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快读：意大利•但丁《神曲》（2）

我们又登上第三座桥的顶点，正好能看到第三条沟的中央。我看见灰色的岩石上有许多孔穴，呈圆形，口径一般大小。每个孔穴里站着一个罪人，脚和小腿露在外面，看不见身子。他们的脚底燃着火，腿抖得很厉害，这是那些买卖圣职的灵魂在这里受刑。我们向右拐，降入狭隘有孔穴的沟里，善良的老师扶着我，走到用抖动双腿来表示痛苦的灵魂旁边，我以一个教士对谋杀犯说话的口气问：“不幸的灵魂啊，你如同一个木桩钉在那里，你是谁?”他叫道：“你是教皇逢尼法西第八，你怎么那么快就厌弃了你的财富，你用欺骗的手段得了最好的教堂，稍后你又遗弃了它。”我听了莫名其妙，我的老师赶紧指着我回答他：“他不是逢尼法西第八。”怎么？他把我认作逢尼法西第八了，逢尼法西这个可恶的家伙谁不认识他，这个灵魂是谁呢，竟不认识他。我见这个灵魂扭动了一下脚，悲叹一声，哭着对我说：“我是教皇尼科那第三，在世时，贪得无厌，现在我倒栽在这个孔穴中已经二十年了，这是罪有应得。”确实，这些灵魂一个个就像木桩一样倒插在孔穴中，小腿和脚 都 露 在外面，受着烈火的烧烤，其中还有教皇尼古拉第三。这个灵魂接着说：“你瞧下面的这些灵魂，全都和我一样，他们也做过圣职买卖，只不过在我之先罢了。本来我也在下面，只是把你认作逢尼法西才上来的。我的脚底燃着火，这是受刑，将来逢尼法西第八也得到这里来，只不过受刑时间比我短些。在他之后，法国波而独总主教、一三○五年又当了教皇的克乃门德第五也得到这里来。”我听后，心里觉得一阵痛快，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应该到这里来受刑。于是我斥责他说：“你安心留在这里吧，你罪有应得，因为你太贪心了，把世界变得如此悲惨。你把善良踏在脚下，把凶恶捧在头上。”我的一席话激怒了他。他又悔恨，又苦恼，脚剧烈地扭动着。我非常痛恨这些贪婪的教皇和那个即将来这里受刑的逢尼法西第八，因此才说出这一番严厉的话来。我的老师听了非常高兴，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我。他一直把我抱到第四座桥的顶点，然后轻轻地放下我。这里的路不好走，翻过石壁才能到第四沟。我看见一群人静默地饮泣着走过来，他们的步伐有点像地面上的祈祷队。等他们走近时，我看清楚了，沟里的灵魂的脸都转向脊背，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臀部，并且只许向后走，不能看前边。我看到这种情景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我的老师说：“你怎么和世俗愚人一般见识，不能怜悯他们。怜悯他们等于是对上帝的一种罪过。”接着老师向我介绍说，这些人都是通晓巫术的罪人，他们装神弄鬼，欺骗老百姓，死后在这里受刑。我抬起头，瞧见前面朝我们走过来一个灵魂。我的老师告诉我，他是围攻对贝城的七王子之一，叫安费劳，曾预言自己死于这场战争，因而未战之前就躲藏起来。他的妻子受贿赂，泄露他藏身地，结果又重新被拉入军队。交战时，他跌入地缝，直落地狱，自己送了性命。前面又过来几个灵魂，其中一个叫帝留谢，是对贝城的预言者，他因用魔杖打了两条蛇而变成女人。七年后，遇见原来这对蛇，又打了一下，自己又变回男人。在他前面的灵魂是亚龙答，是多斯哥的预言者，他预言罗马内战将以凯撒取胜而柏鸿贝之死而告结束。再往前的那位女灵魂，两条大辫子垂 在 胸前，下身长着毛，她叫孟都，是帝留谢的女儿，曾遨游各地，最后在对贝城定居。她父亲死后，对贝城被专制王克翁特所统治，于是她长期飘泊在外。连绵不断的阿尔卑斯山脉是意大利和日耳曼的分界线，山谷里的淙淙流水一直向南流去，汇成了纳果湖，现在叫加达湖，这里有一个牧师聚会所。在湖最低处有一个美丽而且险要的城堡，是抵御外人侵犯的。湖水从这流出去，又成了一条河，穿过绿油油的原野，这条河叫明却河，流经戈维诺，然后并入波河。当明却河流过一块低洼处时，便形成一块沼泽地，孟都经过这里，发现这块既未被开垦又没人居住的烂泥塘，住在这里，正好逃避人世间往来的麻烦，又可随心所欲地专心于魔术。后来她就死在这里，遗骸也埋在这里。她死后不久，各地居民才陆续迁居此地，建起一座城，取名孟都发城。我的老师最后向我强调说：“这个城的起源就是如此，如果还有别的说法，你勿以伪乱真。”我告诉他，我完全相信他说的一切。

