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快读：意大利•但丁《神曲》（1）

原著：意大利 但丁

因此你留在这里吧，因为你受的刑罚是公正的…… ——但丁

一

我非常爱我的故乡佛罗伦萨，因为这里有我童年的梦；有我甜蜜的初恋；有伟大的艺术杰作；有我消除党派、族派之间的争斗的伟大抱负。然而，在一三〇○年春天，正值我三十五岁的人生中途，我发现自己迷失了正路，走进一座幽暗的森林。

森林黑暗、沉静得可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这片森林的，只觉得自己昏昏沉沉地离开了正道。我急切地寻找走出森林之路，忐忑不安地走到森林一侧。忽然，我发现旁边有一个洒满阳光的小丘，多么灿烂明媚的阳光啊，我心中有了希望，开始向小丘上攀登。

正当我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时，前面突然闪出一只五色斑斓的豹，拦住了我的去路。这清新的空气，这温暖的阳光，给了我赶跑这只豹的勇气。可旁边又窜出一只猛狮，它高昂着头，张着大嘴，吼叫着朝我冲来。看它那穷凶极恶的样子，显然是饿急了。这时我看见它旁边又跑过来一只瘦瘦的母狼，肚子饿得瘪瘪的。它用眼睛逼视着我，寻找时机扑过来。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心中的希望，眼前的光明，都成了泡影，我绝望了。这只母狼开始慢慢地向我逼近，我一步步地向后退，又退回幽暗的大森林。在这危急关头，我见远处有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那儿。我就像见到了救星似地急忙喊道：“请快来救救我，你是鬼还是人？”他马上回答说：“从前我是人，现在不是了。”“那你是谁？”“我是罗马诗人维其略。”我就像得救了似地高兴地喊道：“伟大的哲人啊，请你救救我吧，这只母狼要吃掉我。”我边说边流出了眼泪。伟大的诗人维其略，我多么酷爱他那宛如江河一样明澈而又激荡的诗歌，它给了我营养，给了我 启迪，使我也有了名气，维其略是我的老师，是我的楷模，是拉丁人的光荣，是智慧的海洋……

他见我流了泪就告诉我说：“这只母狼非常残忍，它的肚子是无底洞，从没填满过。它勾结其它猛兽为所欲为，伤害了好多人。它是从地狱里被放出来到人间作恶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站出来消灭它，拯救可怜的意大利。如果你愿意，就跟我去地狱看看，听听那些绝望的呼声，瞧瞧那些受苦的幽灵。”此刻，我多么希望快点离开这可怕的森林啊，于是我毫不加思索地就跟着他走了。

地狱像一个大漏斗，直插进地中心，其入口在北半球。只有这里，才有人类居住。地狱的顶点是耶路撒冷，共分九圈，越接近地心，圈越小，有些圈又分为若干不同的区域，犯罪者的灵魂就在这些圈中受酷刑。罪恶大的沦降到最深那一圈，受更残酷的惩罚。我老早就想到这个永劫之邦，看看曾伤害平民百姓的那些恶人是怎样受惩罚的。何况我的这位老师告诉我，是贝亚德从天上下来，专门到他住的“候判所”，委托他专来救我的。说因我正徘徊在荒漠的山林，怕我迷途更远。这个熟悉而又亲切的名字勾起了我那甜蜜而又辛酸的往事。贝亚德是使我萌发爱情的第一个美貌少女，虽然我们一生只见过三次面，但我们之间的爱却永存不灭。她那真诚娴静的、启示真理的气质铭刻在我心底，她陪伴着我走向与上帝相连的唯一的和平。她原是凡人，上天成了神明，我曾发誓到天上去与她见面，难道这个时刻来到了吗？我的老师催促我快走，打断了我对往事的回忆，于是我们踏上了崎岖不平的路途。

我们走进地狱之门，大门上黑沉沉的几行字：“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你们走进来的，把一切的希望抛在后面罢！”立时映入眼帘。

