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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讲义 第二章 靖 难

 新用户4541Ay47 2023-09-26 发布于上海

第二章 靖 难

靖难之名,为成祖篡国时所自命。成祖名棣,原封燕王,为太祖第四子,母妃。太祖立嗣,以嫡以长,自为吴王,即立长子标为世子,既登帝位,即立为皇太子,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丙子薨,谥曰懿文太子。是年九月,立太子第二子允蚊为皇太孙。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崩。辛卯,太孙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建文元年七月癸酉,燕王棣举兵反,称其师曰靖难。累战至四年六月乙丑,都城陷,帝遁去,棣人即帝位,尽反建文朝政,并年号而去之,谓其时曰革除。于是,太祖开国之法度颇有变易,分别纪之,以见成祖于篡弑之恶外,在明一代之功过为何若。至仁、宣两朝,承成祖之业,未有蹉跌,合为一时代述之。

第一节 建文朝事之得失

建文一朝之政治,其真实记载,已为永乐时毁灭无遗,设有丝毫不可示人之失德,必为其时诋毁之口实,攻之不遗余力矣。然观成祖所以毁建文,不过以削夺宗藩一事为举兵之名。既篡大位,于建文朝事一切革除,初不问其当否,其临朝公言建文时政之不善者惟有变乱官制云尔。削夺宗藩,未始非帝之失策,更改官制,亦多非当务之急,然皆无罪状可言,成祖以为罪则罪之,既篡以后,谁与抗辩?然帝之善政美德,史中竟尚有存留,盖虽欲毁灭之而事实有不能也。

帝为兴宗孝康皇帝子,兴宗即懿文太子标。帝即位后,追尊为帝,靖难后,复废为懿文太子。《兴宗本传》:“为人友爱,秦、周诸王数有过,辄调护之。”盖出天性。《明通鉴》于蓝玉之狱,文末叙云:“初玉征纳克楚即纳哈出。归,言于皇太子:'燕王在国,阴有不臣心。’太子殊无意,而语啧啧闻于燕王,不数月而玉祸作。”此亦见太子大度,而燕王之不能为少主臣,由来久矣。

尹守衡《史窃·蓝玉传论》云:“世传蓝玉初欲结知燕王,北征还至北平,献王名马,王不受,玉惭谢。归见太子,太子妃,开平王女也,因说太子曰:'殿下试观皇上,于诸子中最爱者为谁?’太子曰:'鸬鸠之爱,焉有轩轾?’玉顿首曰:'臣望燕王英武,得人心,威名日盛,皇上所钟爱。又闻术者言:“燕地有天子气。”臣幸托肺腑,愿殿下自爱!’嗟夫!幸太子孝友,不入其言耳,不然,建成之难,当先自玉发之。”此为《明鉴》之所本。但尹氏为明臣,尊成祖,此作罪状蓝玉语。

太子多盛德,具见《本传》。帝立建文为太孙,盖以太子第二子,而其兄幼殇,以伦序当立也。《太祖实录》,在建文时修成者,亦已革除作废,成祖又将建文年间政治文字焚毁,使后人即欲搜考而不可得。焚毁事见《王艮传》,所焚必不止一次,此可推见。

《王艮传》:“艮,字敬止,吉水人,建文二年进士,对策第一。貌寝,易以胡靖,即胡广也,艮次之,又次李贯。三人皆同里,并授修撰,如洪武中故事,设立史馆居之,预修《太祖实录》及类要、时政记诸书,一时大著作皆综理之。数上书言时务。燕兵薄京城,艮与妻子诀曰:'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吾不可复生矣。’解缙、吴溥与艮、靖比舍居,城陷前一夕皆集溥舍,缙陈说大义,靖亦奋激慷慨,艮独流涕不言。三人去,溥子与弼尚幼,叹曰:'胡叔能死,是大佳事。’溥曰:'不然,独王叔死耳。’语未毕,隔墙闻靖呼:'外喧甚,谨视豚。’溥顾与弼曰:'一豚尚不能舍,肯舍生乎?’须臾艮舍哭,饮酖死矣。缙驰谒,成祖甚喜。明日荐靖,召至,叩头谢,贯亦迎附。后成祖出建文时群臣封事千余通令缙等遍阅,事涉兵农钱谷者留之,诸言语干犯及他一切皆焚毁。因从容问贯、缙等曰:'尔等宜皆有之。’众未对,贯独顿首曰:'臣实未尝有也。’成祖曰:'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官近侍,独无一言可乎?朕独恶夫诱建文坏祖法乱政者耳。’后贯迁中允,坐累死狱中,临卒叹曰:'吾愧王敬止矣!’”

然《惠帝本纪》所载,侍懿文疾及居丧之孝;请于太祖,改定《洪武律》七十三条之仁。甫即位,诏:“兴州、营州、开平诸卫军,全家在伍者免一人;天下卫所军,单丁者放为民。”是年十二月,赐天下明年田租之半,释黥军及囚徙还乡里。此等皆不易得之仁政。尤重大者,二年二月,均江、浙田赋,诏曰:“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此为善补太祖之过,深得帝王平均全国人民之意。成祖亦以坏祖制罪建文而悉复之,遂令苏、松之民至今受其祸,此善政之不能磨灭者也。

若其美德,史尽没之,以无实录可据,今由列传中搜辑数事,可见帝之为君气象。

《尹昌隆传》:“帝初即位,视朝晏,昌隆疏谏曰:'高皇帝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陛下宜追绳祖武,兢兢业业,忧勤万几。今日上数刻,犹未临朝,群臣宿卫,疲于伺候,旷废职业,上下懈弛,播之天下,传之四裔,非社稷福也。’帝曰:'昌隆言切直,礼部其宣示天下,使知朕过。’”

《明纪》、《明通鉴》于此事,皆云帝有疾视朝晏,昌隆疏谏,左右请以疾谕之,帝曰:“直谏难得,何可沮也?其以疏宣示天下,使知朕过。”所谓有疾,未知确否,如果拒谏,即非疾亦可言疾;既纳谏,即真疾亦不必言疾。清嘉庆初,编修洪亮吉上书请代奏,亦言视朝稍晏等语,严旨立斩,临刑改戍伊犁,旋赦还,遂亦称盛德。视此又何如也!

《史窃》:“革除元年,礼部左侍郎陈性善上书言事,上悉允行;群臣酌议,复有不便者更之。性善人朝,叩头言曰:'陛下不以臣愚,猥承顾问,臣僭陈上听,许臣必行,今又更之,所谓为法自戾,无以信于天下矣。高皇帝临御三十一年,未尝听人一言,犯颜者戮无赦,陛下受言而不终,反不如高皇帝不受之为愈矣。’上曰:'皇祖天禀神智,群臣莫及,然每人言有理,则亦从之,非愎谏也。朕性愚昧,暗于治理,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敢不受谏。卿言为法自戾,深中朕过,非卿忠谠,朕何以得闻过失?赏绢百匹,以旌直臣。’”

《史·陈性善传》:“一日帝退朝,独留性善,赐坐,问治天下要道,手书以进。性善尽所言,悉从之,已,为有司所格。性善进曰:'陛下不以臣不肖,猥承顾问,既僭尘圣听,许臣必行,未几辍改,事同反汗,何以信天下?’帝为动容。”以此证《史窃》之说,其事为必有,且互见帝之虚衷。惟《史窃》有高皇帝未尝听人一言之语,恐无是理,盖语气轻重间失之耳。

帝仁柔乐善,实为守文令主,但英断不足,所用齐泰、黄子澄固非任当日艰巨之材;即所敬信之方孝孺亦不免迂阔之诮,主张削藩,轻为祸始。然方以古官制、古宫殿门名日夜讲求,自命制作,其所以应变之道,多不中窾要。后人特以齐、黄及方皆能死事,正学先生被祸尤酷,百世崇拜其大节,然于事实之得失则不可不知也。

削藩一事,古有明鉴,正学先生以学问名世,何竟不能以古为鉴,避其覆辙!汉初强宗,与明初同,贾谊痛哭而谈,未见用于文帝,至景帝时,晁错建议削藩,遂有吴、楚七国之变,以师武臣力,仅而克之,天下已被涂炭,且祸本未拔。至武帝时,用主父偃推恩之策,诸王之国,不削自削。至强藩尽而又无以制异姓之奸,王莽篡汉,诸侯王无一能与抗者,此为别一义。果不主削藩,自当权有无强宗之利害;既主削藩,则贾谊之说、主父偃之谋不可废也。且当时明明有上此策者,帝甫即位,当洪武三十一年,未改建文之号之日,高巍已言之,帝固不省,齐、黄亦不为意,时方孝孺已至,帝方倚以致太平,倘助巍之说,必可见听,亦竟不然,此不能不谓帝之暗,亦诸臣之疏也。

《高巍传》:“惠帝即位,上疏乞归田里。未几,辽州知州王钦应诏辟巍,巍因赴吏部上书论时政,用事者方议削诸王,独巍与御史韩郁先后请加恩,略曰:'高皇帝分封诸王,比之古制既皆过当,诸王又率多骄逸不法,违犯朝制,不削朝廷纲纪不立;削之则伤亲亲之恩。贾谊曰:“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今盍师其意,勿行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子弟分封于南,在南诸王子弟分封于北,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臣又愿益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使人馈问,贤者下诏褒赏之;骄逸不法者,初犯容之,再犯赦之,三犯不改,则告太庙废处之,岂有不顺服者哉?’书奏,上颔之。”颔之者,不置可否耳。观其削夺日亟,则帝与用事诸臣成见已定,良言不能入也。巍言在洪武三十一年十月,削藩事甫动,亟用其言,朝廷与诸王尚未尽成隙,既隆其礼,又推以分封之恩,违言何自而起?乃数月之间削夺四起,又不敢遽动燕藩,反放遣其三子归国,以释其称兵顾忌之私,此亦谬矣。韩郁疏专言削夺之非,与巍意不同,不录。

燕师既起,命将北征,濒行戒之曰:“昔萧绎举兵人京,而令其下曰:'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甚。’今尔将士与燕王对垒,务体此意,毋使朕有杀叔父名。”以故燕兵败时,成祖以身为殿,遇急则以身为诸叛将之盾,官军相顾愕眙,不敢发一矢,论者以此为帝之仁柔取败。此尚不足责,仁人之言,于理为长,不当以成败论。独惜其既不欲伤恩,何不并善处于未削夺之先而使削夺之事亦无所用之也。后燕既篡,帝之诸弟无一得免,少子文圭甫二岁,幽之凤阳,至三世以后,英宗朝方出之,年五十七,尚不能辨牛马,此则所谓“一门之内,自极兵威”,成祖实行之矣。《南史》原作“六门之内”。《通鉴》注:台城六门:大司马、万春、东华、西华、太阳、承明六门也。

第二节 靖难兵起之事实

成祖以洪武三年封燕王,十三年之国。二十三年同晋王讨乃儿不花,晋王怯不敢进,王倍道趋迤都山,获其全部而还。太祖大喜。是后屡帅诸将出征,并令王节制沿边士马,王威名大振。

《太祖本纪》:“三十一年五月戌午,都督杨文从燕王棣、武定侯郭英从辽王植备御开平,俱听燕王节制。”《纲目三编》以为《太祖实录》已经永乐间改修两次,所书为燕王张大之词,盖不足信,当是杨文从燕王、郭英从辽王,各受节制,非谓并辽王亦听燕王节制也。此皆嫌恶燕王之说,其实即经节制沿边诸军,岂遂为太祖许其篡立?此等处不足深辩,要之养其积威,故能驱所部为逆,又能慑制讨逆之军,所由来者渐矣。

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崩,皇太孙即位,遗诏:“诸王临国中,毋得至京师。”王自北平人奔丧,闻诏乃止。