我们登上第五座桥，观看第五条沟。这条沟里更加黑暗，沟里煮着浓黑的沥青，沥青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一个个气泡鼓起又瘪下去，煮沸的沥青溅满两岸。我正聚精会神地往下看，听我的老师喊一声“当心”，伸手把我拉住，我惊愕地回头看，只见一个黑魔鬼扛着一个罪人，两手把着罪人的脚，轻盈地跳过一块一块礁石，敏捷地来到陡立的桥上，且不说他形状怕得吓人，举动粗野，两翼大张，单就他嘴里喊出的话，也足以叫人心惊肉跳。他说：“这是鲁加城的司法官和市政厅元老马丁·包塔约，快把他沉到底部去，我还得回城去抓别人，那个城里的坏蛋全是贪赃枉法者，用金钱可以把'非’说成'是’。”这话儿一点没说错，只要有人往鲁加城的司法官的口袋里塞上金币，他们当即就会改变主意，干出骗人的勾当。

包塔约沉进沟底，然后又浮上来，小心翼翼地从沥青中探出脑袋，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可怜的我啊，这是在什么地方，谁来救救我呀？”藏在桥洞下面的魔鬼一齐喊：“这里没有耶稣赐福给你，也不能像在鲁加的赛秋河里那样游泳，这里只有铁叉子，不许把头伸出来。”说着就用铁叉子打他，一连打了几百下，然后他们一边用铁叉子往下压，嘴里一边喊道：“你应该到下面去跳舞，偷偷摸摸地去干，别让人看见。”这些魔鬼尽情地捉弄他，讽刺挖苦他，把鲁加城的风土人情统统 都 端了出来。

我的老师要我躲到岩石那边去，他一个人走过桥，来到第六条堤岸，这需要有勇气。桥洞下面的魔鬼如同一群疯狂的狗，一齐冲向求施舍的穷人一样，手拿铁叉子一拥而出，可我的老师一点不怕，请求他们出来一个人讲话。这时一个魔鬼站出来问：“你有什么话要说？”我的老师答道：“你以为我没有神的帮助就能平安来到这里吗？放我们过去吧，我是奉了上天的命令，引导另一个人通过这里。”魔鬼一听，放下叉子，回头对众魔鬼说：“放他过去吧。”于是我的老师冲我叫道：“出来吧！不要怕！”我立即跑上前去，可众魔鬼却又一齐冲过来，我心里发怵，急忙贴近我的老师，众魔鬼放我们过去了，而且还挑选出十个魔鬼护送我们。

我们和魔鬼同行，心里真害怕，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因为我注意看沟里的情况。沥青里面的罪人，有时也把脊背露出来，解脱一下痛苦，但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就挨铁叉子打。这群魔鬼有的拿这些罪人打赌取乐，有的你捉弄我，我愚弄你，欺来骗去折腾急了，双方互相扭打起来，结果一齐掉进沥青里，他们的伙伴又得急忙用铁叉子把他们吊上岸，就这样闹哄哄的一片混乱。我们乘他们混乱之际，急忙离开这里。然而他们的这场争斗是因为我们而发生的，所以一定非常恼怒。残酷的本性再加上无比的忿怒，他们肯定要来报复我们的，就像狗咬兔子那样残忍。我想到这儿，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立即催促我的老师说：“咱们躲躲吧，他们可能要追过来了，我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你说得对，咱们能够降到右边的这条沟里，他们就追不上了。”