我这位博才多识的老师向我解释这几行字的意思后，我们就迈步走进了大门，迎面是地狱的宽阔的走廊。这 里 风卷 尘沙，遮天蔽日，一片黑暗，叹息声、抱怨声、悲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涌了上来。我问我的老师，他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哭又骂，拍手顿足，这么痛苦。他告诉我说：他们有的是懦夫，也有的是卑鄙的天使。他们对上帝不反叛，但也不忠实。天国不要他们，地狱也不收容他们，简单地说，他们想死又死不了，整天过着盲目的生活。他们没有改进的勇气，所以世上对他们也没有什么记载。他们是被正义和慈善所唾弃的人，因此，我们也不必去 谈论他们了。

我们正说着，那边过来一个扛大旗的灵魂，后面跟着一大队灵魂，不停地奔跑。他们赤身裸体，黄蜂和牛虻螫刺他们，鲜血直流。我认出了只做半年教皇，就把政权拱手让给逢尼发西第八的赛乃斯丁第五，像这么下贱的人，上帝怎么会喜欢他呢？

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一条青黑色的河前，这条河是地狱界河，叫亚开龙，负责摆渡的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船工加龙。他不让我渡这条河。理由是我不该去地狱，应该去天堂。我的老师上前告诉他，我过此河是上帝的旨意。我们就和一群灵魂同坐上加龙的船向彼岸划去，我们乘的船抵达对岸，刚刚上岸，突然发生了一阵巨响，我被震昏了。一阵雷电交加，狂风过后，我苏醒过来，发现我们已置身于地狱深渊之中了。我向下张望，只见下面云雾缭绕，烟气腾腾，我们进入了地狱的第一圈。

这一圈叫候判所，顾名思义就是没有犯什么罪的人的灵魂待在这里等候上帝作出最后判决。他们都是非常令人同情的。因为他们未信耶稣，没受过洗礼，既所谓尊敬上帝而又不合乎正道，因为合正道必须要受洗礼，所以他们被派在这里，想见上帝，但又见不到。

我们边走边谈论，不知不觉穿过一片森林，走进一块充满光明的地方。许多英雄和伟人的灵魂都显现出来了。他们也还要经历待判。我看见了我熟悉的希腊诗人荷马、拉丁诗人荷拉士、荷维帝、吕加禄，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和恺撒之女及其他王公贵族，我的老师自己也居住在这里。我的老师说：“这些伟大的高贵姓名，在人间简直无人不晓，因此，天上也给他们特别的恩惠。”

我们离开这块特殊的光明区，又进入黑暗之中，这是地狱的第二圈。地面狭窄，实际上地狱从此圈才算正式开始。

拖着长长的尾巴的怪魔冥罗司在这里坐镇，他审查进来的所有灵魂。他先听灵魂的招供，然后用尾巴绕他的身子，绕几圈，他就到地狱的第几圈受刑。冥罗司看见我问道：“谁让你进来的？你以为地狱之门很大，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闯进来吗？”我的老师急忙上前解释，告诉他这是上帝的旨意。这里狂风怒吼，灵魂在狂风中不停地飘荡着，有时撞在断崖绝壁上，发出悲惨的喊叫和号哭。“这些灵魂是什么人？”他说：“他们都是生前贪恋肉欲而丧失了理智的人。”接着他逐个地向我介绍在这一圈接受惩罚的灵魂，有古埃及的风流皇后克娄巴特拉，殉情自杀的迦太基女王悌陀，古斯巴达王后、世上最美丽的海伦等等。我非常怜悯这些因恋爱而牺牲生命的灵魂。那边有两个灵魂向我飘过来，我一下子就认出他们了。我晚年寄居在拉文纳的领主基独·诺勿罗的宫廷里，这位女灵魂是他的姑母叫法郎赛斯加。这位男灵魂是她丈夫的弟弟叫保罗。谁都不会忘记那个轰动一时的叔嫂热恋而双双殉情的故事。原来法郎赛斯加奉父母之命嫁给了里米尼的贵族吉央西托为妻。他的弟弟保罗是一位美男子，常和嫂嫂在一起读“圆桌故事”，彼此产生爱情，双双坠入情网，不可自拔。十年之后，吉央西托发现这对恋人的隐私，就把他们杀死了，于是他俩入地狱，在此受刑。爱情，甜蜜的爱情，能让人升入天堂，也能把人打入地狱!与其说它是芳香四溢的美酒，还不如说它是苦涩的毒液!我看到他们那副可怜的样子，不禁悲叹一声。他们见到我，如同见到亲人一般，毫不掩饰地向我诉说他们的遭遇。我非常同情他们，心中十分难过。