《纪事本末》:“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丙子,皇太子薨,皇太孙生而额颅稍偏,性颖聪,善读书。《史窃》:“君生顶颅颇偏,太祖抚之曰:'半边儿月。’意不怿。而是时元妃生子雄英矣,后六年雄英蚤世,于是君为长,而读书甚聪颖,太祖始稍异之。”太祖每令赋诗,多不喜。一日令之属对,大不称旨,复以命燕王,语乃佳。郑晓《逊国记》:“太祖命帝赋新月,应声云:'谁将玉指甲,抓破碧天痕?影落江湖上,蛟龙不敢吞。’太祖凄然久之,曰:'必免于难。’钱谦益《历朝诗集》云叶子奇《草木子余录》载皇太子《新月》诗云云。所谓皇太子者庚申君之子也,野史以为懿文太子作,为不及享国之谶。而晓则以为建文作。考杨维桢《东维子诗集》,此诗为维桢作,则诸书皆附会也。”太祖常有意易储,刘三吾曰:'若然,置秦、晋二王何地?’太祖乃止。”《史·刘三吾传》但云:“太子薨,上御东阁门,召对群臣,恸哭,三吾进曰:'皇孙世嫡,承统,礼也。’太孙之立由此。”《明通鉴》谓诸书所说太祖欲立燕王,皆成祖改修之《太祖实录》如此。王鸿绪《史稿》尚从之;正史不然,书法谨严矣。

《齐泰传》:“皇太孙素重泰,及即位,命与黄子澄同参国政,寻进尚书,时遗诏诸王临国中,毋奔丧,王国吏听朝廷节制。《太祖本纪》遗诏中,省此句未载。诸王谓泰矫皇考诏,间骨肉,皆不悦。”

初高皇后崩,洪武十五年。太祖选高僧侍诸王,为诵经荐福,左善世宗泐举道衍,《姚广孝本传》:“长洲人,本医家子,年十四为僧,名道衍,字斯道,事道士席应真,尽得其阴阳术数之学。尝游嵩山寺,相者袁珙见之曰:'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道衍大喜。洪武中,诏通儒书僧试礼部,不受官,赐僧服还。经北固山,赋诗怀古,其侨宗沥曰:'此岂释子语耶?’道衍笑不答。”燕王与语甚合,请以从。《纪事本末》:“诸王封国时,太祖多择名僧为侍,僧道衍知燕王当嗣大位,自言曰:'大王使臣得侍,奉一白帽与大王戴。’盖白冠王,其文皇也。燕王遂乞道衍得之。”至北平,住持庆寿寺,出人府中,迹甚密,时时屏人语。惠帝立,削夺诸王,周、湘、代、齐、岷相继得罪,道衍遂密劝成祖举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乃进袁珙及卜者金忠,于是成祖意益决。

《袁珙传》:“生有异禀,好学能诗,尝游海外洛伽山,珙,鄞人。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皎日,目尽眩,布赤黑豆暗室中辨之;又悬五色缕窗外,映月别其色;皆无讹,然后相人。其法以夜中燃两炬,视人形状气色,而参以所生年月,百无一谬。洪武中,遇姚广孝于嵩山寺,谓之曰:'公刘秉忠之俦也,幸自爱。’后广孝荐于燕王,召至北平,王杂卫士类已者九人,掺弓矢饮肆中,珙一见即前跪曰:'殿下何轻身至此?’九人者笑其谬,珙言益切。王乃起去,召珙宫中谛视,曰:'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已见藩邸诸校卒,皆许以公侯将帅。王虑语泄,遣之还。及即位,召拜太常寺丞。所居鄞城西,绕舍种柳,自号柳庄居士,有《柳庄集》。”

《金忠传》:“忠,鄞人,少读书,善《易》卜。兄戍通州亡,忠补戍,贫不能行,相者袁珙资之。既至,编卒伍,卖卜北平市,多中,市人传以为神。僧道衍称于成祖。成祖将起兵,托疾召忠卜,得铸印乘轩之卦,曰:'此象贵不可言。’自是出入燕府中,常以所占劝举大事,成祖深信之。燕兵起,自署官属,授忠王府纪善,守通州,南兵数攻城不克。已召置左右,有疑辄问,术益验,且时进谋画,遂拜右长史,赞戎务,为谋臣矣。”

按成祖之成大业,史多夸其为术士所推许,此即行险侥幸者所为,非有他功德可得天下,直由命相致之耳。

靖难之师,起于削藩,削藩之议,由来已久。

《史窃》:“太祖时政治严核,中外万几,太孙每奉裁决,济以宽大,中外欣欣爱戴,独诸王皆挟叔父之尊,多不逊服,太孙常以为忧。先是,太祖封诸王,辽、宁、燕、谷、代、晋、秦、庆、肃九国皆边虏,岁令训将练兵,有事皆得提兵专制,便防御,因语太孙曰:'朕以御虏付诸王,可令边尘不动,贻汝以安。’太孙曰:'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太祖默然,良久曰:'汝意何如?’太孙曰:'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变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太祖曰:'是也,无以易此矣。’”此说太祖亦以为是。诚能行之,削藩前尚有事在,以德怀,以礼制,建文朝无暇为也,用高巍之说,则庶几矣。

《黄子澄传》:“惠帝为皇太孙时,尝坐东角门,谓子澄曰:子澄本以修撰为东宫伴读。'诸王尊属拥兵多不法,奈何?’对曰:'诸王护卫兵才足自守,倘有变,临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太孙是其言。比即位,命子澄兼翰林学士,与齐泰同参国政,谓曰:'先生忆昔东角门之言乎?’子澄顿首曰:'不敢忘。’退而与泰谋,泰欲先图燕,子澄曰:'不然,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削周,是翦燕手足也。’谋定,明日入白帝,会有言周王不法者,遂命李景隆帅兵袭执之,词连湘、代诸府,于是废及岷王楩为庶人,幽代王桂于大同,囚齐王榑于京师,湘王柏自焚死。下燕议周王罪,燕王上书申救,帝览书恻然,谓事宜且止,子澄与泰争之,未决,出相语曰:'今事势如此,安可不断?’明日,又入言曰:'今所虑者独燕王耳,宜因其称病袭之。’帝犹豫曰:'朕即位未久,连黜诸王,若又削燕,何以自解于天下?’子澄对曰:'先人者制人,毋为人制。’帝曰:'燕王智勇善用兵,虽病恐难猝图。’乃止。”此《传》文中“周王,燕之母弟,削周,是翦燕手足也”之语,为成祖改《实录》而不免漏笔。《诸王传》已称马后生太子及秦、晋、燕、周四王,今子澄云云,明明太子与秦、晋二王不与燕、周同母也。成祖以夺嫡之故,冒为嫡出,而没其所生之母,后更发见妃神主而后得其实。说详下。

子澄主用兵,以汉平七国乱为喻,汉惟得周亚夫而将之,子澄乃荐李景隆可大任,即何以敢与七国事并论也?此齐、黄之失也。《湘王柏本传》,有文武材,未著罪状,惧无以自明而自焚。亦太惨。既畏强藩,又授以口实,帝之当断不断,不失为仁者之过,任事者谋之不臧,则无以自解。周王被执,在洪武三十一年五月,至八月,帝欲释之,泰与子澄争久之,乃废为庶人,徙蒙化。又逮齐、代、岷诸王。明年四月,湘王自焚,齐王、代王废为庶人。六月,岷王废为庶人,徙漳州。七月,逮燕府官属,而燕王反矣。

成祖之决策称兵,早从道衍辈怂恿,即未削藩,亦必谋逆。

《姚广孝传》:“成祖意决,阴选将校,勾军卒,收材勇异能之士。燕邸,故元宫也,深邃,道衍练兵后苑中,穴地作重屋,缭以厚垣,密甃瓴甋瓶缶,日夜铸军器,畜鹅鸭乱其声。”

帝与齐、黄图燕,亦思所以弱之,即位之年,冬十一月,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北平都指挥使司,察燕阴事。建文元年三月,都督宋忠、徐凯、耿帅兵三万屯开平、临清、山海关,调北平、永清二卫军于彰德、顺德。四月,太祖小祥,先是燕世子高炽及其弟高煦、高燧人临,至是王忧惧称病笃,乞三子归。齐泰欲遂收之,子澄曰:“不若遣归,示彼不疑,乃可袭而取也。”竟遣还。王喜曰:“吾父子复得相聚,天赞我矣。”六月,燕山护卫百户倪谅上变,告燕官校于谅、周铎等阴事,逮系至京,皆戮之。有诏责燕王,王乃佯狂称疾,走呼市中,夺酒食,语多妄乱,或卧土壤,弥日不苏。张昺、谢贵人问疾,王盛夏围炉摇颤曰:“寒甚!”宫中亦杖而行。长史葛诚密告昺、贵曰:“燕王本无恙,公等勿懈。”正月,王遣诚入奏事,帝密问燕邸事,诚具以实告,遣诚还燕,使为内应,至则燕王察其色异,心疑之。会燕王使护卫百户邓庸诣阙奏事,齐泰请执讯之,具言王将举兵状。泰即发符往逮燕府官属,密令谢贵、张昺图燕,使约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为内应。以张信为燕王旧所信任,密敕之,使执燕王,信叛附燕,以情告,王下拜曰:“生我一家者子也。”召道衍谋,令护卫指挥张玉、朱能等帅壮士八百人人卫。及逮官属诏至,秋七月,谢贵、张昺督诸卫士皆甲,围府第索所逮诸官属。王称疾愈,御东殿,伏壮士左右及端礼门内,召贵、昺付所逮者,贵、昺至,卫士甚众,及门,门者呵止之,贵、昺人,王曳杖坐,赐宴行酒,忽怒詈曰:“编户齐民,兄弟宗族尚相恤,身为天子亲属,旦夕莫必其命,县官待我如此,天下何事不可为乎?”护卫军前擒贵、昺,淬卢振、葛诚等下殿,皆斩之。命张玉等乘夜出,攻夺九门,黎明尽克。乃下令安集军民,三日,城中大定。都指挥彭二战死,余瑱走居庸关,马宣巷战不胜,走蓟州,教授余逢辰死之,参政郭资、副使墨麟、金事吕震等降于燕。宋忠自开平率兵三万至居庸关,不敢进,退保怀来。癸酉,燕王誓师,以诛齐泰、黄子澄为名,去建文年号,仍称洪武三十二年,署官属,以张玉、朱能、邱福为都指挥金事,擢先以张昺等疏草密报燕府之按察司吏李友直为布政司参议。上书称:“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臣谨俯伏待命。”书奏,议讨燕,齐泰曰:“明其为贼,敌乃可克。”遂削燕王属籍,以伐燕布告天下。时太祖功臣存者已少,乃拜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驸马都尉李坚、都督宁忠为副将军,帅诸将分道并进。时燕王既于七月初五日癸酉举事,是夜攻夺九门,次日甲戌,即出师,次通州,指挥房胜以城降。张玉请先定蓟州,免后顾忧。丙子,陷蓟州,马宣被禽,骂不绝口死。己卯,陷居庸关,余瑱退怀来依宋忠。甲申,陷怀来,宋忠、余瑱被执死,将校被俘不降死者百余人,其力斗阵殁者有都指挥彭聚、孙泰。

《宋忠传》:“时北平将士在忠部下者,忠告以家属并为燕屠灭,盍努力复仇报国恩。燕王侦知之,《纪事本末》:“王据鞍指挥有喜色。”急令其家人张故旗帜为前锋,呼父兄子弟相问劳,将士咸喜曰:'我家固无恙,宋总兵欺我。’遂无斗志。”此北平将士,即忠前赴开平时所调燕府护卫精锐隶麾下以弱燕者,家在北平,即不以诳语为此蜚所轻,犹恐燕抚其家属以相招致,忠乃以意造言,欲劫制其人为已用,宜燕王闻之而喜矣。齐、黄以忠一军压燕之北,责任甚重,所调燕之护卫,以朝命燕不敢违,只可分燕之力,乃欲用以制燕之死命,又无他方略,徒以诳语冀欺之,是反助燕以倒戈内应之势耳。齐、黄命将如此,举北平城守之文武长官不能胜一燕府,举为图燕所布之军将,不能牵缀北平之后,以待朝廷讨伐之师,而是时军事一任齐、黄,其败事已可见矣。诸城守将降燕者固有之,然效死之士亦甚众,有此士气,奈不能用何!