说着，只见他们张开翅膀追过来了。眼看着追近了，我的老师突然就像母亲抱自己的孩子那样把我抱起，从坚硬的堤岸上，背紧贴岩石，一直滑到第六沟里，魔鬼追到我们头上，可对我们已无法施展他们的残暴了，因为无上的权威者只许他们管理第五沟；第六沟里的事，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这里的灵魂都是些伪善者，他们大都是衣冠楚楚的教士，个个慢条斯理地迈着步伐向前走着。其实他们走得这么慢，并不是为了显示他们的斯文，而是因为他们的新衣帽是用铅做的，外面镀一层金，光辉夺目，十分笨重，压得他们走不动路，这种非常特别的惩罚正符合他们虚伪的本性，看了这情形真叫人开心，我们转向左边，爬上这沟底的断石，穿过这条沟，就大步朝前走去。

我们来到第七沟，看见这里的灵魂全是盗窃犯，他们被奇形怪状、大小不同的蛇缠住身子。有条蛇突然跳起来，一口咬住一个罪人，那个罪人身上立即起火，顷刻之间化成灰烬，当灰落到地上时，又变成了人形，站在我们面前。他自我介绍说：“我是黑党派伐尼·福喜，我过的是走兽的生活，好比一头骡子。”因为他是私生子，所以被叫做杂种。我问：“你犯了什么罪?”他用目光注视着我，脸上带着羞耻的神情。他动情地说：“一二九三年我偷了比斯多亚教堂里的东西，被查出来后，我把罪恶栽赃到我的朋友身上。因此我到这条沟里受刑。你不要看着我开心，等你回到人间去以后，你会看到比斯多亚驱逐黑党，然后莫罗格将军从马格拉山谷揭竿而起，进攻比斯多亚，消灭了白党，你听了这话一定非常伤心吧。”他说这番话时喜形于色，而且高举双手，做侮辱人的手势。这时一条蛇缠住他的脖颈，另一条蛇缠住他的手臂，同时也紧紧地缠住他的上身，使他动弹不得。于是伐尼·福喜不敢再多嘴，急忙逃走了。

远处飞来一条龙，落在桑督的肩上。这条飞龙接触什么，什么就起火。我的老师告诉我，它是住在亚文丁洞穴中的怪物卡谷。它曾经用诈骗手段偷了爱各纳从西班牙王格利鸿那儿夺来的四头公牛和四头母牛，让爱各纳用棍子打死了。前面又过来三个灵魂，我们虽不认识，可他们提到一个名叫江发的佛罗伦萨的贼，现在变成了六脚蛇，他跳到一个罪人身上，中脚抱住他的腰，前脚抱住他的两臂，牙齿咬着他的面孔，后脚搭在他的屁股两侧，尾巴放在他的两腿中间，一直甩到他的背后，把这个罪人抱得紧紧的，稍后，这个罪人和蛇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更可怕的怪物。这种人蛇混合，人蛇互变的情景，使人眼花缭乱，让人的神经受不了，我真切地看清了这个灵魂。佛罗伦萨啊，我在这里看到的这些窃贼就有五个是你的伟大公民，我的心非常难过，恐怕你也不觉得光彩吧!