地狱的第三圈下着寒冷的大雨，雨里夹杂着冰雹和雪球。那些犯有饕餮罪的灵魂，躺在臭不可闻、污浊秽气的雨水池里受刑。魔鬼猞拜罗有三个狗一样的头，红眼睛，大肚子，血盆大口，长牙如剑，它极其凶残地用尖利的魔爪抓那些灵魂，把他们撕得粉碎。雨雪下个不停，冰雹和雪球纷纷打在这些灵魂的身上，他们哭叫不止。

我们躲过猞拜罗，经过这些灵魂身旁，走进一块空地。空地上也躺满了灵魂，有一个灵魂突然坐就来，对我说：“哦，你到地狱里来了?你认识我吗?你出生时，我还没去世呢。”我回答说：“你受了磨难，我已认不出你了。好像我没见过你，你是谁，犯了什么罪，让你受这样的惩罚。”他说：“我们的故乡佛罗伦萨，充满了嫉妒和怨恨，现在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我是你的同乡，大家都叫我猪哥，因为口腹之欲犯了饕餮罪，判我受雨淋的刑法。当然，受这种惩罚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对他说：“你受这样的罪，我很悲伤，不过你告诉我，佛罗伦萨的命运如何，是不是还有几个正直君子？它为什么要分裂呢？”他向我解释说：“佛罗伦萨最早有两派，一派是盖尔非派，效忠教皇，以多那底家族为首。另一派是奇伯林派，效忠日耳曼皇帝，以乌培帝家族为首。两派之间存在着激烈的斗争，甚至流血斗争，盖尔非派把奇伯林派赶出了佛罗伦萨，不到三年工夫，盖尔非派又分成黑白两党，你的祖上属白党。黑党头目科索·多那底因侵犯执政官而被放逐。不久，他离开流放地来到罗马，正好遇见一心想夺取佛罗伦萨，扩大自己家族的势力，巩固自己的统治的逢尼法西第八，两个人臭味相投，结成同盟，狼狈为奸，蓄谋铲除白党，摄取佛罗伦萨。他们就是所谓的正直君子，可谁都不听他们的话。逢尼法西第八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段，借助法军侵入了佛罗伦萨，将市政大权交于黑党，任其肆虐白党成员。”我听了猪哥关于佛罗伦萨的政权在两派、两党互相争斗之中来回转换和更迭的叙述，不禁感慨万分，心情激动。我曾幻想过建立一个圣洁的社会，并且也曾努力去做过。虽然我并没有死心，但是罪该万死，该下地狱的逢尼法西第八，在一三〇二年剥夺了我回故乡佛罗伦萨的权利。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要停止两派的斗争，消除所有家族宿怨、宗派对立、个人仇隙和敌视情绪。每个公民，哪怕是在自己的家里也不得无端生事，无论什么人犯罪都一律严惩。想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几个人来，急忙问他：“高傲的法利那和戴奇侯还有路斯帝、亚利各和莫斯加等一些为善者在哪儿?他们是下地狱受刑，还是升入天堂享福去了？”他说：“别急，你往下走，就会看见他们。”

于是我们又下降到第四圈，这里的情形比以前几圈更悲惨，犯罪的灵魂互相冲撞，彼此撞得粉身碎骨，这种惨状用语言是无法描绘出来的。有一处，犯罪的灵魂分成两队，他们分别抱着重物，面对面前进，嘴里还不停地辱骂着。当两队接近时，互相猛烈的一撞，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永不休止地撞击着。老师告诉我，这些灵魂生前贪婪嗜利，挥霍无度，其中有一些是特别贪得无厌的教士、主教和教皇，这群奇形怪状的灵魂，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们顺着一条水黑如墨而沸腾着的河流，来到“死的隔”湖畔，其实它也叫怒鬼沼。生前易怒的灵魂赤身裸体，在黑水污泥中互相咬啮，直到皮破肉烂，这是地狱的第五圈。我们坐上魔鬼忽雷笳的小舟，向湖对岸驶去。在行进中，不时地有污头垢面的鬼魂浮上水面，拉住船舷，要求搭救。他们都是生前妄自尊大、罪恶多端的人的灵魂。