蓟州既陷,遵化、密云继降燕,怀来陷,永平又降。时帝方锐意文治,日与方孝孺讨论《周官》法度,军事皆取决于泰、子澄。元年二月,更定官制,内外大小诸司及品级勋阶悉仿《周礼》更定。二年八月,承天门灾,改各门名端门、应门、皋门、路门,皆从方孝孺言。耿炳文师出,帝诫将士:“毋使朕有杀叔父名。”八月壬戌,及燕兵战于滹沱河北,败绩。帝再择将,子澄荐李景隆可大任,遂以景隆代炳文,赐斧钺俾专征伐,召炳文回。炳文老将,张玉觇之曰:“军无纪律,无能为。”代以景隆,燕王闻之曰:“李九江膏粱孺子,九江,景隆字,李文忠子也。寡谋而骄,色厉而馁,未常习兵见阵,辄予以五十万,是自坑之也。”时江阴侯吴高奉朝命与杨文、耿帅辽东之师围永平,王救永平,且撤卢沟桥之防,以诱景隆来攻北平。既解永平之围,又直趋大宁,劫宁王与其妃妾世子皆南下,收其所属精锐,尤以朵颜三卫士卒骁勇善骑射,为利所驱,敢与朝廷军士死斗。既免北平之后顾,又尽收战士助战,暂委北平由道衍等辅世子守坚城,以缀景隆,逮大宁师还,与守兵夹击,大败景隆。

《瞿能传》:“燕师起,从李景隆北征,攻北平,与其子帅精骑千余攻张掖门,垂克,景隆忌之,令候大军同进。于是燕人夜汲水沃城,方大寒,元年十一月。冰凝不可登,景隆卒致大败。”此景隆罪状之一。

景隆遁还德州,燕王出兵扬言攻大同,诱景隆赴救,围蔚州,指挥王忠、李远降燕,进攻大同,俟景隆已出紫荆关,即由居庸人边,南军不耐寒,冻馁死者甚众,坠指者十二三,弃镫仗于道,不可胜记。时已二年正月。四月,景隆复进兵,与燕战于白沟河,平安、瞿能等力战,斩燕将陈亨,亨故大宁降将。瞿能迫燕王,几获之,仅免,旋乘风反攻,杀瞿能父子于阵,景隆军又大败,自德州奔济南。燕军遂人德州,收府库,获粮百余万。山东参政铁铉督饷赴景隆军,会师溃,沿路收溃亡守济南,景隆奔就之,燕师追及,景隆六十万众尚存十余万,燕师击之,景隆复大败,单骑走。燕师围济南,铁铉力捍御不下,朝廷升铉为山东布政使而召景隆还,以左都督盛庸为大将军。帝赦景隆不诛,子澄痛哭争请诛景隆,副都御史练子宁执而数之朝,以哭请,卒不问,旋复任用之,忌盛庸,且间于帝,不得尽其用。《瞿能传》附杨本:“从景隆讨燕有功,景隆忌之,不以闻。寻劾景隆丧师辱国,遂以孤军独出,被禽,系北平狱,后被杀。”

《王度传》:“为山东道监察御史。建文时,王师屡败,度奏请募兵。小河之捷,奉命劳军徐州,还,方孝孺与度书:'誓死社稷。’燕王称帝,坐方党谪戍贺县,又坐语不逊,族。度有智计,盛庸之代景隆,度密陈便宜,是以有东昌之捷。景隆征还,赦不诛,反用事,忌庸等功,谗间之,度亦见疏。论者以其用有未尽,惜之。”

燕王围济南三月,不下,决水灌城,铉约降,迎王人,及门,下铁板,伤王马首,未中,仍逸去。王怒,以炮击城,铉书高皇帝神牌悬城上,燕兵不敢击。铉复募壮士突击破燕,王乃撤围还。盛庸乘势复德州,兵势大振,擢铉兵部尚书赞理大将军军事,封庸历城侯。九月,庸总平燕诸军北伐。十月,燕兵袭沧州,克之。循河而南,至东昌,遇庸与铉等战,大败燕师,阵斩张玉。玉为燕将,最悍,后所谓靖难第一功臣者也。燕王数危甚,诸将奉帝诏,莫敢加刃,王知之,每奔北,独以一骑殿后,迫者不敢追。是谓东昌之捷,燕军再却还。三年二月,燕再出师,三月朔,次滹沱河,辛巳,与盛庸遇于夹河,阵斩燕将谭渊及其指挥董中峰等,庸军亦失都指挥庄得等骁将数人。

《成祖本纪》:“三月辛巳,与盛庸遇于夹河,谭渊战死,朱能、张武殊死斗,庸军少却,会日暮,各敛兵入营。王以十余骑逼庸营野宿,及明起视,已在围中,乃从容引马,呜角穿营而去,诸将以天子有诏'无使负杀叔父名’,仓卒相顾愕眙,不敢发一矢。”此为《史本纪》明载之事,各书皆言成祖遇败,则恃帝有诏不相害,往往独身为殿以免,盖非虚也。惠帝既崇叔父于交战之时,何不先善全于削藩之始,以王师而卒败于叛藩,其失机固非一端也。

是日战互相胜负,东北风忽起,尘埃涨天,沙砾击面,燕兵在北,乘风纵击,庸大败走德州,吴杰、平安自真定引军与庸会,闻败引还,王诱与战,复败之。于是帝罢齐泰、黄子澄,谪外以解说于燕,而实使之募兵。燕王亦上书,求并撤吴杰、盛庸、平安之众,而后释兵就燕藩,方孝孺请且与报书往复,急令辽东诸将人山海关,攻永平,真定诸将渡卢沟桥,捣北平。五月,燕师驻大名,盛庸、吴杰、平安等分兵扼燕饷道。燕王再上书,帝欲罢庸等兵,孝孺阻之,乃囚燕使。王亦遣降将李远帅轻骑南下,焚王师粮,盖德州馈饷皆道徐、沛。六月,远令士卒易甲胄,杂南军中,插柳枝于背为识,过济宁、谷城,直至沛县,南军不之觉,凡粮艘所在尽焚之,军资器械俱烬,运军散走,京师大震,德州遂缺粮。远还,盛庸遣兵邀之,复为远伏兵所败。

中原千里,朝廷设官治理之地,燕师轻行其间,焚粮而返,如入无人之道,此明年燕王所以不转战于山东,直越境遂逼京师也。齐、黄庸碌,孝孺书生,帝仁柔非燕王比,此时而疏忽如此,复有李景隆蜚作奸于内,帝于稍能战之将不之信,号令有不能行,前所令攻袭北平之师先后错落,绝无期会,其败宜也。

七月,平安自真定乘虚攻北平,燕世子固守告急,是时方孝孺以门人林嘉猷尝人燕邸,知高煦谋倾世子状,言于上,为书与世子间之。高煦在军中,已知朝廷有去书,于王前言世子反,王大怒,则世子已遣使送朝使及所致书至,未启封也。王乃曰:“几杀吾子!”王遣将刘江援北平,而盛庸又檄大同守将房昭引兵人紫荆关,掠保定下邑,驻易州水西寨,据寨以窥北平。燕王在大名,曰:“保定失则北平危。”乃班师。九月,平安为刘江所败,王围水西寨,十日克之,乃还北平。十一日,辽东守将杨文始引兵围永平,略蓟州、遵化诸郡县,燕遣刘江往援,杨文败走。是时王称兵已三年,亲冒矢石,为士卒先,常乘胜逐北,亦屡濒于危,所克城邑,兵去旋复为朝廷守,三出三返,所据仅北平、保定、永平三郡而已。

以天下之全力,奉天子之命,讨一叛藩,至是始以真定之兵自南入,大同之兵自西入,辽东之兵自东入,而期会参差,各被击辄败退,中枢无能主兵事者也。

会诏有司系治中官奉使之不法者,先后奔燕,具言京师可取状。王乃慨然思临江一决,不复返顾,道衍力赞之。明年正月,乃直为批亢捣虚之计。

《宦官传》:“建文帝嗣位,御内官益严,诏:'出外稍不法,许有司械闻。’及燕师逼江北,内臣多逃入其军,漏朝廷虚实。”据此则宦官入燕军,乃燕师临江时事,《本纪》则在三年之冬,以意度之,当从《宦官传》,此时非内臣漏虚实时也。朝廷虚实,燕自知之,六月已遣李远直下徐、沛焚粮,中原无备,固已大著,以后举动之散漫,岂能逃燕王之目?建文之政,若不轻弄兵,或能用将之贤者,其举动无不优于列帝。驭宦官严而为宦官泄其虚实,岂能咎其严驭?正惟守备虚而不实,足启戎心,宦官不泄,燕岂无侦探乎?

四年正月,燕王由馆陶渡河,徇徐州,平安军来蹑,击败之,又败铁铉军。四月,再与平安战,先败后胜,遂禽平安,置淮安不顾,直趋扬州。天子遣庆成郡主至军中,许割地以和,不听。六月,江防都督陈暄以舟师叛附于燕,遂自瓜州渡。盛庸以海艘迎战,败绩。既下镇江,遂次龙潭,天子复遣大臣议割地,诸王继至,皆不听。至金川门,谷王橞、李景隆等开门迎降,都城遂陷。下令大索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己巳,即皇帝位,迁兴宗孝康皇帝主于陵园,仍称懿文太子,大诛奸党,夷其族。诏今年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明年为永乐元年,建文中更改成法,一复旧制。

第三节 靖难后杀廖之惨

成祖以篡得位,既即位矣,明之臣子,究以其为太祖之子,攘夺乃帝王家事,未必于建文逊位之后,定欲为建文报仇,非讨而诛之不可也。故使事定之后,即廓然大赦,许诸忠为能报国,悉不与究,未必有大患也。即不能然,杀其人亦可成其志,而实则杜诸忠之或有号召,犹之可也;诛其族属,并及童幼,已难言矣;又辱其妻女,给配教坊、浣衣局、象奴及习匠、功臣家,此于彼之帝位有何损益?又其所戮诸人,若方孝孺之遍戮其朋友门生,谓之十族,其九族以内之亲则皆尽矣;又若景清之既磔既族,又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皆人类所不忍见闻者。因欲纵其暴,故用奸佞,以为人所不忍为,斩刈既尽,又诛其人。今举以上数事于左。欲考其详,有《明史》列传一四一至一四三共三卷,并其旁见各传,如廖镛、廖铭之死,附见于其祖《永忠传》之类,《纪事本末》有《壬午殉难》专篇,可覆阅也。