我们离开第七沟的桥，经过残岩断石，走完崎岖狭隘、峻峭的山路，来到第八沟的桥上。沟里燃烧着一团一团的大火，每团火里都有一个罪人的灵魂，被火燃烧着，呻吟不止。

我们前面过来一个火团，它的尖顶像舌头一样颤动，我们听他说：“我是对你说话哩！我虽然来迟一步，可仍想挽留你多待一会儿，咱们说几句话。我虽然被火燃烧着，可我有耐心。我想问你，现在罗马格那的人民是处于和平还是处于战争，因为我出生在这个地方。”我答道：“罗马格那在一帮暴戾的君主心中从未停止过战争，不过我离开那儿时，没有公开宣布战争，多年来都没变动过。罗马格那的拉文纳在一三〇○年为波浪打族的基独·味奇所统治，包括往南大约十里的赛未亚也归他管辖，法兰西人曾战斗过并流血牺牲的地方福而利，现在为西尼巴尔所统治。佛路秋的残酷的老狗马拉特斯塔囚禁了里米尼的奇伯林派首领蒙旦格那，尔后被小狗马拉特斯帝所杀。拉蒙河上的法恩察城和在靠近桑德诺河的易莫拉城为梅那多所统治，他在北方为奇伯林派，但又拥护佛罗伦萨的盖尔非派。在福而利和里米尼之间的亚平宁山下，煞未华河经过的那些城市采邑此时为'高等法官，所管辖。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他说：“我是蒙勿得禄伯爵，曾是有名的奇伯林派将军，我叫基独，一二九六年为圣芳济派僧侣，希望忏悔从前的罪恶，要不是可恶的逢尼法西第八把我引向那旧罪恶，这不难实现。我死了以后，一个黑天使让我入了地狱，把我带到冥罗司那里。冥罗司把他的尾巴在我身上绕了八圈，并把我包在火里受刑，别人看不见。”说完，这个火团摇动着尖顶悲泣着走了。他消失了，可逢尼法西的形象却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个贪得无厌的恶魔喜欢那些向他献媚的人，谁要是反对他，他就把谁恨之入骨，甚至使之子孙灭绝。他是一个飞扬跋扈、心术不正、暴戾恣睢的教皇。他处处为自己的家族打算，和法军统帅加尔·伐路华亲王暗中勾结攻占佛罗伦萨，把市政厅交给惨无人道的黑党，打算永久统治佛罗伦萨。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情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白党成员倒在血泊之中，老人们落荒而逃，家家户户都被洗劫一空。妇女的悲泣，婴儿的啼哭，奸淫者野兽般的狂叫，把个佛罗伦萨糟踏得不成个样子了。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他们都在哪儿呢?我竟成了小偷、骗子、贱民而受到了审判，我被放逐，永远离开了佛罗伦萨……

我收回思路，随着我的老师翻过崎岖险恶的岩石，来到第九座桥顶。我们看见了那些好拨弄是非和散布流言蜚语之辈，在第九沟里偿还他们的重债。他们在沟里，有的被肢解，有的被劈开，有的被腰斩，各个鲜血淋漓，十分悲惨。我的老师见我对他们又产生怜悯之情，就催促我快离开这里。我只好跟着他走，不过嘴里嘟哝着：“在这条沟里，我听见有人在叫盖利特贝罗的名字。他是我的一个堂叔，据说他品行不端，好拨弄是非，曾离间过沙契帝家族，后被人谋杀，至今尚未有人为他报仇，我也感到很羞耻。他一定很恼怒，不愿意和我说话，我非常怜悯他。”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块岩石上面，看见了第十沟。

沟里光线充足，一眼便看到沟底。那些伪造者、伪善者、诬告者在沟里受刑。他们发出的悲惨叫声不堪入耳。我看见他们身上长满了疮，奇臭难闻，他们不时用双手抠进肉里去解痒。他们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在地上爬行，真是不堪入目。我静听他们互相辱骂和嘲讽。我的老师不许我听，提醒我说，偷听别人说话或辱骂是低级行为，我恍然大悟，后悔不已。

我们转过身，爬上环绕这条沟的堤岸，前面隐隐约约地看见许多高塔，而且从那边传来阵阵雷鸣般的吹角声，我问老师那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地狱最后一圈，即第九圈。我们朝那里走去。