我们渡过“死的隔”湖，到了地帝城。城四周是铁墙，里面耸立着一座高塔。塔顶红光反照，上面站着梅格那、阿来多和斗西风姊妹三个复仇女神。女神身上满是血迹，头上盘着青蛇，阻止我们进城。这时幸亏天使降临，喝退了复仇女神，打开了城门。我们进了城，只见坟墓林立，棺材敞开着，里面燃烧着烈火，各种邪教徒的首领和他们的门徒的灵魂都在棺材里哀叫着，由于邪教徒罪恶不同，所以棺材里的火燃烧的热度高低也不等，这是地狱的第六圈。从这圈开始进入下层地狱。我的老师脸上显出恐怖神情，因为他很少到这里来，不过他告诉我，到这里来的路，他很熟悉。

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我曾向猪哥打听的奇伯林派首领法利那，我站在他的坟头前。他略微看看我，漫不经心地问：“你祖上是谁?”我毫不隐讳地回答了他。他又说：“你的祖上非常激烈地反对我，反对我的先人，反对我的同党。于是我放逐了他们两次。”我立即接上去说：“虽然被你们赶出去两次，但是他们又两次返回祖国。至于你的那个党呢，却没有学会返回祖国的本领。”高傲的法利那依然用一种轻蔑的口气说：“不错，他们是没有学会返回祖国的本领，这一点比我躺在这个火坑里受刑更痛苦。五十个月以后，你将会知道这种本领有多难学。”我后来才明白这“五十个月”是预言我一三〇二年被放逐，回国开展运动至一三。四年六月宣告完全失败，从现在算起是四年零二个月，正好五十个月。他又说：“你还可以回到那美好的人间，请你告诉我，在各种法律方面，那些人民为什么这样强烈地反对我的亲族呢？”我回答说：“这是因为惨败和屠杀。你还记得一二六○年的蒙搭卑底之战吗？盖尔非派惨败，鲜血染红了附近的亚比阿河水，他们能不反对你的亲族吗?”他听后摇摇头叹口气说：“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我只是附和他们。他们主张毁灭佛罗伦萨，我毫不留情地挺身而出保护了它。”我对他说：“希望你的后代获得和平。你虽能预言我以后的事，可眼前的事你就不知道了。”他说：“就像一个远视眼的人能看到远处的东西，反而看不见近处的东西一样，这就是最高统治者给予我们的恩惠，想知道近的或正在进行的事情，我们的智力还没达到这种程度，除非有人告诉我们。”最后他告诉我弗特立克第二和红衣主教乌巴迪都在这里。他说完，没落到棺材里去了。

我心里想着他对我未来的预言，一股凄凉的愁绪掠过心头。我的老师见我不悦，忙问我怎么了，我把法利那的话向他重复了一遍。他说：“你记住，见到贝亚德问问她。她会告诉你今后旅程到底会怎么样，因为她的慧眼能洞察一切。”我们说完，离开了城墙，转向左边，沿着一条小路向中心走去。

第七圈山岩崎岖险恶，牛头人身的怪兽冥罗督盘踞 在这里。它共分成三环，第一环是沸腾的血沟，又叫勿雷格东，迫害人民的暴君的灵魂在这里受刑。山脚下有许多半人半马的怪物，背着弓箭，成群结队向前跑着，好像世间的狩猎一样。他们准备射杀罪恶的灵魂。我们正在山坡上往下走，这群怪物突然全站住了，有三个怪物站出来拉弓搭箭，其中一个喊道：“你们站住，要下山，请讲犯了什么罪，否则我们射箭了。”我的老师说：“请基龙出来讲话。”随后他碰碰我，小声说：“这个怪物叫奈沙，曾因诱惑英雄爱各纳之妻、有名的美人唐妮娜，被爱各纳用毒箭射死。他临死前赠给唐妮娜一件衣服，说此衣有恢复爱情之力。后来，爱各纳另有所恋，唐妮娜把这件衣服给了他。他穿上以后，痛苦而死，奈沙给自己报了仇。中间那个就叫基龙，他是队长，擅长医术和音乐，是他们中最有思想者，曾教养过英雄亚开纳。另一个叫福六，也是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我们走近他们，基龙用箭的尾端向左右拨开胡须，露出一张大嘴对同伴说：“你们看后边那个人，脚多有力，踩到什么，什么就移动，死人没这样的脚。”我善良的老师马上站到基龙面前说：“对，他是活人，贝亚德派我来做他的向导，游历这山谷。他不是强盗，我也不是贼鬼，我们来此，全凭贝亚德的力量。现在请你帮忙，让他渡过这条血沟，因为他不是精灵，不会腾云驾雾。”基龙听后，二话没说，就派奈沙带领我们过血沟，临行前又嘱咐他，不许别的怪兽再出来阻挡。

