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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不忘者寿

 Beinan 2023-09-25

——纪念陈岱孙师百年诞辰

张尚元(1948)

“敬贺吾师九五华诞,祝愿吾师白寿、百寿、茶寿”。

这是陈岱孙先生95岁寿辰时,许仲钧、陈为汉两位学长和我三人拍给他的贺电。

许、陈二学长和我十分荣幸,由西南联大而清华,整整四年,时刻有机会聆听岱孙先生的亲切教诲。他为我们讲授经济学概论、财政学、经济思想史等必修课程,又是我们三人毕业论文的导师。

我和许、陈二学长也十分有缘,友谊延续至今半个世纪以上。当年翩翩年少时是经济系同窗诤友,经过几十年风风雨雨、月缺月圆,到了耄耋之年还有机会不时聚会。相聚时,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昆明——北京;联大——清华;同学——老师,而谈论最多的老师就是岱孙先生。

先生严谨的治学作风,严格的育人态度,高尚的品德情操,永远铭刻我们心中。他是我们崇敬的人物,学习的楷模,也是一生关爱我们的慈祥父执、指引和鼓励我们前进的导师。因此,我们衷心祝愿他身体健康,活到九十九、活到一百、活到一百另八……,于是由我草拟了上述贺电。

今年1026日是先生百岁诞辰纪念。想的和要想说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下面谨写出自己亲历的几则小事,以表对先生无限怀念之情于万一。

先生上课时,认真严肃,几乎是不苟言笑,但有时也十分悠然风趣。我还记得他上财政学第一堂课时的情景。经济系是个大系,财政学在一间大教室里上课,仍然因为人多,相当拥挤熙攘。那天,当他高高的身影在教室门口出现时,课堂立即安静下来。只见他缓步登上讲台,把手中的大皮包放在讲课桌上,即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非常大的英文字:

Public Finance”(财政学),几乎占了大半个黑板。然后转到桌前,用略带南方口音、清亮的标准普通话,一本正经平缓地说道:“同学们,这堂课是财政学课,”又指指黑板上的英文说:“不是英文课,走错了教室的同学,现在走出去,还来得及。”他话音一落,果然教室里马上劈劈啪啪、踢踢踏踏响起了一阵桌椅挪动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真有几个同学低着头、红着脸、夹着笔记本匆匆走了出去。同学们一阵哄笑:陈先生真神,怎么知道会有人走错教室呢先生平推出双手,指尖向下轻轻按了按。霎时,课堂里鸦雀无声,先生开讲了。只听见他不紧不慢、铿锵顿挫的话语,和同学们沙沙沙沙记笔记的声音,和谐地交响着。

先生讲课清楚明白、有条不紊,不说一个字的废话,往往讲到一个段落,正好下课的铃声响了。他的课,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就是一本完整的专著。我一直保留着先生讲授的各门课的笔记,和经他修改过的毕业论文底稿,可惜在十年浩劫中被红卫兵作为“四旧”毁坏了。现在我只珍藏着先生写给我的一封信,和戴世光先生当年在联大讲授的统计学笔记。

先生衣着整齐修洁,在联大时,常见他穿一件褐黄色呢子西服上装,和一条灰法兰绒西裤。有时右边西服翻领上还插上一朵小花。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个同学要结婚了,借来了一套西服。昆明虽是四季如春,但在冬天,西服内还是需要穿件毛线背心之类的。可是他弄不清楚领带该放在西服里面的背心内呢,还是背心外几个同学也莫衷一是,争执不休。于是决定去看看先生的穿着。看见先生的领带是放在背心内的,他才如法炮制,放心大胆地当新郎官去了。可见先生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威望和地位。

先生办事严格认真、一丝不苟是出名的。同学们依赖他,爱戴他,也敬畏他。1945年下半年开学时,我迟到了,心里忐忑不安地去找先生签字,以便注册。我走进系办公室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在写东西,我怕打扰他,等他放下钢笔抬起头来时,才嚅嚅地解释迟来的原因,听候“发落”。可他摆了摆手,嘴角上掠过一丝笑意说:“日本投降了,我们要回北平了,学校提前开学了。”表示不怪我,但又严肃地说:“要复员,好多事要办。下学期明年5月初就结束,上课时间很短,你要赶上去。去注册吧。”同时把签好的选课单推给我。守候在办公室门外为我壮胆的同学们正在担心,看见我兴冲冲地走了出来,大家一齐欢呼起来。