这儿是叛逆者受刑的地方，共分四环，谋杀亲族者、卖国者、暗算宾客者、出卖恩主者分别在这四处受刑。

早晨，浓厚的雾渐渐散去，远处被水气遮蔽的东西慢慢地显露出来。我看清了这原来不是什么高塔，而是一些巨人立在潭子的周围。顺着堤岸，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个巨人，真有点吓人。我们进入昏暗的井底，眼前是一个湖，就是前面提到的冰湖。谋杀者、暗算者和叛国卖主者的灵魂都被冰冻在湖里。我看见有几千张面孔冻得发紫，牙齿打颤，连连作响；有的流着眼泪，眼泪被冻成冰凌，有的冻掉了耳朵。我们走在许多头颅中间，寒气逼人，浑身发抖。我们抬头仰望四周高墙，这时有个声音提醒说：“当心踩着可怜的兄弟们的头。”突然，我的脚踢着一个面孔，这一脚踢得很重，他哭叫起来：“你干吗踢我，是不是来报蒙搭卑底的仇啊！”我问：“你是谁，这么骂人？”他反问说：“你是谁，来这里踢我?”我说：“我是活人，你想扬名，这是好机会，我可以把你的名字带回大间去。”他回答：“用不着，滚蛋吧，别再讨我烦了，你实在不会安慰冰湖里的居民。”我抓住他后脑勺上的一缕头发说：“你说不说名字，否则把你的头发拔光。”'拔光，我也不说，就是你践踏我一千下，我都不看你一眼。”我一用劲，拔掉这缕头发，他像狗一样地叫起来，但仍不抬头。这时旁边的一个灵魂说：“薄伽，你还要给自己增加痛苦啊！”我连忙说：“好了，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你这个该诅咒的卖国贼，你干的那些卑鄙可耻的勾当谁还不知道。”他冲我嚷嚷：“你滚蛋吧，随你说去。”我不理他，回头看见两个灵魂被冻在一个冰洞里，靠得很紧，一个头做了另一个头的风帽。上面的一个的牙齿插入下面一个的后脑勺里，好像饿鬼咬面包一样。我对他说：“看你这么狠，一定很恨他吧。你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也许我回到人间能为你申冤昭雪呢。”那个灵魂抬起头，在他仇人的头发上抹了抹嘴唇上的肉糜沫，说道：“你这一问，勾起了我的伤心事。如果我的话能成为一粒种子，把这个叛徒的罪恶传播出去，那我就向你悲诉一下我的冤屈吧。我不认识你，也不知你到这里来，可听你的口音，你是佛罗伦萨人。我是盖尔非派首领于谷霖伯爵，他是总主教路格利。至于我怎么中了他的计谋，被擒后置于死地我不说了，我只谈谈我是怎么死的，你也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他了。”

他停顿了一下，便讲起来：“我中了路格利的奸计，被囚禁起来，我的两个儿子两个小孙孙同我一起被囚。关我们的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孔，因此，外界的变化一点不知道。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个当官人，在山上追逐一只狼及它的狼崽。这只狼及狼崽被追逐得精疲力尽，它们的肚皮似乎都被划破。等天亮我醒来，听见我的孩子们在睡梦里哭喊着要面包吃。孩子们哭醒时，正好是送饭时间，可没见有人送来，只听房门又加了锁。我的心绝望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孩子们，一言不发。我的一个小孙儿问我：'爷爷，你为什么老盯着我，哪儿不舒服吗?,我没有回答他，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夜。早晨的太阳升入天空，透过小孔射进来金灿灿的光线，照在孩子们的脸上。这时，我才看清他们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了，不用说，我也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了。我极度悲伤，紧咬自己的手指。我的儿子以为我要吃东西，便站起来说： '爸爸，要是你咬我们，我们心里还好受些。我们这可怜的肉体是你给的，你拿去吧。’我听了儿子的话，心如刀绞，可我把这痛苦憋在肚子里，强忍着泪水，镇静下来，就这样一连两三天我都不说一句话。不仁的大地啊，你为什么不裂开呢？到了不送饭的第四天，我的一个儿子躺在 我 的脚前说：'我的爸爸，你为什么不来帮帮我啊。’他就这样死去了。第五天，第六天，另外三个孩子也先后饿死了。当时，我两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好在黑暗中摸索孩子们的尸体，最后，我也就这样活活被饿死了。”他讲完以后，转动一下眼珠，又重新把牙齿插入那个罪人的头颅里，直插到硬骨，如同狗咬骨头那样。