我们渡过血沟来到紫水河边上，罪恶的灵魂在水里呻吟，沸腾的湖水永无休止地煎熬着他们。我见有几个灵魂已被水淹没到眉毛处，奈沙说：“这是杀人劫财的暴君，像西西里的西拉克城的独裁者狄奥尼西、马其顿王亚力山大、意大利北部帕多瓦的黑头发阿佐利诺和有'上帝之鞭’称号的匈奴王亚底拉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我们边走边看着血沟，血水上面露出一群群灵魂的头，有的胸膛也露在外面。湖面烟雾腾腾，看不太清，不过我也认识几个，因为不便久留，所以我也没理睬他们。我们找到水最浅的地方，蹚水走过去，奈沙告诉我们：“你看那沸水，从这开始向这边渐渐浅，向那边渐渐深，暴君受刑的地方最深。”说完他就离开了我们。还没等他回到原处，我们已经走进一片树林，里边没有一条小路，也没有绿色的树叶，一片灰色。树枝横七竖八、互相攀扶缠绕着。树木多节多瘤，但不结果子，却长着毒刺。我的老师告诉我，从这儿开始到那边的沙漠地带是第二环，并且在这里将会看见他曾对我说过的折断树枝要流血的事实。

我听见有悲泣声，但一个影子也看不见，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呢，莫不是从树林里。我正在寻思着，我的老师说话了：“你以为这声音是从树林里发出来的吗，那么你折断一根小树枝，就明白了。”我照他的话，伸手从一棵大树上折断一根小树枝，顿时大树就嚷嚷起来：“你为什么要伤害我，难道你没一点怜悯心吗?我们从前也是人，现在变成树了。我们就是蛇的灵魂，你也该手下留情啊。”我把小树枝丢到地上，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我的老师迈步向前解释说：“实在对不起，因为他不相信树会流血，今天特意让他试试，我心里也很难过。不过，请你告诉他，你是谁，等他回到世上，好把你的名字告诉天下老百姓，算是对你的补偿吧。”“那好，可你们别因我说的话而恼恨我。”于是他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我原是弗特立克第二的首相维格那，他对我言听计从。我掌管赏罚大权，一点儿不马虎，别人休想从中捞到好处。我非常忠实地尽其职守，不分昼夜地干活，损害了我的身体。那些嫉妒我的人，谗言陷害我，使我被挖掉眼睛，囚禁起来，我蒙受着羞辱，认为只有一死才可以解脱。因此，我这个公正的身体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敢向你们发誓，我是一贯忠实于我的主人的啊。如果你们中有一个回到世上，请为我伸冤昭雪。”这时我的老师在一旁催促我有什么事赶紧问他。我此时过于悲伤，什么也不想问了。我的老师替我说：“你的请求，我可以办到，不过，你得说说你为什么被囚在这多节多瘤的树里呢，你的灵魂还能得到解脱吗?” “我和其他灵魂一样，将来要做最后判决，但不会像从前那样了，因为抛弃了的东西，就没权力再把它收回了，我们只好凄惨地待在树林里了。”

突然，传来一阵追逐的狗的叫声和树枝树叶被折落的喧闹声，在我们的左边，有两个赤身裸体、疮痍满目的灵魂，从树林那边冲过来，把许多嫩枝幼树都碰断了。他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就躲进了荆棘之中。他们的后面，有一群黑狗追过来，它们就像刚刚挣断了锁链的饥饿的猎犬一样凶猛，要是有个犯人蹲下来，它们准会一拥而上，把他撕得粉碎。我们穿过这片由信仰不坚定而自杀者变成的长有毒瘤的多枝多节的灰色的树林，进了第三环的世界，这是一块不长草木的平地，周围被树木环绕着。

