,敞开破棉袄怀,装上几个就走,一下子成了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我哭喊着:“别偷我家的咸菜,别偷我家的咸菜……”一边哭一边追。恰好被赶集返回的母亲堵在门口了,母亲看到后就责问二伯:“二哥,小三(我的化名)为啥哭?”二伯语无伦次地说:“谁知道,谁知道…..”说着就往外走,母亲拦住他说:“你的怀里藏着啥?”说着就用手猛力扒开了,三四个辣疙瘩咸菜嘀哩咕噜地掉在地上。母亲生气地说:“你拿两个就是了,还偷这么多!”母亲让他拿走了两个。现在想想,也是生活所迫,此事大约发生在1962年,不是母亲吝啬,家家都很困难,有的家庭都是把大颗粒食盐在地瓜干面糊糊里一搅和,炒着当菜吃,能吃上咸菜的就不错了。二伯家一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由于种种原因仍然很困难,春节勉强能吃上一顿水饺。每年春节前,母亲总是偷偷地去给二伯和二伯母送几个馒头,几个猪肉包子。我记恨二伯那次偷我家的辣疙瘩咸菜一事,看到后就阻止母亲,可母亲说:“你知道啥,你二大爷年轻时是为这个大家庭出过力的,没有他我们这个家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母亲是说解放前我们家还没有跟二伯分家时的事。 我家兄弟三人,大哥二哥都是四间石头盘根新砖房子,我是继承祖业的旧房子。三人都成家立业,这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做到这一步,的确不容易,其中很大的成分是母亲的功劳。 晚年的母亲,对我这个小儿子特别依恋。我夫妻分居两地多年,两周一次回寿光老家。母亲总是在我回去的前两天,就跟玩得好的大娘婶子们唠叨说我再有几天就回去了。每逢我回去的那一天,她早已在家门口等我多时了。见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热情的举动,更没有感人肺腑的语言,她仅满脸兴奋地重复着那句话:“回来了。”我“嗯”的一声算是回答。区区转瞬即逝的两周,她竟然如此望眼欲穿。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很想再看到老家门口那双慈善温暖的眼睛……母亲在我小时候的严格要求,看似有些过分,当时她也未必考虑到对我一生的深远影响,我从那时起就把吃苦耐劳的品行植根于自己的骨子里了,也受益终生。1977年文革结束后,我国首次改革招生制度,冰冻了十年后的春风首次度过玉门关。我白天教学,晚上几乎彻夜苦读,终于一跃跳出龙门。自从踏上教育教学工作岗位,我踏踏实实埋头工作,从不惜汗。从寿光老家的全公社一年四次统考,到油田所任职的各个学校的多个平行班的次次统考,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里,自己所担任的语文学科,我携带着次次第一名的成绩一路奔波而来。母亲那双筷子,不仅敲出了我从小勤劳能干的品质,也敲出了我奉献教育事业的精神。我勤劳一生,耿直一生,磊落一生,收获一生。谢谢母亲,是母亲给了我充实而多彩的人生。 作者简介:刘世智,曾就职于东营市胜利第四中学,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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