比萨啊，你那美丽的土地遭人践踏，处处兵戎相见，一刻得不到安宁。卡伯那、高歌那二岛啊，你们快些把亚诺河堵住吧，别再让它泛滥，淹没城里的市民了，别再让他们受苦受难了。就算是一二八四年比萨人败于热那亚人，于谷霖有出让几个城堡给佛罗伦萨人和鲁加人的媚敌行为，也不该活活饿死他的儿孙们啊，他们都是清白无辜的啊！

另外还有一个三张脸的魔鬼，雄居冰湖中心，显得巨大无比。他正面的一张嘴里咬着出卖耶稣的犹大，犹大的皮肉已被撕成一条条的。它的另两张嘴咬着谋杀恺撒的布鲁图和卡西奥。这些恶贯满盈的罪人不如尘世上的一条狗。走完九层地狱，我的老师背着我，从魔鬼的背后爬过地球中心，来到了净界山下。

二

净界又称炼狱。这里的灵魂虽然与地狱里的罪人犯有同样的罪，但程度较轻，并且做了忏悔，得到了上帝的宽恕。净界山有七层，山顶上有地上乐园，它四周环绕着浩淼无际的大海。我们经守护在海滨的、曾反对过恺撒的伽东的允许开始进山。山崖陡立，如刀削一般，无法攀登。其实这是净界山的外部。有两种灵魂在此等待进山，一种是被逐出教会者的灵魂，一种是王公贵族因生前愚昧暴死的灵魂。我跪在天使面前，天使在我额头上刻了七个P字，表示人生骄、妒、怒、惰、贪、食和色七大罪过，以后每过一层便去掉一个P字。

净界山绝壁卓立千仞，下半部是白色大理石，上面有精妙的雕刻。我们攀登一个个曲折的石缝，看见第一层、第二层的灵魂背靠石壁以赎生前骄傲的罪过，有的把眼睛用铁丝缝起来，封住他们嫉妒的目光。我们又向前走了一程，天地变得一片黑暗，没有星辰，乌云密布，浓烟像黑布似地遮住了人的眼睛。黑暗包围着易怒者的灵魂，对他们生前的愤怒行为进行惩罚，而他们在黑暗中向上帝祈祷，这是第三层。第四层的灵魂生前懒惰，死后在这里不停地奔跑，互相勉励，以此来惩戒疏忽和冷漠的行为。

我们在第五层遇见热那亚人的教皇阿特令五世，一二七六年被选为教皇，同年亡故。他向我忏悔说：“我信教，太迟了。在我做了罗马的牧师以后，认识到人生是虚妄的，然而不能过超于尘世的生活，因此我才有追求永久生活的热情。我从前爱财如命，没有节制，这是我的罪过。”听了教皇的忏悔，我才明白贪吝者和浪费者在此受刑。

我们正向第六层攀登时，发生了地震。山上、山下的灵魂一齐欢呼，这是由于灵魂自觉洗涤干净上升或开始向上行动才发生了地震的。当然洗涤干净与否，或能否上升，除了看灵魂自己的意志外，还得由神来支配。这里的灵魂一个个骨瘦如柴，眼睛暗黑而凹了进去，面色灰白，身上无肉。路中间有一棵大树，上面果实累累，散发着扑鼻的诱人的芳香，但树很难爬，树干光秃秃的，没有枝叉。亮晶晶的清泉从高高的岩石上飞溅下来，落在果树上。那些瘦骨嶙峋的饥饿的人，谁也不敢摘果子充饥，谁也不敢喝清泉的水解渴，因为果子和泉水会使他们更瘦。他们只能含泪而歌，洗涤自己的灵魂，谁让他们生前口腹之欲太甚，贪得无厌呢！

在第七层，山岩里冒出熊熊烈火，风助火威，火舌都向上窜，一队队好色之徒的灵魂在烈火中行走着，边走边颂扬男女贞洁者。我和老师穿过烈火，登上阶梯的顶端。太阳高高悬挂在湛蓝的天空上，花草树木全都呈现在眼前。过完“净界”，我的老师做我的向导的使命就完成了。