平地上铺着干燥的沙子，上面滚烫滚烫的，我看见成群的灵魂哀哭着。有的仰面躺着，这是亵渎上帝的罪人的灵魂；有的屈膝坐着，这是不劳而获的重利盘剥的罪人的灵魂；还有的在热沙地上不停地走动着，这是暴发户、侮辱自然的罪人的灵魂。走动着的人数最多，躺着的人数最少，但他们叫苦最厉害。大火球落在沙地上，慢慢地滚动着，沙粒被烧得红红的，那些罪人就在这火雨热沙中挣扎着，他们不停地跳着脚，晃摆双臂，避免热沙把脚烫伤，或躲避火球落在身上。

我看见其中有一个灵魂对此毫不在乎，心中不解，就问我的老师：“那个躲起来的大影子是谁？他怎么不怕热沙、火球？”这个影子听见我的问话，忙回答：“我活着是这样，死了还是这样，虽然在围攻对贝城时，朱匹脱大神使尽平生力气，用雷电把我击死，但他最终也没有报复得痛快。”我的老师冲着他说：“卡以累呀，你已经在受重刑，怎么还如此骄傲？须知你愈加恼怒，你的痛苦就愈大。”我的老师转过身用温柔的口气对我说：“他是围攻对贝城的七王子之一，从前，他不把上帝放在眼里，觉得自己高于一切，越是这样，受的罪也越大。跟我来，咱们到树林那边去看看，当心别踩着热沙。”

一条小河从树林里流淌出来，河水殷红殷红，令人可怕，两岸居住的娼妓就饮用它。小河从沙漠中穿过，河底及河岸全是用石头砌的。我的老师说：“你看，这条河把落下来的火球都熄灭了。自从我们进地狱以来，还没看见过这么奇 异的 河 流呢。”我问：“这为什么？你能给我讲讲吗？”“好，你听着。”我的老师见我这么热切地想知道内情，于是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在那大海之中，有一个荒废了的国家叫克乃德，国王是萨腾神，是世界上最受尊重的国王。那里有座山叫伊达，从前，山上有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而现在则是一片枯黄。预言中讲，萨腾神的儿子朱匹脱长大后将继承他的王位，管辖天下，他因此想杀死儿子。他的妻子雷婀为保护儿子，把儿子藏在这座山里。这座山中立着一个巨大的老人，据说这是时间老人。他的背向着代表东方文明的埃及，他的脸向着与时间永存的罗马，因此，罗马被称作'时间之镜’。时间老人的头是纯金做的，手臂和胸膛是银做的，肚子是铜做的，其余都是好铁做的，这里的金、银、铜、铁分别代表四个时代。然而时间老人的右脚却是用泥土做的，在这个最弱的支点上担负着最大的重量。这尊巨像除了用金子做的地方外都已裂了缝，泪水从裂缝里流出来，渗透到地中，经过山岩的孔隙，汇归地府，成了亚开龙、死的隔、勿雷格东等河，最后流到此地，再流到最低处，形成科西多湖。这是一个冰湖，等会儿你就会看到。”我不解地问：“如果说这条河流是从地面上流过来的，那我们怎么到这儿才看见它呢？”他说：“这块地方是圆的，虽然我们已进入很深的地方了，但是，我们还没兜完一圈呢。它奇就奇在这儿。”我又问：“勿雷格东和累德河在哪里，方才你不是还提到勿雷格东了吗？”他回答说：“勿雷格东就是那条血沟，又叫沸河。关于累德河，一会儿你就看见了。好吧，咱们继续走，该离开这片树林了。”