《方孝孺传》:“六月乙丑,金川门启,燕兵人,帝自焚。是日,孝孺被执下狱。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云云。时年四十六。其门人德庆侯廖永忠之孙镛与其弟铭,检遗骸葬聚宝门外山上。《廖永忠传》:“镛、铭收葬甫毕,亦见收论死,弟钺及从父指挥佥事升俱戍边。”孝孺有兄孝闻,力学笃行,先孝孺死。弟孝友与孝孺同就戮,亦赋诗一章而死。妻郑及二子中宪、中愈先自经死,二女投秦淮河死。仁宗即位,谕礼部:'建文诸臣已蒙显戮,家属籍在官者,悉宥为民,还其田土,其外亲戍边者,留一人戍所,余放还。’万历十三年三月,释坐孝孺谪戍者后裔,浙江、江西、福建、四川、广东凡千三百余人,而孝孺绝无后。”

十族之说,《本传》不载。史馆诸人务为成祖开脱,朱彝尊且以《尚书》九族,孔安国及马、郑解为自高祖下至玄孙,不及异姓,轻于秦法之三族,谓十族之说非实。《三编质实》引:“《逊国臣传》云:'孝孺投笔哭骂,上怒斥曰:“汝焉能遽死?朕当灭汝十族。”后系狱,籍其宗支,及母族林彦法等、妻族郑原吉等,示且胁之,执不从。上怒甚,乃收朋友门生廖镛等为十族,诛之,然后诏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亲之外,亲族尽数抄没,发充军坐死者复千余人。’《臣林外纪》云:'成祖曰:“吾固能族人。”孝孺曰:“族至三,赤矣。”成祖曰:“吾能四。”乃大收其朋友门生,凡刑七日。’《纪事本末》云:'文皇大声曰:“汝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旧史例议以廖镛等逮论在孝孺死后。朱彝尊以孔安国及马、郑解九族,上至高祖,下至玄孙,不及异姓,则反轻于秦之三族,谓十族之说非实。按夏侯、欧阳解,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皆据异姓有服。马、郑见《尧典释文》,孔即《伪传》,夏侯、欧阳见《疏》所引。成祖并非经生,一时激怒,不同议礼,何暇辨九族之当从何家言乎?’又按朱彝尊《明诗综诗话》:'长陵靖难,受祸者莫惨于正学先生,坐方党死者相传八百七十三人;其次黄太常,坐累死者族子六十五人,外戚三百八十人;若胡大理胡闰之死,《郡志》称其族弃市者二百十七人,坐累死者数千人;茅大芳妻毙于狱,有“与狗吃”之旨,载《奉天刑赏录》云云。然则当日或加三为四,或加九为十,传闻异词不足辨,而一时门生朋友滥及无辜,则亦不能为之讳也。’”

《景清传》:“建文初,为北平参议,燕王与语,言论明晰,大称赏。再迁御史大夫。燕师人,诸臣死者甚众,清素预密谋,且约孝孺等同殉国,至是诣阙自归,成祖命仍其官。委蛇班行者久之,一日早朝,清衣绯怀刃人。先是,日者奏:'异星赤色,犯帝座甚急。’成祖故疑清,及朝,清独着绯,命搜之,得所藏刀,诘责,清奋起曰:'欲为故主报仇耳!’成祖怒,磔死,族之,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古云:“罪不及孥。”成祖仇一人,乃抄札及其乡里,此亦与籍高翔之产,既分绐他人,而又加其产之税,曰“令世世骂翔”,其意相同,殆欲景清之乡里皆憾清耶?《高翔传》:“建文时戮力兵事,成祖闻其名,与闰同召,胡闰亦与齐、黄辈昼夜画军事,京师陷,召闰,不屈,与子传道俱死,幼子传庆戍边,四岁女郡奴入功臣家,稍长识大义,日以爨灰污面。洪熙初,赦还乡,贫甚誓不嫁,见者竞遗以钱帛,曰:“此忠臣女也。”欲用之,翔丧服入见,语不逊,族之,发其先冢,亲党悉戍边,诸绐高氏产者皆加税,曰:'令世世骂翔也。’”

《奸臣陈瑛传》:“为山东按察使。建文元年,调北平,金事汤宗告瑛受燕王金钱,通密谋,逮谪广西。燕王称帝,召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署院事。瑛天性残忍,受帝宠任,益务深刻,专以搏击为能。甫莅事,即言陛下应天顺人,万姓率服,而廷臣有不顺命效死建文者如侍郎黄观、少卿廖升、修撰王叔英、纪善周是修、按察使王良、知县颜伯玮等,其心与叛逆无异,请追戮之。帝曰:'朕诛奸臣,不过齐、黄数辈,后二十九人中如张纟冘、王钝、郑赐、黄福、尹昌隆皆宥而用之,况汝所言有不预此数者,勿问。’后瑛阅方孝孺等狱词,遂簿观、叔英等家,给配其妻女,疏属外亲莫不连染。胡闰之狱,所籍数百家,号冤声彻天,两列御史皆掩泣,瑛亦色惨,谓人曰:'不以叛逆处此辈,则吾等为无名。’于是诸忠臣无遗种矣。”又云:“帝以篡得天下,御下多用重典,瑛首承风旨,倾诬排陷者无算,一时臣工多效其所为,如纪纲、马麟、丁珏、秦政学、赵纬、李芳,皆以倾险闻。”

《瑛传》归恶于瑛,若言成祖犹不欲若是,而瑛迫而为之者。此亦过则归臣之意。若非帝之本指,瑛何所利而若是?再证以《佞幸纪纲传》,纲以典诏狱,值瑛灭建文朝忠臣数十族,觇帝旨而深文诬诋,帝以为忠,亲之若肺腑,至无所不为,卒以谋不轨乃磔于市。盖其先纵之为暴,不如此不快,亦可知矣。

《仁宗本纪》:“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壬申是年七月辛卯成祖崩,八月丁巳仁宗即皇帝位。朔,诏礼部:'建文诸臣家属在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及习匠、功臣家为奴者,悉宥为民,还其田土,言事谪戍者亦如之。’”诸忠臣传中,多言其家属之给配,而诸书则胪列之,正史于《本纪》见此诏,可知其事甚确。夫诸忠既戮,而必辱其妻女,使人教坊,及嫁最贱之人,使失其身,又非严刑峻法之所及矣。

第四节 靖难以后明运之隆替

此当分对外、对内两方观之。又仁、宣两朝,蒙业而治,为明代极盛之时,承成祖之所得而其功未坠,沿成祖之所失而其弊亦未形,即并人此一节叙述之。

一、对外

成祖以马上得天下,既篡大位,遂移其武力以对外,凡五征漠北,皆亲历行阵,假使建文承袭祖业,必不能有此。此明一代之侈言国威者无不归功于永乐之世也。今摄其要略述于下:

安南,自古本中国地,古称交趾,《山海经》有交胫国,其时不过谓南方有此人种,非有封建而使之立一国也,南荒不入版图之地而已。至秦统一中国,遍设郡县,安南遂为秦之象郡,汉初为南越赵佗所属。武帝平南越,置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唐为安南都护府,属岭南道,始有安南之名,然已为羁縻地,与腹内郡县有别。历五代至宋,皆为土酋世有,而臣服于中国。宋初封为交趾郡王,待遇更高。南宋孝宗时封安南国王,盖为称国之始,历元至明。洪武元年,以开国遣使宣谕,二年来贡请封。时安南王为陈氏,名日煃,明往封之使至,日煃已卒,当嗣者再奏请封,既而国中篡弑相寻,数传之后,至建文元年,其国相黎季犛弑数主,卒取陈氏而代之,并称帝改元。永乐元年,奉表称已为陈氏之甥,国人乐推,权理国事,明就封之,而其旧臣裴伯耆来奏季犛父子弑逆,并由老挝宣慰司送其前王裔陈天平至。四年,命送天平归国,季犛迎候于境上,诱至险隘处,地名芹站,袭杀天平并明送使薛,护送之军将黄中等败还,乃大发兵讨之。总兵官征夷将军朱能道卒,即命副将军张辅代之,大破黎氏,尽擒其父子,时在五年五月。既克安南,访陈氏后,国人言已为黎贼杀尽,乃夷为郡县,设都布按三司,分全国为十五府,曰:交州、北江、谅江、三江、建平、新安、建昌、奉化、清化、镇蛮、谅山、新平、演州、又安、顺化,分辖三十六州,一同八十一县。又直隶州五,曰:太原、宣化、嘉兴、归化、广威,分辖二十九县,要害之地,咸设卫所。府与直隶州之名,各书互有出入,盖初设以后,互有升降,所据先后不同,此从《明史·安南传》。得地东西一千七百六十里,南北二千八百里,安抚人民三百一十二万有奇,获蛮人二百八万七千五百有奇,象马牛米粟船艘军器各巨万。六月癸卯,命张辅访交趾人才,礼遣赴京,除黎氏一切苛政,放免刑人,居官者仍旧,与新除者参治。又诏访山林隐逸、明经博学、贤良方正、孝弟力田、聪明正直、廉能干济,下及书算兵法、技艺术数,悉以礼敦送,至京录用,先后奏举九千余人。既设布按二司,又命行部尚书黄福并掌布按二司事,建设军民大小卫门四百七十二。逾年,安南复有反者,人思陈氏,颇相煽动,黄福请益兵,黔国公沐晟往,败绩,再命张辅往,诛叛首简定。辅在安南自永乐六年至八年,召还,余贼未平,留沐晟镇之,安南陈季扩仍与官军累战,互有胜负。朝廷招降季扩等,各授以文武官职,不赴任,掠如故。九年正月,命张辅再出师,迭破贼,直至十二年八月,陈季扩伏诛,安南始平。辅留镇安南,以前转饷久在安南之大理寺卿陈洽,加兵部尚书,替理军务,辅三擒伪王,福有威惠,交人怀之。十五年冬,辅召还。十六年,黎利复反,时代辅镇安南者为李彬,而以中官马骐监其军,责贡物于安南,安南人苦之,叛者四起,以黎利为最剧,骐又掣官吏办贼之肘,颇有良吏遇害者,骐又诬黄福有异志,成祖虽不以罪福,而以久劳召福还,代以陈洽。洪熙宣德间,官军累失利,将帅不睦,各拥兵自卫,洽争之不得。宣德元年十一月,官军大败,洽奋马突阵死。宣宗先尝议弃安南,仍使自为一国,廷臣或赞或否,至是复议之。乃使黄福访求陈氏后,黎利复连败官军,又遣人奉表称陈氏有后名暠,乞加封,上问群臣,张辅以为不可许,蹇义、夏原吉亦言不宜隳成功,而杨士奇、杨荣主罢兵息民,遂复安南国。