我独自一人走进一片茂密青翠的树林，轻风徐徐，清香阵阵，小鸟啁啾，前面出现一条小溪，潺潺流水，清澈明洁，一望见底。我被这美丽迷人的地上乐园的景色陶醉了。这时，一个美丽的少女，边唱边采摘鲜花向我走过来，她把我引到神秘的游行队伍前面，沿着河向前走。我看见对岸一辆车子里坐着一位贵妇人，脸上蒙着长长的、洁白的面纱，头上戴着一顶用橄榄叶编的花冠，穿着鲜红的长袍，披着绿色的披肩，她就是贝亚德。我隔着河凝望着她，心情无比激动，泪水夺眶而出。她比以前更美丽动人了。这时那位采花女把我拉进累德河里，向对岸走去，靠近对岸时，把我的头浸入河里，让我喝几口水然后拉上岸，四个美女围着我跳舞。神采飘逸的贝亚德让我喝了忘川水，准备升入天堂。

三

天堂是一个十分庄严、辉煌而美 丽 的平地，这里充满欢乐、爱和光明。幸福而高尚的灵魂都居住在这里。

天堂有九重天：月球天、水星天、金星天、太阳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和水晶天。贝亚德带领我开始游历天堂。

月球天里居住着生前未能坚守信誓者的灵魂。人要忠诚，不能怀恶意。我在水星天里遇见罗马皇帝茹斯丁尼，他向我讲述了罗马的历史，因生前致力于和平，因此死后在这一层里。凡属生前行善者，死后都在这里。金星天非常明亮，匈牙利国王加尔·马德罗在这里。一二九四年，他来到佛罗伦萨，和我结识，颇欣赏我的诗才，可惜第二年他就溘然长逝了。他向我讲述了他对我的深情的爱慕，并给了我告诫，讲了一些高深的哲理。他与这里另几位高尚灵魂在人间都立下了功德。太阳天里的灵魂比太阳光还明亮，他们对神学和哲学有过研究。他们由一束束白光组成玫瑰花形把我围住，以圣多马为首的十二名神学家和哲学家热心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有关宗教和哲学的问题，同时也向我讲述了教会的黑暗。火星天上，像银河一样，罗列着大小不等的光点，从世界的北极到南极，一片白色。我的远祖卡却基达在这里。他告诉我，古时的佛罗伦萨是一个十分古朴的城市，人们生活简朴、安静、和谐而美好，市民之间和睦相处。正直的君主的灵魂在木星天里排成“治理世界者应一秉至公”的字样，他们如同烈日下闪光的红宝石。土星天是一个亮晶晶的旋转的天体，上边竖着一个金色的梯子，高耸天宇，望不见其顶。这里居住着隐逸寡欲者的灵魂，他们都发着光，明亮度表示他们的感情。我进入恒星天，透过七重天再看地球，显得十分渺小，心中不免产生一种凄凉之感。恒星天里住着胜利者的灵魂，我看见几千盏灯之上有个太阳，它就是基督。在基督光下盛开着美丽鲜花的园子里，有朵玫瑰花，这是圣母玛丽亚的幻象，百合花则是使徒。在这里圣彼得考问我的信仰，圣约翰考问我什么是仁爱。他向我揭示了仁爱的真谛，为善是卓绝无比的真理，有善才有爱。水晶天又叫原动天，这里居住着九种天使。我进入这一层天，看见一轮一轮的光环围绕着水晶天，一共九轮，形成一个圆圈。旋转的速度一圈比一圈慢，愈是外层光圈则愈暗，这种区别是由天使的功德的大小而决定的。

贝亚德带我进入九重天，最后进入天府，这里无比辉煌，十分壮丽而明亮，一切都那么安宁和睦，那些灵魂围着圆形的剧场依次坐着，如同一朵幸福的大玫瑰花。他们沉浸在上帝的光和爱之中，保持着人类的面目，更加光明，更加美丽。他们每个灵魂都是一个玫瑰花瓣，从这里瞻仰仁慈的上帝。