这条河的堤岸虽不高，但很厚，很坚固、结实。这是为了防御山上的雪融化使河水泛滥而筑的。河面上雾气腾腾，遮住了上面和旁边落下来的火球。我们走出树林很远的地方，又遇见一群灵魂，沿着堤岸向我们走过来。其中有一个灵魂先认出了我，他拉住我的衣边，我看着他那副焦黄的面孔，一时认不出他是谁。我弯下身细细打量他，一下子就认出他了，忙说：“柏吕奈多·拉丁尼先生，是你呀！”他说：“我的孩子，我要和你说几句话，你讨厌我吗？”我忙回答说：“不，我真 心 地 欢迎你。如果我的老师同意，我可以停下来和你说一会儿话。”他说：“不行，孩子，我们这一队灵魂不能停，要是停下来，就得躺下让火烧一百年。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好。”我抬眼看看这位佛罗伦萨有名的文人、政治家，一股难言的悲痛涌上心头。他虽然没有直接教导过我，但他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从他的《宝库全书》和《小宝库》两部巨著里就获益不少，对我选择走什么路，起了很大作用。他这时问我：“你的末日没到，为什么来'这里’，和你一块的那位是谁？”于是，我把自己如何迷了路，在最危急时，维其略如何救了我的事全都告诉了他，并 强调说，维其略是受贝亚德之托带我走向归家之路的。他告诉我：“只要你跟着你的星走，你就会到达光明的归宿处。我在世时，攻占星术，只要我的预言没错，或者不死得太早的话，我就会看到上天对你施恩惠的那一天。我肯定会鼓励 你努力工作。佛罗伦萨这帮负心的贼，凶恶得很。他们都是古费沙纳的后裔，仍保留着山岩的野性。他们反对你，把你视为仇敌，这不奇怪，因为在荆棘中是不容许无花果结果的。古代传说他们是受了骗的贪婪、卑鄙、嫉妒、傲慢的民族，你切勿和他们同流合污。你会永远保持荣誉。黑白两党均欲置你于死地，幸亏青草离开山羊远了，让费沙纳的走兽们自相吞噬吧，只要他们不伤害植物，就是污秽的地上也会长出一株优良的植物。在这万恶之窟，不也使罗马人留下了像你这样的人 吗？”我 安慰他说：“如果上帝接受我的祈祷，你决不会被人类遗弃的，因为你那可亲的、慈祥的面容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之中了。你在世时，经常教导我怎样做一个不朽的人，因此，我很感激你。只要我活着，就要颂扬你的功德。你刚才说的关于我未来的话和法利那的预言，我一定牢记在心里。如果我见到贝亚德的话，一定要求她给我解释一下。请你放心，我问心无愧，命运对我如何，我无所谓，我早有思想准备，听凭命运的安排吧。”我和柏吕奈多先生谈了许多别的事情，然后他就急匆匆地归队去了。

在这条河该流入别的圈内的地方，传来如同蜂巢里的群蜂嗡嗡的叫声，有三个影子离开被火雨淋的队伍，向我们跑过来，他们边跑边喊：“站住，看你们的穿戴，准是从混乱不堪的佛罗伦萨来的。”这些灵魂已被火烧得遍体鳞伤，新伤旧痕真是令人难过。我的老师提醒我说：“停一下吧，我们该对他们表示一下敬意，要是那儿没有落下的火球，你应该先跑过去安慰他们。”其中一个灵魂说：“我们在这儿被火烧得焦头烂额，已不成样子了。你们肯定看不起我们，但我们在世上的声望也足使你们该告诉我们，你们是谁，怎么会到这儿来。”跑在前面的这个灵魂虽然被火烧得体无完肤，但他的地位却很高，他是贵族培底的女儿伽尔娜达之孙，叫基独·盖拉，是盖尔非 派首领之一，他活着时，智勇双全。后面的那个灵魂叫戴奇 侯，是基独·盖拉的代言人，曾与盖拉合作反对蒙搭卑底之战，该派不听，结果遭受惨败，这样的事，世人该为殷鉴。另一个灵魂说：“我叫路斯帝，是佛罗伦萨的富人。我是因为我的那位悍妇而被流放。”不用他们介绍，我全认识他们。如果不是有纷纷落下的火球，我一定会跳下堤岸，冲进他们的队伍，和他们拥抱。他们的生平事迹和喻世名言，在佛罗伦萨已家喻户晓了，他们不应该被人们遗忘，他们的业绩应当载入史册。我对他们说：“我仍很尊重你们，敬仰你们，为你们悲伤，你们的事迹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现在离开了烦恼，随我的高贵的老师去寻找我的甜果，因此，我们才经过这里。”他说：“愿你长寿，流芳百世。请你告诉我，佛罗伦萨现在怎么样了，最近来了一个原来是做钱袋的工匠，后来他跻身于贵族社会，此人叫巴西爱，对我们讲了关于佛罗伦萨的情况，真使我们大大伤心啊！”