元帝于洪武三年殁于应昌,《明史》书崩,谥之曰顺帝。其实,元尚以帝制自居,国中自有谥号,明修《元史》不载,清修《明史》亦未补著耳。《日下旧闻考》据朝鲜史称,元帝北奔后,谓之北元,其有大事,亦颁诏高丽。时尚未改称朝鲜。顺帝之谥曰惠宗,其子爱猷识里达腊嗣,改元宣光。是年克应昌,元嗣主遁归和林,获其子买的里八剌,封为崇礼侯以招元嗣主。时王保保方拥众谋恢复,招之不得,数用兵亦不能深入,北兵亦屡来攻。七年秋,太祖以嗣主未有子,遣崇礼北归以谕之,亦无效。十一年,嗣主卒,国人谥曰昭宗。买的里八剌改名脱古思帖木儿嗣立,永乐六年,成祖以书谕蒙古可汗本雅失里,有云:“高皇帝于元氏子孙加意抚恤,来归者辄令北还,如遣脱古思归为可汗,此南北人所具知也,云云。”故知即为买的里八剌。改元天元,仍时扰塞上。二十年,克海西,纳哈出降。二十一年,北伐,闻脱古思在近塞捕鱼儿海,即应昌。袭之,获其次子地保奴及妃主官属甚众。脱古思偕长子天保奴遁还和林,未至,为其下也速迭儿所弑,并杀天保奴,此后谥号遂不传于世。又五传皆被弑,但知最后之世名坤帖木儿,为部人鬼力赤所篡,乃去帝号称可汗,去国号称鞑靼。至永乐六年,鞑靼知院阿鲁台以鬼力赤非元裔,杀之,迎元后本雅失里立为可汗。成祖谕本雅失里书:“自元运既讫,顺帝后凡六传,至坤帖木儿,未闻一人善终者。”成祖以书谕令降,不从。七年,复遣使往,被杀,乃命淇国公邱福等征之,大败,五将军皆没。明年,帝亲征,时本雅失里与阿鲁台君臣已各自为部,连战均败之。师还,阿鲁台遂来贡。越二年,本雅失里为瓦剌蒙古别部在河套者。马哈木所杀,立答里巴为汗。阿鲁台请内附,乞为故主复仇,帝封阿鲁台为和宁王。十二年,帝征瓦剌,大败其众,马哈木遁。自是阿鲁台去瓦剌之逼,数年生聚,畜牧蕃盛,渐骄蹇,时来窥塞。二十年春,大入兴和,即张家口。诏亲征,阿鲁台遁,焚其辎重,收其牲畜而还。归途并讨兀良哈,以其助逆,捕斩甚众,兀良哈降。明年,复亲征阿鲁台,出塞后,闻阿鲁台为瓦剌所败,部落溃散,遂班师。明年,二十二年,阿鲁台犯大同、开平,复议亲征,四月发京师,阿鲁台遁,深入,不见敌,穷搜无所得,各军以粮不继引还,是为五度阴山矣。六月甲子,班师,七月辛卯,崩于榆木川。其后,宣宗宣德三年,复亲征兀良哈,斩获凯旋。至英宗正统十四年,王振复挟帝亲征瓦剌也先,遂有土木之变。

成祖劳于军旅如此。然明之边患,太祖之防边深意,则由成祖坏之。当时惟以元后为大敌,视东北诸部蔑如也。最大之失,因欲篡夺,而惧国内之军不尽为用,既劫宁王,乃起大宁所属兀良哈三卫,饵之以利,使为己尽力,遂转战得大位,即弃大宁以畀三卫,而开平、兴和势孤,久之俱不能不弃。太祖时分封诸子,使以全力开辟东北者凡有六王,燕王在北平,谷王在宣府,宁王在大宁,辽王在广宁,韩王在开原,沈王在沈阳。成祖以燕藩起兵,以后惟恐强藩在边,兵力难制,尽徙五王于内陆,以北平为京师而己填之。韩、沈本尚未之国,韩改平凉,沈改潞州,宁为靖难兵所劫而南,辽、谷皆以燕叛自归京师。谷王后以开金川门纳燕师,成祖德之;辽王则以为贰己,待遇颇有厚薄。但各徙封,辽由建文时已徙荆州,遂仍之;谷改长沙;宁改南昌。东北无防,边境内缩,宣府、大同亦失势,乃欲尽力招降女直,多设卫所,冀与兀良哈三卫并为一区,而别设奴儿干都司以控制之,又用中官亦失哈主其事。亦失哈之劳师远出,《明史》又以其为经略女直,为清室所讳言,遂不见于《史》。至清末由吉林将军委员探黑龙江北之路,乃于伯利之永宁寺发现亦失哈两次碑记,颇载规画奴儿干都司之事。日本人以为大好史实,证明明代东北疆域之广,绝非如清世记载所云,并疑亦失哈尚是元之内监,颇侈其功绩。其实不然,亦失哈盖海西女直人,成祖用以招致女直,遂历次帅师以往,直至宣德、正统年间,为老于东事之人,遂久为辽东镇守太监,土木变时,尚镇辽东。其设都司之事,久已无成,兵出海西,颇为女直所袭杀。宣德之末,乃决罢其远征,只于开原之三万卫寄一奴儿干都司空名而已。东北无重镇,建州既强,遂移明祚。亦失哈事迹略见于宦官《王振传》中。英宗被执以后,女直蠢动,朝廷虑亦失哈同与为变,乃召还京,距元亡已八十余年,亦失哈尚以辽东镇守太监被召。其所以屡至极边者,自是明廷之威力;所以无成,正缘宦官无远识。明列帝不能用贤将帅图此事,其时总辽东兵者巫凯、曹义,相继数十年,尚为名将,而开边之事偏任宦官,遂终罢弃进取之策。日本人疑为元代宦者及震其远略,皆以意度之之说,《明实录》可考其详,即《明史》亦尚有《王振传》可据也。

二、对内

成祖之不隳明业,在能遵太祖整饬吏治之意。自永乐以来,历洪熙、宣德三朝皆未之改,故能固结民心,后世虽有祸败,根本不遽摇撼。当太祖时,重赏重罚,一闻守令有不贤,立予逮问,至则核其实;若以守官被谤,立予升擢,反跻显秩。故亲民之官,不患公道之不彰,不以权贵为惮,天下多强项之吏,略已见前。永乐以降,所用公卿,其历外任时,率多循良之绩,其专以爱民勤政著者,若周新等一《传》二十余人,皆有异政,此尚不在《循吏传》中,盖又为循良之特殊者。至《循吏》一《传》,有目者三十人,附《传》者至多。《吴履传》附二十五人,《高斗南传》附十三人,以上皆太祖时。《史诚祖传》附四人、《谢子襄传》附二人、《贝秉彝传》附五人,以上皆永乐时。《李信圭传》附二十人,皆洪熙、宣德至正统时。皆秩满以民意奏留者。此类官亦有作伪,宣宗时发觉两人,罪之。自后部民奏留,必下所司核实。《李骥传》附五人,历洪、永、洪、宣时,同以宣德五年为奉特敕之郡守。《赵豫传》附七人,历永乐至正统时。《范希正传》附七人,皆宣德、正统时。盖全传百二十人,宣德以前六十余年间得百人以上,正统至嘉靖百三十余年间得十余人,隆、万五十余年间仅两人,天、崇两朝则无一人,吏治之日降可知矣。宣德以前,尚多不人《循吏传》之循吏,正统以后,公卿有吏绩者亦极少,嘉靖以后,则更不足言。正统初,三杨当国,多循宣德之旧政,故其以前之待贤长吏,直以国脉民生相倚任,选择郡守,由廷臣公举,赐特敕遣行,后世之任命督抚无此隆重也。治有善状,秩满九年,升秩加俸,而使再任,久者任一地至三十余年,其联一任至十八年,联两任至二十七年者尤多。尤奇者,永乐中,高斗南知云南新兴州,衰老乞归,荐子吏科给事中恂自代,成祖许之。知州得举后任,且即其子,子又已为谏官,不必得知州而荐之,竟荷帝允,盛世士大夫之风,岂以后所能想见?久任责成,政治一定之轨,世愈衰而愈不可见。以贿用人者,利其数易以取盈;以请托用人者,不得不数易以应当道。情贿所用之人,原不足使之久任,但不久任亦不过使虎狼更迭为暴,此监司方面之责,实朝廷之意向为之也。大僚不能慎选有司,而使之久任以成化,在明初有道之君固有以处之矣。万历间亦有爱民之官,不忍矿税之殃民,往往挺身与阉人相抗,为民请命。阉以挠矿挠税人告,无不朝请夕逮,一系狱至数十年,宰相台谏论谏之章数十上,永予不报,至其为阉所迫,未人狱而已发愤自尽者累累也。此其人不得以善政人《循吏传》,乃反见于诸凶阉陈增、梁永、高淮、陈奉等传中,令读史者毛戴发竖、叹息痛恨而已。视洪、永、洪、宣之朝如在天上,此成祖内政之美,而家法贻之数朝者也。

然内政之败坏,其弊亦自成祖而起。盖篡弑之为大恶,欲济其恶,必有倒行逆施之事。靖难兵起,久而无成,因建文驭宦官极严,而叛而私以虚实报燕,遂敢于不顾中原,直趋京邑。篡弑既成,挟太祖之余烈以号召天下,莫敢不服,以此德阉,一意重用,尽坏太祖成宪。

《明史·宦官传序》:“建文帝嗣位,御内臣益严,诏:'出外稍不法,许有司械闻。’及燕师逼江北,内臣多逃入其军,漏朝廷虚实。文皇以为忠于已,而狗儿蜚复以军功得幸,即位后遂多所委任。永乐元年,内官监李兴奉敕往劳暹罗国王。三年,遣太监郑和帅舟师下西洋。八年,都督谭青营有内官王安等。又命马靖镇甘肃,马骐镇交阯。十八年,置东厂剩事。盖明世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剩臣民隐事诸大权皆自永乐间始。初,太祖制:'内臣不许读书识字。’后宣宗设内书堂,选小内侍,令大学士陈山教习之。遂为定制。用是多通文墨,晓古今,逞其智巧,逢君作奸。数传之后,势成积重,始于王振,卒于魏忠贤,考其祸败,其去汉、唐几何哉!”

既篡大位,不知国君含垢之义,诸忠斥责,激成奇惨极酷之举,复太祖永废不用之锦衣卫、镇抚司狱,用纪纲为锦衣,寄耳目,一时被残杀者犹有数,遂为明一代屠戮忠良之特制,与东厂并用事,谓之厂卫,则流祸远矣。

《史·刑法志》:“东厂之设,始于成祖。锦衣卫之狱,太祖尝用之,后已禁止,其复用亦自永乐时。厂与卫相倚,故言者并称厂卫。初,成祖起北平,剩探宫中事,多以建文帝左右为耳目,故即位后专倚宦官,立东厂于东安门北,令嬖昵者提督之,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

《佞幸纪纲传》于屠戮建文朝忠臣之外,又言:“诬逮浙江按察使周新,致之死。帝所怒内侍及武臣,下纲论死,辄将至家,洗沐好饮食之,阳为言,见上必请赦若罪,诱取金肓且尽,忽刑于市。数使家人伪为诏下诸方盐场,勒盐四百余万,还复称诏夺官船二十,牛车四百辆,载入私第,弗予直。构陷大贾数百家,罄其赀乃已。诈取交阯使珍奇。夺吏民田宅。籍故晋王、吴王,干没金宝无算,得王冠服,服之高坐,置酒,命优童奏乐,奉觞呼万岁,器物僭乘舆。欲买一女道士为妾,都督薛禄先得之,遇禄大内,挝其首脑裂几死。恚都指挥哑失帖木不避道,诬以冒赏事捶杀之。腐良家子数百人充左右。诏选妃嫔,试可令暂出待年,纲私纳其尤者。吴中故大豪沈万三,洪武时籍没,所漏赀尚富,其子文度蒲伏见纲,进黄金及龙角龙文被,奇宝异锦,愿得为门下,岁时供奉。纲乃令文度求索吴中好女,文度因挟纲势,什五而中分之。纲又多蓄亡命,造刀甲弓弩万计。端午,帝射柳,纲属镇抚庞瑛曰:'我故射不中,若折柳鼓噪,以觇众意。’瑛如其言,无敢纠者,纲喜曰:'是无能难我矣。’遂谋不轨。十四年七月,内侍仇纲者发其罪,命绐事御史廷劾,下都察院按治,具有状,即日磔纲于市,家属无少长皆戍边,列状颁示天下。”

成祖不过以己由篡得国,将以威胁天下,遂假小人以非常之威,其不法为后来锦衣卫官尚有不逮,而诏狱既设,遂以意杀人,不由法司问拟,法律为虚设,此皆成祖之作俑也。

第五节 靖难两疑案之论定

成祖人金川门,建文宫中火起,永乐间修《实录》,以为帝已焚死。明代无人信之,所传建文行遁之书,不知凡几。而清修《明史》时,史馆中忽以建文焚死为定论,王鸿绪《史稿》创此说,而《史本纪》较作疑辞。盖当时馆中分两派,主修建文后纪者为邵远平,多数不谓然,乃以其稿私印行世,用钱谦益、李清之说。驳正《致身录》之伪作乃朱彝尊,世以为主建文焚死者为彝尊,其实彝尊特纠《致身录》之伪,其撰《建文本纪》独加以疑辞,不与《史稿》同意。今姑置明代野史所言不论,就即《史》及《明实录》等文证之。