贝亚德引导我游历了九重天以后，她就归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我转由克乃伏修道院的创办人基督教的著名战士圣贝拉作引导，他请求圣母玛丽亚同意让我见上帝一面。上帝的形象如闪电一闪，似白雪在阳光下融化。我十分感慨，认识到：……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

作者与作品简介

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最杰出的伟大诗人。他生于佛罗伦萨一个贵族家庭，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尤其喜欢罗马诗人维其略的作品。据说他九岁那年，与刚满八岁的贝亚德邂逅相遇。贝亚德美丽的倩影便留在他的心中。九年后他们又相逢，仪态万方的贝亚德的形象便永远铭记在但丁的心中。后来，贝亚德早逝，但是她在但丁的心目中是永生的，但丁在《神曲》中塑造了贝亚德的形象。

但丁曾参加过军队，三十五岁成了佛罗伦萨市政委员。在黑党、白党之争中，他成为白党领袖，坚决反对教皇干涉市政。黑党在教皇和法兰西军队的支持下夺取了政权。1302年，但丁被判处终生放逐。从此直到逝世为止，他过着流亡生活，从事文学创作活动， 《神曲》是他经过二十一年苦心经营而成的作品。

《神曲》是世界文学的瑰宝之一，是规模巨大的长篇叙事诗，有中世纪史诗之盛誉。《神曲》共分《地狱》、《净界》和《天堂》三个部分。每部分有三十三曲，连同全书序曲共有一百曲。诗人一开始就描述他于1300年春天在森林里迷了路。当他要登上一个洒满阳光的山丘时，豹、狮、狼拦住了他的去路。在此危急之际，罗马诗人维其略受贝亚德之托来给但丁引路。他引导但丁游历了地狱和净界，最后贝亚德引导他游历了天堂。

《神曲》是一部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品。按基督教说法，人如果生前灵魂有罪要打入地狱受罚，灵魂干净的升天堂，中间的进入净界，经过赎罪，再上升或下降。但丁据此驰骋其幻想的翅膀，虚构了光怪陆离、阴森可怖的地狱，让各种各样在人间作恶多端的人在地狱里受尽各种 难以想象的酷刑；他也讴歌了那些正直善良的人和建立了丰功伟绩的人，让他们走入净界或升入天堂。表面上看来，这些情节有些离奇古 怪，荒诞不经，脱离生活实际，而实际上却深深地扎根于意大利中世纪的现实之中。但丁通过对三种不同境界的描述，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中世纪意大利的社会现实和人们的精神面貌。通过他与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的对话，对丑恶行为的批判和讽刺，对高尚品德的赞扬，引导人们去追求真善美。他无情地嘲笑和讽刺国王和教皇，揭露中世纪的黑暗，给人民指出复兴光明之路。它反映了处于上升时期的资产阶级人文主义萌芽思想。但是，处于新旧变革时期的但丁思想是复杂的，他的主导思想并没有超出中世纪天主教的思想体系，充满宗教思想，尽管如此，他的作品客观上是符合人民群众和新兴资产阶级反封建反教会的要求，富有人文主义思想，具有进步意义。

《神曲》是运用中世纪流行的梦幻文学的形式写成的。大量运用了象征手法。森林象征中世纪社会的黑暗，狮子象征中世纪统治者的野心，豹象征佛罗伦萨肉感的逸乐，母狼象征教皇。地狱象征教会统治下悲惨的现实生活，净界象征从现实到理想所经历的痛苦过程，天堂象征美和力争实现的理想社会，冥世三界的旅程象征人类从悲惨的现实生活通过忏悔和道德改善然后进入理想的幸福境界。维其略象征智慧，贝亚德象征善与美、和平与光明。此外结构完整，描写具体，语言朴素，是博大精深的中世纪文化、哲学及艺术的综合，是百科全书似的作品。《神曲》不仅是一部政治倾向性很强的作品，而且也是一部艺术性很高的作品，几百年来，该书在世界上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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