这些该死的暴发户，把佛罗伦萨搞得乌烟瘴气，他们真该入地狱受刑。我抬头叫道：“佛罗伦萨呀，暴发户的突起，使你滋生出骄奢、放荡，这早已使你挥泪了吧！”他们似乎明白，我的感叹就是对他们的回答。于是他们面面相觑，一齐说：“你真爽快，三言两语就答复了别人的问话。等你走出这昏暗的地方，回到明亮的世界，你说到自己曾经过某某地方时，请你向人类提及我们的名字。”说完，他们如同脚底下生出翅膀一样逃走了。我的老师要把这一圈受刑的灵魂全看看，于是我跟着他，沿着这圈的边界朝前走，一路所见，全是那些重利盘剥者的灵魂，他们既要躲开天上的火球，又要躲开地上的热沙，眼里流出了痛苦的泪水。他们胸前都挂着一个袋子，袋子的颜色各异，袋子上面印着各种花纹，有画着蓝色狮子的黄袋子，有画着洁白如奶的白鹅的红袋子，有画着蓝色大腹母野猪的银色袋子。我虽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这些花纹是那些生前重利盘剥者的纹章。

那个挂着银色袋子的灵魂冲着我喊：“你来干什么？你是活人，快回去！”我急忙退回到老师身边，他正好招呼我，准备坐上一个怪物的背。这个怪物真可怕，它有一条细长的尾巴，人头，蛇身，有两个爪，可他的外貌倒挺和善。这个怪物的爪、背及胸的左右两边全画着纠缠着结的各种圈儿。它叫格利鸿，常常引诱外人入内，然后把他置于死地。它有攀山越岭、穿壁断戈的本领。它的身子趴在河岸上，尾巴伸向空中，不断地摆动着。尾巴尖端有一把毒叉，犹如蝎子的尾巴一样。它就这样如同一个欺诈的恶人，守卫在第八圈的入口处。我的老师说：“你坐在前面，我坐在中部，小心点，别让它的尾巴伤着你。”我心里虽然很害怕，可还是壮着胆子坐上去了。我一坐定，我的老师就用双臂紧紧地把我抱住，这正合我意。格利鸿载着我们直线下降，周围的冷风迎面扑来。我听见有飞瀑的冲击声，也有悲哀的哭泣声。我们的下面出现火光，我害怕得 浑 身发抖，缩成一团。格利鸿降落在石壁边上，丢下我们，犹如离弓之箭，一忽儿就不见了。

这是第八圈，又名恶沟，沿着石壁分成十条沟，沟与沟之间有堤岸相隔。沟上有崎岖不平的小桥相通。形形色色的欺诈者、诱奸者、阿谀奉迎者、买卖圣职者、星卜者、贪官污吏、伪君子、窃贼、教唆犯、挑拨离间者、伪造者，分别在这十条沟里受刑。

我见有一个多头长角的魔鬼，手拿大鞭子，残酷地拍打着这些灵魂。我认出了卡鹊尼米，他见了我急忙低下头，我问他：“你犯了什么罪？”他说：“不瞒你说，引诱我妹妹美奇索娜和盖尔非派的侯爵阿皮索通奸的就是我。”他正说着，那魔鬼用鞭子狠命抽打他：“快走，龟奴，这里没有女人让你做买卖啊！”

我们穿过第一座小桥，又登上第二条沟的堤岸，这条堤岸是第二座小桥的支点。这条沟很深，气味难闻的涎水从沟里流出来。一群灵魂在里面边打喷嚏，边打自己嘴巴。我们登上第二座桥顶，才看清沟底，原来这些灵魂呆在粪溺的坑中，我用眼睛盯着一个满头污秽的人，但我看不出他是教士还是俗人，可他叫嚷起来：“你老盯着我干吗？”我说：“如果我没记错，你是白党的英德米奈，专会干献媚钻营的勾当，所以我特别注视你。”他打着自己的头说：“我喜欢阿谀谄媚，所以堕落到这条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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