《史·建文纪》:“都城陷,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此《纪》据《曝书亭集》,彝尊自言为所撰之稿。当火起至火中出帝尸,乃一瞬间事,既出帝与后之尸矣,明明已知其所终,何以又云不知所终,且反先言不知所终,而后言出尸于火乎?是明明谓帝已不知所终,而燕王必指火中有帝尸在也。其所以作此狡狯者,主者之意,必欲言帝王无野窜幸存之理,为绝天下系望崇祯太子之计,即太子复出,亦执定其为伪托,以处光棍之法处之也。此秉笔者之不得已也。

至进《史稿》之王鸿绪,则不作疑词,且全书之首,冠以《史例议》一册,专论建文必已焚死者居其半,非但证其焚死,且若深有憾于建文,论其逊国之名,亦为有忝,虐杀宗藩,自遭众弃,势穷力竭,而后一死了之,何足言逊?鸿绪之意,力尊燕王而已。不知逊国之说,燕王所乐称,若不言逊国,则将谓帝本不逊而由燕王篡取之乎,抑竟能谓帝以罪伏诛乎?故鸿绪希时旨太过,转成纰缪。乃钱氏大昕作《万斯同传》,竟采此论人万先生传,谓先生之论如是,而后建文不出亡之论乃定。此钱氏误以《史稿》出万氏手,而以《史例议》为万氏所著也。其实《史稿》亦经鸿绪以意窜定,并非万氏原文,鸿绪进《史稿》时,亦未言及万氏,但直认为己之所作。至《史例议》中有云“康熙五十九年,岁在庚子,亡友朱竹垞仲孙稼翁携《竹垞文稿》见贻”云云。此语岂万氏所出,而可认《史例议》为万氏之说耶?此钱氏之疏也。故谓《建文本纪》为断定焚死,已非真相也。

《史·姚广孝传》:“十六年三月人觐,年八十有四矣,病甚不能朝,仍居庆寿寺,车驾临视者再,语甚欢,赐以金唾壶,问所欲言,广孝曰:'僧溥洽系久,愿赦之。’溥洽者,建文帝主录僧也。初,帝人南京,有言建文帝为僧遁去,溥洽知状,或言匿溥洽所,帝乃以他事禁溥洽,而命给事中胡濙等遍物色建文帝,久之不可得。溥洽坐系十余年,至是帝以广孝言,即命出之。”如果成祖已得帝尸,何必系溥洽以求其踪迹?若谓溥洽造为其说,则应以妖言罪伏诛,何必假他事以久系之,至十六年而不决?清史馆中所倚仗言《致身录》为伪书者乃钱谦益,而谦益则言帝出亡,为帝削发者即溥洽。此当别有据。清修《明史》时已不免浑言之矣。兹录钱氏谦益《有学集》文如下:

《有学集·建文年谱序》有云:“文皇帝之心事,与让皇帝之至德,三百年臣子未有能揄扬万一者,迄今不言,草亡木卒,祖宗功德,泯灭于余一人之手,魂魄私憾,宁有穷乎?何言乎文皇帝之心事也?壬午以还,天位大定,文皇帝苟有分毫利天下之心,国难方新,遗种未殄,必翦灭此,而后即安,张天网以笼之,顿八纟厷以掩之,闭口捕舌,遁将何所?以文皇帝之神圣,明知孺子之不焚也,明知亡人之在外也,明知其朝于黔而夕于楚也,胡濙之访张邋遢,舍人而求诸仙,迂其词以宽之也;郑和之下西洋,舍近而求诸远,广其途以安之也;药灯之诅祝,剃染之借手,彼髠之罪,百倍方、黄,以荣国榻前一语,改参彝而典僧录,其释然于溥洽,昭于中外者,所以慰藉少帝之心,而畀之以终老也。文皇帝之心,高帝知之,兴帝知之,天地鬼神知之,三百年之臣子安处华夏,服事其圣子神孙,尚论其心事则懵如也。日月常鲜,琬琰如积,而文皇帝之心事,晦昧终古,此则可为痛哭者也。何言乎让皇帝之至德也?金川之师,祸深喋血,让皇帝苟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凭仗祖德,依倚民怀,散亡可以收合,蛮夷可以煽动,卫世子之焚台,卫太子之诣阙,谁能惎之?让皇帝明知大命之不可干也,明知大位之不可再也,明知本支百世之不可倾动也,以神州赤县为孤竹之封,以休发坏衣为采药之遁,耄逊遐荒,自此退耕于野;头陀乞食,岂曰糊口四方?由是而内治外攘,逾沙轶漠,高皇帝之基业安,祖宗之统绪安,三百年之天地人鬼罔不大安,宁非让皇帝之所诒乎?让皇帝之至德,媲诸泰伯其难易尤相倍,而三百年之臣子不能言,言之不尽矣。”以下言世传诸录之作伪非实,而作《建文年谱》之赵士喆亦不过排比诸录,欲传二百年未死之人心,非争竹帛之名等语。文繁不具录。盖建文之出亡为真,而诸录则伪,谦益之分辨了然也。

《史·胡濙传》:“永乐元年,迁户科给事中。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疑之。五年,遣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安在。濙以故在外最久,至十四年乃还。所至亦间以民隐闻。母丧乞归,不许,擢礼部左侍郎。十七年,复出巡江、浙、湖、湘诸府。二十一年还朝,驰谒帝于宣府,帝已就寝,闻濙至,急起召人,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先濙未至,传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内臣郑和数辈,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释。”宦官《郑和传》亦载此事。夫果成祖已确认火中之有帝尸,何以海内海外分途遍访,历二十余年,然后得一确息而释疑乎?濙来见时,已寝而起,急不能待明日,四鼓乃出,奏对甚久,则必有建文确踪,并其无意于复国之真意,有以大白于成祖,而后不复踪迹。明年成祖亦崩。此皆史文之明在者,可以无疑也。

近日故宫发见乾隆四十二年重修《明史本纪》刻本,以前但于《乾隆朝东华录》中见四十二年五月丁丑谕旨:“所有《明史本纪》,并着英廉、程景伊、梁国治、和珅、刘墉等将原本逐一考核添修。”并未见添修之本。岂料宫中竟有其书。《建文纪末》云:“棣遣中使出后尸于火,诡云帝尸。越八日壬申,用学士王景言,备礼葬之。”是正史早已改定,特未明诏颁行。改正原刻之《殿本》,今始传世耳。然又因以发见《四库本》之《明本纪》早用添修本,缘《四库》系写本,当时刻本未成,遂未行世。《四库本》人不易见,即有能读中秘书者,亦留心于外间所无之书,无人料《明史》之有异同,遂疑误至今,以为官修正史,于明建文竟定为焚死,其实《四库》定本早已改定。盖至乾隆时朱三太子案相隔已远,无庸避忌,乾隆初告成之《明史》,尚是康熙间所修,故有此曲笔耳。此已论定疑案之一也。

明初名教,嫡长之分甚尊,懿文太子以长子得立,既死则应立嫡孙,故建文之嗣为一定之理。燕王既篡,无以表示应得国之道,乃自称己为马皇后所生,与太子及秦、晋二王为同母,时太子及秦、晋皆已故,则己为嫡长,伦序无以易之矣。此事当见于《太祖实录》中,预将诸王之生,明著其母,故永乐中将建文所修《太祖实录》改修两次,即系阑人此等文字。后修《永乐实录》则直云:“高皇后生五子:长懿文太子标,次秦愍王樉,次晋恭王,次上,次周定王。”《明史稿例议》云:“《玉牒》诸书并同。当明时,诸家颇有异议,但为《实录》、《玉牒》所压,通人多不敢置信。”至修《明史》时亦仍之。《成祖本纪》云:“母孝慈高皇后。”与兴宗孝康皇帝即懿文太子。同。然于《列传》乃漏出两证,证成祖之非嫡出。

《黄子澄传》:“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削周,是翦燕羽翼也。’”此可证明燕王自与周王同母,并不与懿文太子同母。周王只为燕王之羽翼,于建文帝较疏也。

又《太祖成穆孙贵妃传》:“位众妃上,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无子,命周王行慈母服三年,东宫诸王皆期,敕儒臣作《孝慈录》。庶子为生母服三年,众子为庶母期,自妃始。”此事证明周王本是庶子,故可认他庶母为慈母,而为之服三年。周王既与燕王同母,即燕王亦庶出也。

潘柽章《国史考异》云:“《南京太常寺志》所载孝陵神位,左一位淑妃李氏,生懿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右一位妃,生成祖文皇帝。”潘氏引此志,尚未亲见神主,故《史例议》又力辟其妄。清末乃有李清之《三垣笔记》刊版,盖以前谓为禁书,只有李氏子孙所藏钞本,后禁网渐弛,然仍删节印行,至近年则更有足本出矣。《三垣笔记》中言北都破后,弘光复都南京,乃发旧太庙,妃神主具在,均如《南太常志》所云。由此始悟明北京太庙,一帝止有一后,继后及列帝生母皆不配享,殆即成祖迁都定此制,以便抹杀生母,不留痕迹。夫因欲冒应嗣之名,而至没其所生之母,皆成祖之贪位而忍心害理者。以前为疑案,《明史》中纪传自相矛盾。自《三垣笔记》出而证《明南太常志》之文。此已论定疑案之二也。

第六节 仁宣两朝大事略述

明之仁、宣,论者比之周有成、康,汉有文、景,为嗣主守文太平极盛之世。两朝之治,可并计作一时代。一、仁宗享国不足一年。二、仁宗之得位颇赖宣宗,仁之善政皆宣所能法。仁宗于永乐二十二年八月丁巳十五日即位,改明年为洪熙元年,即于元年五月辛巳十二日崩。仁宗于太祖洪武二十八年,册为燕世子。成祖举兵,世子守北平,拒李景隆五十万来攻之众,使成祖得于其间袭大宁,劫宁王,挟三卫之众,以成靖难之武力。然其弟高煦、高燧俱慧黠有宠于成祖,高煦尤从军有功,白沟、东昌之战,危急时高煦皆预其事。建文四年,燕兵已至江上,复为盛庸所败,成祖欲且议和北还,会高煦引北骑至,成祖抚煦背曰:“勉之!世子多疾。”于是煦殊死战,庸军小却,而陈暄以舟师降,遂渡江。叛逆之人,父子间亦以权位为市,高煦之蓄意夺嫡,成祖实诱导之。篡国既成,议建储,淇国公邱福、驸马王宁等时时称高煦功高,成祖以世子为太祖所立,高煦又多过失,不果。永乐二年,卒立仁宗为太子。

《史·解缙传》:“储位未定,邱福言:'汉王功高,宜立。’帝密问缙,缙称皇太子仁孝,天下归心。帝不应。缙又顿首曰:'好圣孙。’谓宣宗也。帝颔之。太子遂定。”

仁宗之立,即由宣宗之不凡,为成祖所深属望,故得立。而解缙则以是为高煦所谮,屡贬窜而不得保,身为纪纲所杀,家属且籍没徙边矣。

宣宗生之前夕,成祖梦太祖授以大圭,宣宗生于建文元年。曰:“传之子孙,永世其昌。”既弥月,成祖见之曰:“儿英气溢面,符吾梦矣。”既立太子,高煦与弟高燧,日夜伺隙谗构。始建文时,方孝孺以书抵北平间世子,宦寺黄俨为高燧党,潜报成祖:“世子与朝廷通。”成祖大怒,而世子不启缄,遣使驰上军中,成祖发书乃叹曰:“几杀吾子!”九年,又立宣宗为太孙。北征时,太子辄监国。