1948年,我们经济系全系在同方部举办了“庆祝陈岱孙先生执教廿周年大会”,派许仲钧学长和我专门负责接待先生。早上当我们去新南院3号他家迎接他时,一向守时的先生已站在门前花圃边等候了。那时,清华园里百花盛开,紫薇紫荆,丁香海棠玉兰,还有从昆明新引种回来的康乃馨等,争奇斗艳,芬芳四溢。周培源先生的三位小千金,踏着三辆单车,叽叽喳喳像欢乐的小鸟一样飞驰而过,高声向先生问好:“MorningDouglas uncle!”先生含笑回应,频频点头招手。开会时间还早,我们陪同先生在花海林荫道上漫步,向同方部会场方向走去,一路随意摆谈。他兴致很高,从身边的花木说起,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从白居易的名诗句“紫薇花对紫薇郎”,《红楼梦》的白海棠,到哈佛校园的紫白丁香,谈到清华的校花、校色、校旗和清华的传统,俨然一位文学素养极高的植物分类学家,也充分表露出对母校一草一木的情深意挚。庆祝会上先生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多年后他在和我通信中,还谈到这次大会,他深情地写道:“我非常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厚爱。”

先生对同学们更是无比的关怀和爱护?50年代,陈为汉学长与先生同住沙滩中老胡同北大宿舍。宿舍的教职工每几个月要轮值管理宿舍杂务。主管人专门把陈为汉和先生编为一组,说是为了让他很好地照顾老师。陈为汉当时在马恩列斯编译局主译《列宁文选》,相当忙,常早出晚归。结果反而是先生体谅他、“照顾”他,把一切杂务承担了。周末,先生他们常常打桥牌。有时缺一角,他就叫陈为汉顶缺参加。初时同桌的教授们对年轻人的技术颇表怀疑。他风趣地说:“清华毕业的,没有不会打桥牌的。”先生牌艺精湛,技巧娴熟,师生结为Partner,果然胜多败少。

先生执教几十年,真可谓桃李满天下,而他记忆力特强,相当熟悉他的学生们。1991年,母校80周年大庆时,我陪同从国外回来的1945级毕业的姨姐,专程驱车去北大看他,他已经去校庆会场了。我们来到会场,他正在台上讲话。会完了,同学们簇拥着他走出大礼堂。我们挤进人丛,迎上去向他致意。他微笑说:“你们也来了。”我们忙报上姓名、年级。他点头说:“知道,知道。”同学们陪他坐车回北大去了,姨姐疑惑地问我:“他真的还记得我们”1995年,姨姐又回国参加1945级毕业50周年庆祝活动,几个同学又到北大看他,刚刚自报姓名,他就又说:“知道,知道。”姨姐十分高兴地说:“他真的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学生。”

同学们也永远记得先生,一直把他当成信得过的长辈。在那指向哪里奔向哪里的年代,我被调离经济研究工作岗位。我写信向他倾诉我的苦恼,他立即回信,要我安心工作,并列举联大同学××调到剧团,××调任翻译,都搞得不错。又说院系调整后他到了北大,戴世光先生在人大,朱声绂先生留在清华,他们都可以帮助我。这给予我很大的鼓舞和支持。

1984年夏天,我到北大去看他。那是离校36年后第一次见到先生,他虽已84岁高龄,却精神矍铄,神采依旧,头脑清晰。他很关心我的工作,说搞写作是很好的,他的外甥女唐斯复,人大毕业后在上海《文汇报》北京办,也搞写作(非常感谢唐斯复女士整理出版先生的著述,让他的道德文章、真知灼见永远流传于世)。西南联大就有好多东西好写。那时候条件差,经费十分拮据,他第一次到重庆,就是代表学校去向教育部要钱。慕名已久的四川名胜古迹峨眉山、杜甫草堂等都没有时间去,就匆忙赶回昆明了。还问我记得不,学校穷得把新校舍许多房屋屋顶的洋铁皮都卖给商人了。但是,联大出了不少人材。临别前,他指着屋角小桌上一本厚厚的八开本大型纪念册,说:“你也写几句话吧。”我翻开一看,琳琅满目,全是各路造访者的题辞,内中不乏外国专家学者留下的各种文字的手迹。我打心眼里高兴:今天,先生的影响更加宽广深远了。我只有祝他安康长寿。他还坚持送我到院子门外,他穿着蓝布中山装挥手作别的身影,至今还不时在我脑际重现。

许仲钧学长早年也被调到化工研究部门,用非所学。1983年,许仲钧去看望先生,他刚从香港讲学回来,鼓励许仲钧说:现在要和外国人做生意了,我们也不能再固步自封了。如今许学长已从英、法、俄等文字翻译引进了若干专业资料,在国内外发表了不少专业论著,还和国外有关权威机构建立了长期的联系。

陈为汉学长在打倒“四人帮”后,到了四川社科院。他遵从先生的建议,仍然主研资本主义经济,已经出了好几本专著。那年陈学长兼任四川世界经济研究所所长,特聘许仲钧学长和我为特约研究员。我们也真想“过一把瘾”,运用岱孙师等先生当年给打的基础,以及这些年自身的体验和学习心得,三人合搞个课题,出点成果,也向多年寄望我们的先生汇报。不幸不久便传来先生去世的噩耗。

老子说:“死而不忘者寿。”

我们是永远不会忘记先生的。先生将永远活在他的学生们的心中,活在千百万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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