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敬祝傻×一生平安

十多年前，我到北京出差，经历了一件尴尬事儿。

我住在公主坟，办完了正事儿，想到天安门转转，就上了一路公交车。车上人太多，我被挤到了最里面。乘客上上下下，售票员忙个不停，根本无暇顾及我有没有买票。就我所知，和我一样挤在里面的几个人，也没有买票。车到天安门的时候，有没有买票的人，全都一哄而下。我不想混账，这是北京，这是天安门，我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我不能在毛主席眼皮底下混账，于是，我在车门口停住了，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售票员，说：“请给我买一张票，我从公主坟上的车。谢谢。”我是来北京出差的，三五天就回，不可能去买一张公交卡，偏偏又没有零钱还不想混账，就只能这样麻烦售票员。

公主坟到天安门，票价两元，售票员得找我98元。那售票员可能是个新手，98元她数了三次，耽误了一两分钟。被我堵住车门而不能下车的人嘟嘟囔囔很不满意，有人还骂出了京味儿十足的“傻×”。

十多年过去，天安门的那一声“傻×”像魔咒一样伴随着我，让我干下了一件又一件不合时宜的傻×之事。

前段时间，网上有人鼓捣了一个共享零钱活动，在一个地铁口放一盒一元硬币，让有需要的人随意取用，有多余硬币的人也可以往里投放。整个过程被暗中拍了下来，在网上引起了巨大反响，取用硬币者的复杂表情和小动作，很有娱乐效果。

玩共享零钱很简单，到银行换几百枚一元硬币，装在一个纸盒里，摆在人多热闹处，便可以开玩。结果，好多城市都有人跟着玩，只为了抢个热点，博一个点击量。当所有的人都玩腻了共享零钱之后，三哥换了一千枚硬币，也想玩一把。

三哥选择的时间地点有点刁，周五上午八点至九点，地铁一号线深圳大学A3出口。熟悉深圳地铁的人都知道，深大站紧邻高新科技园，上班时分，此站几乎都是住在别处匆匆赶来上班的人（下班时分则相反，几乎都是要坐车回家住处的人）。三哥的鬼心思是，下车的人应该都不再需要零钱，且看你拿不拿。

我想起自己当年在北京成为“傻×”的心酸事儿，想看个热闹，周五早上，我跟着三哥去了深大A3出处。

与众不同的是，别人玩共享零钱游戏，是用针孔摄像机偷着拍，三哥则是用三角架支着摄像机，大张旗鼓地拍，他说：“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谁拿了我的钱！”

从地铁口一拥而出的人，多为有见识的白领，很看不起跟风炒作的人，他们看一看地上摆着的零钱盒，看一看写着“共享零钱，按需取用”的纸牌，再看一看架着的摄像机，一脸不屑，哼都懒得哼一声，扬长而去。

此处长年簇拥着一批拉客的电单车骑士，他们先是默默地盯着零钱盒，跃跃欲试，又不好意思出手，一看有人拿了钱也没事，就骑着电单车靠近零钱盒，左手抓一把，右手还冲着摄像机做出剪刀手，摇一摇。

骑士们东一把西一把，一盒零钱一下子去了一大半。

我盯着一个收报纸的老爷子，看他拿不拿这不拿白不拿的钱。

老爷子七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花发似乎不怎么洗，显得黯淡无光，还有点脏。奇怪的是，老爷子身边跟着一条纯白的贵宾犬，一尘不染，煞是可爱。

老爷子站在出口处的一角，看到出来的人手里拿着免费取阅的《地铁报》，就向对方抬抬手，对方把报纸递给他，他就连声感谢，脸上笑成一朵酱油色菊花。

一个早上，老爷收到十多斤报纸，送到废品公司，应该能卖到十块钱左右。

上班高峰期过去，地铁口人流量小了许多，更很少有手拿报纸的人了。老爷子把报纸在行李车上捆扎好，准备收工了。经过零钱箱时，老爷子盯着“共享零钱，按需取用”几个字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盯着，弯腰拿了五枚硬币，握在手里，匆匆而去。贵宾犬跟在老爷子身后摇头摆尾，很是欢势。

我跟三哥说一声“先走了”，尾随老爷子而去。本能告诉我，老爷子是个有故事的人。

路过一家小卖店，老爷子停下来，用握在手里的五枚硬币买了五根火腿肠。然后，坐到旁边早餐店的桌子边，要了一碗两块钱的白粥，剥开一根火腿肠。

老爷子自己吃一口粥，又低头喂脚下的贵宾犬吃一口火腿肠。

我有个朋友也养过贵宾犬，我大致知道贵宾犬的价格，老爷子的这条贵宾犬，从毛色看来，当是纯种，价钱应在五六千元之间，狗狗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定出自宠物店专业人士之手，每个月的日常打理，只怕也得好几百块钱。一个养得起贵宾犬的人，为什么要去低眉顺眼收报纸，还要占五块钱的便宜给狗狗买火腿肠？

我要了一个小笼包，和老爷子坐在一桌，和他搭讪起来：“大叔，这狗是你女儿的吧？”

老爷子呵呵一笑，说：“我女儿失踪了，二十年前来深圳打工，突然就没了消息。我一边在深圳捡垃圾，一边寻找女儿，找遍深圳也没有找到她。现在，我也不找了，随她去吧。这狗狗是我前天捡到的，它找不到主人，就一直跟着我。”

老爷子的遭遇让我唏嘘不已，我只怕老爷子伤心，不敢再说女儿的话题，只说狗：“这狗值不少钱呢，你可以把它卖掉。”

老爷子说：“好像很值钱吧，昨天，有人出过两千，也有人出过三千，我没答应，不是我的狗，我怎么可以卖呢。只是，找不到它的主人也很麻烦，这狗嘴太刁，不吃米饭，也不吃粥，一定要吃火腿肠。我自己都不敢随便吃火腿肠，怎么能随便给狗吃呢。买这火腿肠的钱，是我刚才在地铁口拿的，他们做的是公益活动，我想，给找不到主人的狗买火腿肠，也算是公益活动吧，我就拿了五块钱。”

老爷子让我震惊不已，我为自己刚才怀疑老爷占便宜而羞愧。吃完早餐，我掏出两百块钱，要给老爷子，他双手直摇，说：“谢谢老板，我不要，不要，我捡垃圾足够养活自己了。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帮我到网上发一个狗狗认领启事吧，我没有手机，但我每天都在深大地铁口收报纸，你让狗主人到那儿找我就行了。愿狗狗早日回到主人身边，跟着我，连火腿肠都没得吃，太可怜了。”

于是，我含泪写下这些文字，希望狗狗的主人能看得到，也祝愿天下所有像我一样的“傻×”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