《高煦传》:“成祖尝命同仁宗谒孝陵,仁宗体肥重,且足疾,两中使掖之行,恒失足。高煦从后言曰:'前人蹉跌,后人知警。’时宣宗为皇太孙,在后应声曰:'更有后人知警也。’高煦回顾失色。”

十年,北征还,以太子遣使后期,且书奏失辞,悉征宫僚黄淮等下狱。

《仁宗纪》叙此事在十年,《纪事本末》作十二年,证之黄淮、杨士奇等《传》皆作十二年,《仁宗纪》误也。今故宫所刊重修《明本纪》,仍未改正。《成祖纪》明明书:“十二年闰月闰九月。甲辰,以太子遣使迎驾缓,征侍读黄淮、侍讲杨士奇、正字金问及洗马杨溥、芮善下狱。未几,释士奇复职。”《黄淮传》:“淮及杨溥、金问皆坐系十年。仁宗即位复官。”

十五年,高煦以罪徙乐安。

《高煦传》:“封汉王,国云南。高煦曰:'我何罪?斥万里。’不肯行,力请并其子归南京,成祖不得已,听之。请得天策卫为护卫,辄以唐太宗自比,已复乘间请益两护卫,《职官志》:王府护卫指挥使司设官如京卫。又洪武五年,置亲王护卫指挥使司,每王府设三护卫,卫设左右前后中五所,所千户二入,百户十人。所为益恣。高煦长七尺余,轻善骑射,两腋若龙鳞者数片。既负其雄武,又每从北征,在成祖左右,时媒孽东宫事,谮解缙至死,黄淮等皆系狱。十三年五月,改封青州,又不欲行。成祖始疑之,赐敕曰:'既受藩封,岂可常居京邸?前以云南远惮行,今封青州,又托故欲留侍,前后殆非实意,兹命更不可辞。’《纪事本末》敕文较全,语更明显,盖云:“与尔青州,今又托故。果诚心留侍,去年在此,何以故欲南还?是时朕欲留尔长子亦不可得。留侍之言,殆非实意。青州之命,更不可辞。”然高煦迁延自如,私选各卫健士,又募兵三千人,不隶籍兵部,纵使劫掠。兵马指挥徐野驴擒治之,高煦怒,手铁爪挝杀野驴,众莫敢言,遂僭用乘舆器物。成祖闻之,怒。十四年十月,还南京,尽得其不法数十事,切责之,褫冠服,囚系西华门内,将废为庶人。仁宗涕泣力救,乃削两护卫,诛其左右狎昵诸人。明年三月,徙封乐安州,趣即日行。高煦至乐安,怨望,异谋益急。仁宗数以书戒,不悛。”

明年,十六年黄俨等复谮太子擅赦罪人,宫僚多坐死者。侍郎胡濙奉命察之,密疏太子诚敬孝谨七事以闻。成祖意乃释。其后黄俨等谋立高燧,事觉伏诛。高燧以太子力解得免。自是太子始安。

《高燧传》:“二十一年五月,帝不豫,护卫指挥孟贤等结钦天监官王射成及内侍杨庆养子,造伪诏,谋进毒于帝,俟晏驾,诏从中下,废太子,立赵王。总旗王瑜姻家高以正者,为贤等画谋,谋定告瑜。瑜上变,帝曰:'岂应有此?’立捕贤,得所为伪诏,贤等皆伏诛。升瑜辽海卫千户。帝顾高燧曰:'尔为之耶?’高燧大惧不能言。太子力为之解曰:'此下人所为,高燧必不与知。’自是益敛戢。”

成祖崩于榆木川,高煦子瞻圻在北京,潜遣人以朝廷事报高煦,一昼夜使六七次,高煦亦日遣数十人人京伺有变。仁宗知之,既即位,遇高煦益厚,倍加岁禄,赏赉万计,高煦乃上瞻圻前后觇报知朝事。先是瞻圻母为高煦所杀,怨父,屡发父过恶,高煦亦以此陷之。帝以示瞻圻曰:“汝处父子兄弟间,谗构至此,穉子不足诛,遣往凤阳守陵。”仁宗崩,太子自南京奔丧,高煦谋伏兵邀于路,仓卒不果。高煦旋奏利国安民四事,宣宗曰:“永乐中,皇祖尝谕皇考及朕,谓此叔有异心,宜备之。今所言果诚,是旧心已革,不可不顺从也。”命有司施行,仍复书谢之。宣德元年八月壬戌朔,高煦遣枚青人京,约英国公张辅为内应,辅系青以闻。御史乐安人李浚亦弃其家变姓名来京上变。帝遣中官侯泰赐高煦书,高煦陈兵见泰,南面坐不拜敕,令泰跪,大言:“靖难之战,非我死力,燕之为燕未可知。太宗信谗,削我护卫,徙我乐安,仁宗徙以金帛饵我,今又辄云祖宗故事,我岂能郁郁无动作?速报上缚奸臣来,徐议吾所欲。”泰归不敢言。锦衣官从泰往者具陈所见。帝怒泰二心,曰:“事定治汝。”高煦疏言朝廷罪过,指斥仁宗违洪武、永乐旧制,与文臣诰敕封赠,今上修理南巡席殿等事。又索诛二三大臣夏原吉等为奸佞。帝议遣阳武侯将兵讨之,杨荣力言不可,曰:“独不见李景隆事乎?”上默然顾原吉,原吉曰:“臣见煦命将而色变,退语臣等而泣,知其无能为。兵贵神速,一鼓平之,先声有夺人之心,若命将出师恐不济。”杨荣言是。上遂决意亲征,令大索乐安奸谍,敕遣黄谦、陈暄防守淮安,勿令贼南走。芮勋守居庸关,留重臣亲王守南、北京,余扈行。辛未,八月十日。以高煦之罪告天地、宗庙、社稷、山川、百神,遂发京师,阳武侯薛禄为先锋。庚辰,十九日。禄驰奏已至乐安,约明日出战。上令大军蔫食兼行。辛巳,二十日。驻跸乐安城北,贼乘城举炮,大军发神机锈箭,声震如雷,城中人股栗。上不许急攻,先敕谕高煦,不报,至是复谕之,又以敕系矢射城中,谕党逆者以祸福。城中人多欲执献高煦者,高煦狼狈遣人奏,明旦出归罪。是夜,尽焚所造兵器与凡谋议交通文书,通夕城中火光烛天。壬午,二十一日。出降,其党王斌等止之,愿一战,高煦绐斌等复人宫,潜从间道衣白席藁出见,顿首请正典刑。上命煦为书召诸子同归京师,赦城中胁从者,改乐安日武定州。乙酉,二十四日。班师,中官颈系高煦父子,锦衣卫械系王斌等归北京。户部尚书陈山于路迎驾,言宜乘胜向彰德袭执赵王,杨荣赞之,蹇义、夏原吉不敢执,惟杨士奇言赵王同反事无实,上亲叔止二人,当仰慰皇祖在天之灵,杨溥与士奇合,白上,事乃止。锢高煦于西内,废为庶人,诛王斌等。及发觉天津、青州、沧州、山西诸都督指挥约举城应者,凡诛六百余人。帝亲制《东征记》示群臣。以玺书封群臣言章示赵王,赵王献护卫表谢恩,伐赵之议始息。四年,宁王权请赦高煦,不许。一日,帝往西内,熟视高煦锁絷状,高煦出不意伸一足勾上踣地,上大怒,命力士舁三百斤铜缸覆之,煦多力,顶负缸起,积炭缸上如山,燃炭逾时,火炽铜镕,高煦死,诸子皆死。

《史·高煦传》末,但云高煦及诸子相继皆死,其死状《史》不载。《纪事本末》及《史窃》等书皆载勾上踣地,为铜缸所覆,燃炭镕铜而死之。《史》以为煦自应处死,不足致详。当时刑人之法,本不尽由正轨,官吏之处豪恶,往往立毙以立威取快,世亦无非之者,则此事固无足异也。

亲征之举,惟平此种内乱最有效。高煦所恃尊属至亲,同时将帅多共在行间,既情熟,又慑于帝子之积威,倘少主畏葸深宫,在外互相煽诱,偏裨亦心力不齐,难使用命,无论大将或有二心矣。赫然亲行,人心大震,临之以名分,威之以天下之全力,即军实亦万非一隅之比,逆势瓦解,束手就缚,希冀苟存生命而已。二十余年间事耳,建文初,齐、黄诸公有此识力,何至成靖难之祸?然高煦亦父作子述,直以靖难之举为可世业也者,骨肉相残,固亦逆取之报矣。

仁、宣两朝之善政,无重于作养循良,与民休息,前已言其略矣。安南之得而复弃,隳成祖已成之功,论者有两说:蹇义、夏原吉主不弃,喜边功者和之;杨士奇、杨荣主决弃,喜安静者称之。此固各有是非,然其病根为成祖以来,皆爱用宦官,以扰此新辟之土,不予以同享内陆良吏长养之利,而任一太监马骐,括取财物,以失民心,诬蔑长官,使贤者不安其位而去,是宣宗时之弃安南,不过完成其事实耳。永乐中已弃之,洪熙时又重弃之,故不必执安南以言安南,但言三朝之纵容宦寺,即知弃不弃无可争论。其地愈远,朝廷愈欲用阉人为耳目,不弃亦徙损将士,糜国努,疲中国以召祸而已。

《安南传》:“永乐十四年,张辅召还,明年,命丰城侯李彬代镇。交人故好乱,中官马骐以采办至,大索境内珍宝,人情骚动,桀黠者鼓煽之,大军甫还,即并起为乱。陆那阮贞、顺州黎核、潘强与土官数州县一时并反,人名地名详《传》原文。彬皆遣将讨灭之,而反者不止,又蜂起十余处,人名地名详原文。俄乐巡检黎利即在其中。署官爵,杀长吏,称王,称太师平章,有称年号者,详原文。皆以不堪马骐虐而反。十八年,命荣昌伯为左参将助剿,降敕责彬,彬皇恐剿贼悉破,惟黎利不能得。”安南之不可收拾盖由此。成祖能督责军帅,而不能知祸由中人,军帅亦惟皇恐追剿,而不敢言中人之召祸。以安南为新服之地,抚循之使同化,犹惧不易,乃以贪其珍宝而使往采办,所使又为外廷不敢指摘之中人。《纪事本末》言:“李彬代张辅镇交趾,中官马骐为监事,定岁贡扇万柄,翠羽万个,骐墨而残,交人苦之。”是采办亦即为监事。太监之为镇守,前此犹不为久任,久任之镇守,盖自马骐始矣。《明通鉴》、《明纪》皆书马骐出镇在永乐八年,则以是年敕中官王安等,监都督谭青军,牵连及骐,非确。成祖以无人敢言内官而终其世不知骐恶。仁宗方为太子,耳目较易清明,当永乐间,黄福以尚书兼安南布按二使,深得安南人心。马骐怙宠虐民,福数裁抑之,骐诬福有异志,帝察其妄不问。夫既察其妄矣,不问福,即当问骐,均以不问了之,则中官虽妄亦无罪也。仁宗既即位,召骐还,亦召福还,而交人无所倚以自安,黎利遂不可制。当此反侧方亟,而必易此贤长官,谓非仍惑于马骐之诬,不能解其故矣。骐还未几,于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又矫旨下内阁书敕,复往交趾办金珠,内阁复请,上正色曰:“朕安得有此言?骐在交趾,荼毒军民,卿等独不闻乎?自骐召还,交人如解倒悬,岂可再遣?”然亦不诛骐也。《纪事本末》记此,《明通鉴》因之。以荼毒军民而召还不问,已可异,矫旨下内阁书敕,帝自言无此事而又不问,则明一代之阉祸,不必末代之暗君乐成之,仁宣英主,其爱阉纵阉,早出于情理之外矣。

仁、宣之用阉,合各书证之,亦应为《史》补一大特笔。盖阉人出镇,读《明史》者皆知为各边之监军,创自永乐,至嘉靖朝而尽撤,直至天启间魏忠贤而始渐复。盖明之不用宦官,以建文、嘉靖两朝为最有诚意,太祖则知防之,且立法以严制之,自余皆为阉所蔽者也。殊不知仁、宣两朝之设镇守,乃更设及各布政使司,是不独军事有监,民事亦有监也。《史》不清叙其事,惟《职官志·宦官职掌》后有云:“永乐八年,敕王安等监都督谭青等军,马靖巡视甘肃。此监军巡视之始。及洪熙元年,以郑和领下番官军守备南京,遂相沿不改,敕王安镇守甘肃,而各省镇皆设镇守矣。”据此则省与镇在仁宗皆设镇守。《明通鉴》:“宣德十年二月庚寅,宣宗崩于十年正月三日乙亥。二月庚寅,英宗已立。罢十三布政使镇守中官,惟南京守备,诸边镇守,及徐州、临清收粮,淮、浙巡盐者如故。”据此十三布政使皆有镇守,宣宗崩后乃罢。终明之世,幸未复设。而在仁、宣时,腹地镇守中官亦未尽公然为恶,无大节目可纪。既罢不复设,《史》遂略之,仅散见其文。《职官志》言其设,《明通鉴》言其罢,合之知仁、宣两朝尚有一全国军民之政皆受监于阉之事。假使宣宗崩后不罢,不知王振、刘瑾等用事遍天下成何景象。英宗初政成于太皇太后,任用三杨,此为明代一大关键。太皇太后即仁宗张后。后之贤有造于三朝,既崩而后王振肆恶,此不可不纪之又一事也。《明通鉴》此节本《纲目三编》,《三编》则本之《实录》。此最可信,亦最要之纪录,《本纪》不载,失之。

仁、宣朝事之美,《史》不胜书,尤多见于《仁宗张后传》、《杨士奇传》。君明臣良,谏行言听,读之令人神往。此不备录。顾纵容内监,则如上所述矣,设内书堂,教宦官得为秉笔,事在宣德元年七月。每日奏御文书,自御笔亲批数本外,皆秉笔内官遵照阁中票拟字样用朱笔批行,遂与外庭交结往来矣。太祖定制:“内侍干与政治者斩。”既奏御文书必经秉笔之手,则无政不与矣。宣宗英明,尚有亲批数本,后来嗣主之怠荒,即入主不与政,惟有秉笔太监与政矣。历代阉祸,岂非皆自宣宗造之?当即位初,诏求直言,有湖广参政黄泽上书言十事,其言远嬖佞,即反复以宦官典兵干政为戒,帝嘉叹而不能用,旋即设内书堂,可知嘉叹之为好名浮慕。宣德六年十二月,诛中官袁琦,逮其党十余人皆弃市,先自经之马俊亦僇尸枭示,命都察院榜琦等罪示天下。然明年正月,即赐司礼太监金瑛、范洪免死诏,词极褒美。既罪琦等,以此示赏罚之公,而于中官之宠任者如故,免死诏乃与元勋之铁券相同,又开隆重刑余之特例。明一代之于宦官,真有固结不解之缘,安能为成祖以来解也?

至纳谏之美,《史》于仁、宣纪不胜纪,然其心以为忌而勉强容纳者,且不必论。仁宗之于李时勉,宣宗之于陈祚,则拒谏之烈亦奇。《李时勉传》:“洪熙元年,复上疏言事,仁宗怒甚,召至便殿,对不屈,命武士扑以金瓜,胁折者三,曳出几死。明日,改交趾道御史,命日虑一囚,言一事。章三上,乃下锦衣卫狱,时勉于锦衣千户某有恩,千户适莅狱,密召医,疗以海外血竭,得不死。仁宗大渐,谓夏原吉曰:'时勉廷辱我。’言已勃然怒,原吉慰解之。其夕帝崩。宣宗即位已逾年,或言时勉得罪先帝状,帝震怒,命使者:'缚以来,朕亲鞫,必杀之。’已又令王指挥即缚斩西市,毋人见。王指挥出端西旁门,而前使者已缚时勉从端东旁门人,不相值,帝遥见骂曰:'尔小臣敢触先帝,疏何语?’趣言之,时勉叩头曰:'臣言:“谅暗中不宜近妃嫔,皇太子不宜远左右。”’帝闻言色稍霁,徐数至六事止,帝令尽陈之,对曰:'臣惶惧,不能悉记。’帝意益解,曰:'是第难言耳。草安在?’对曰:'焚之矣。’帝乃太息称时勉忠,立赦之,复官侍读。比王指挥诣狱还,则时勉已袭冠带立阶前矣。”此仁宗之本色发露时也。《陈祚传》:“出按江西,时天下承平,帝颇事游猎玩好,祚驰疏劝勤圣学,其略曰:'帝王之学,先明理,明理在读书。陛下虽有圣德,而经筵未甚兴举,讲学未有程度,圣贤精微,古今治乱,岂能周知洞晰?真德秀《大学衍义》一书,圣贤格言,无不毕载。愿于听政之暇,命儒臣讲说,非有大故,无得间断,使知古今若何而治,政事若何而得,必能开广聪明,增加德业,而邪佞以奇巧荡圣心者自见疏远,天下人民受福无穷矣。’帝见疏大怒曰:'竖儒谓朕未读《大学》耶?薄朕至此,不可不诛。’学士陈循顿首曰:'俗士处远,不知上无书不读也。’帝意稍解,下祚狱,逮其家人十余口,隔别禁系者五年,其父竟瘐死。其时刑部主事郭循谏拓西内皇城修离宫,逮人面诘之,循抗辩不屈,亦下狱。英宗立,祚与循皆得释复官。”此宣宗之本色发露时也。仁宗闻直言而扑折其人胁骨,临死尚以为大恨;宣宗因《大学衍义》之书名,疑为藐其未读《大学》,至逮其家属隔别系狱,终其世不释,至瘐死其父,虽极暴之君不是过矣。然两朝之致太平则非虚语,惟尽心民事之效耳。民为邦本,使民得所,即为极治。虽有暗昧之嗣君,万恶之阉宦,穷荒极谬,犹数百年而后亡。读史者以此为龟鉴,无得罪于百姓,即为国之根本已得,其余主德之出人,皆非损及国脉之故也。

第七节 明代讲学之始

中国太古无征,自周以来,教在六经,传授六经者为孔氏。秦火以后,掇拾废坠,卒用儒术,原本六经,以为国本。其后,传经派别,有考据、义理两宗,考据近乎科学,义理类乎宗教。世之治也,两派相辅而行;及其衰也,两派互相非毁。考据家病义理为空疏,义理家薄考据为玩物丧志。明、清两朝士大夫大抵尊重儒学,尤尊宋儒之义理,至清中叶始偏重汉学。明则始终未有此变,故气节操守,终明之世不衰,政教分合之故,读史者不可忽也。

元时卑视汉人、南人,汉人、南人之为学,自为风气,亦不乐与蒙古、色目为伍。南方为宋故都,儒学特盛,元一代学者承其流风,至人明犹有范祖干、谢应芳、汪克宽、梁寅、赵汸、陈谟诸儒,皆为心性之学,而措之躬行。《明史·儒林传》具载事实。当太祖时,儒者用世,若刘基、宋濂等皆粹然儒者,学以孔、孟为归。太祖尤乐闻儒术之言。《明史》列传二十三陈遇等《传》、二十四陶安等《传》、二十五刘三吾等《传》,其人纯驳不同,要其所陈皆不越孔门规范。太祖建国金陵,宫殿落成,不用前代画壁等美观之法,令遍书《大学衍义》以供出人省览。范祖干被召,即持《大学》以进。太祖问治道何先?对曰:“不出是书。”太祖令剖陈其义,祖干谓帝王之道,自修身齐家以至治国平天下,必上下四旁,均齐方正,使万物各得其所,而后可以言治。太祖曰:“圣人之道所以为万世法。吾自起兵以来,号令赏罚,一有不平,何以服众?夫武定祸乱,文致太平,悉是道也。”深加礼貌。当是时,太祖以不学之人,而天资独高,能追上理,一以孔氏之遗书身体力行,为天下先,可云政教合一之日。迨成祖则好尚已不如是归一,犹知选用儒臣,辅导太子太孙,纯谨之风,在士林未甚漓丧。仁宗享国日浅。宣宗自命文字甚高,然不解吾儒笃实之学,陈祚以《大学衍义》劝令儒臣讲说,无得间断。帝大怒,谓:“竖儒薄朕未读《大学》。”囚系祚合家,终其世不赦,致其父瘐死狱中。试较太祖时之壁上遍书,愿时时省览之意,令人叹不学者独尊正学,杂学者竟以务习圣学为藐己。政与教不得不分,正学既不为君心所悦服,而上自公卿,下至士庶,犹知受教于纯儒,使孔、孟之道未坠于地,则不能不推讲学之功矣。明帝王之不知正学,自宣宗始,而讲学之风,亦始宣德时。明儒绍宋儒之学,史家皆言自月川先生曹正夫始。正夫,名端,以举人中会试乙科,为霍州学正,卒于宣德九年。其后即有薛文清公暄,其名绩已多在英宗之世。今于宣宗以前,述月川学派,以明理学在明代之所自始。

《儒林·曹端传》:“五岁见《河图》、《洛书》,即画地以质之父。及长,专心性理,其学务躬行实践,而以静存为要。读宋儒《太极图》、《通书》、《西铭》,叹曰:'道在是矣。’笃志研究,坐下着足处,两砖皆穿。尝曰:'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焉。性即理也,理之别名曰太极、曰至诚、曰至善、曰大德、曰大中,名不同而道则一。’”《传》又言端作《川月交映图》拟太极,学者称月川先生。

按宋儒言太极,朱、陆间已有违言,明儒言太极者甚多,往往为人讪笑。据月川之说,以性理为太极,即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也;静存之说,即所谓静中观喜怒哀乐也。人之性情不得其正,皆缘喜怒哀乐发不中节。儒者之心理学,乃从喜怒哀乐未发时先下功夫。人未有喜怒哀乐之先,性本得中,长保此中,不使一遇可喜、可怒、可哀、可乐而与之俱偏,然后可以应事接物。我有应完之性分,凡事凡物,不足移我性中之定理。此是儒家真本领,言之太涉玄妙,反招讪笑,则亦儒者托体太高,致人神秘之域,使人不可解说耳。《川月交映图》拟太极,即是静中所涵喜怒哀乐未发之景象。

《史窃·道学曹端传》:“知府郭晟造焉,问政,端曰:'其公廉乎!古人有言:“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畏吾能而畏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晟拜手受教。”《本传》亦传此事,而语较简。其语极有味,故取其详者。上官问政,得其答语,拜手受教,讲学之风成。士大夫能折节向道,此教与政分而人知受教,所以维世道人心而不遽敞也。

《明通鉴》叙端事,有樵者拾金钗,以还其主。人以为异。樵曰:“第不欲愧曹先生耳。”有高文质者,往观剧,中道而返,曰:“此行岂可使曹先生知也!”此则教化被于途人,非真以身教不能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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