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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爸留下一个儿子

 新用户1689EEdh 2023-09-27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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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喝完,洪三大给我弄了一匹马。又给张龙赵虎一人二两银子,嘱咐他们好生照顾我。

  

  张龙赵虎不知道,自己刚才被蒙汗药放倒,差点丢了性命。白吃白喝一顿,又白得了二两银子,他们很是惬意,对我也客气了许多。也不绑我,任我和骑驴的曾立禾并绺而行,悠悠然东看西看,如同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张龙赵虎骑马跟在后面,倒像是跟班小厮。

  

  戊戌变法期间,我在长沙时务学堂的许多同学,跟随梁任公、谭复生忧国忧民。变法失败,皇上被囚瀛台,梁任公逃亡日本,谭复生等六君子血染菜市口,时务学堂关门,我的同学风流云散,好几个去了日本。我随口提及去了日本的李甲、刘乙,曾立禾居然全都认识,还说,你的同学都是丁当响的热血男儿,你咋成了种鸦片、卖鸦片的另类人物,这还被人当成勾结土匪绑架民女的歹徒解送县衙?

  

  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朝廷都禁不了鸦片吗?因为,朝廷并不是真的想禁,因为,鸦片是个好东西。首先,它是一味上品药材,可润肠、镇痛、止咳,其次,它是对抗乱世的利器,你怀才不遇也好,时运不济也好,被贪官欺负也好,被老婆鄙视也好,你抽上一个泡儿,所有的郁闷,即刻烟消云散,你所有的美梦,国泰民安、繁荣富强、风调雨顺、花好月圆、天上掉馅饼诸如此类的好事儿,从太后老佛爷的强国梦到平民百姓的发财梦,全都能一一实现,如此利国利民的好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发扬光大呢?

  

  我赞美鸦片之时,正经过一片罂粟地,蜜蜂在红白罂粟花间忙乎,许是罂粟花毒让蜜蜂迷糊,不时有蜜蜂围着曾立禾的头飞,让他烦不胜烦,他举起手杖,把一朵粉色罂粟花连蜜蜂击飞,发狠道,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混账东西,我不该管你的闲事。

  

  我顺手接住曾立禾击飞的罂粟花,夸张地嗅一嗅。罂粟花又名丽春花、赛牡丹,像衡州风月巷的婊子一样好看,却又有几分邪气,香气浓郁,喜欢的人说很香,不喜欢的人说很臭。我把罂粟花插在纽扣襻上,说,你最好别管我的闲事,我注定是个是非之人,有人想要我的钱,有人想要我的命,你要是做我的讼师,可能会很麻烦。

  

  曾立禾:“在日本,讼师叫律师,是专门帮人打官司、伸张正义的人,能有什么麻烦?”

  

  我:“我若输了官司,坐实为勾结土匪绑架民女之人,你会被视为同伙,一并问罪,这叫自找麻烦;我若赢了官司,那宋登科是有钱有势之人,他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曾立禾:“我赴日本求学,为的就是学一身本领,维护法律的公正、百姓的尊严,要是我怕麻烦,就不回来了!”

  

  曾立禾话语铿锵,很像长沙时务学堂我的同学,我不由得激动起来,叫一声“好”,双腿一夹马腹,马儿飞跑起来。张龙赵虎只怕我跑掉,也打马紧跟在我后面。

  

  曾立禾骑的驴跑不快,得儿得儿落在后面,直朝我喊:“柳岸兄慢点,等等我。”

  

  我插在纽扣襻上的罂粟花,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

  

  2

  

  紧赶慢赶,赶到清泉县衙,我掏出怀表看看,已是辛初。

  

  复兴社老板杨柳岸,勾结乌沙冲土匪、绑架宋员外女儿宋英秀的事儿,早已传扬开来。听闻张龙赵虎已抓获杨柳岸,众百姓很是兴奋,议论纷纷。县衙大门口围了百十个看热闹的人,要看我怎样勾结土匪绑架宋英秀、又落得怎样的下场。

  

  我们四人在县衙门口停住,就有衙役迎上来,牵过了马和驴。

  

  一路客气的张龙赵虎,此时威严起来,用水火棍把看热闹的人排开,开出一条路,让我和曾立禾过去。有认识我的人,指着我嘀咕,却没人认识一身洋服的曾立禾,众人不解,这个假洋鬼子看起来斯斯文文,怎么会和匪类混在一起?

  

  县令鲁公平和宋登科在后院喝茶等待。

  

  昨天下午,宋登科已和鲁公平说过,是铁匠伍六合绑架了宋英秀,为的是换他的盗墓贼哥哥伍经魁。鲁公平本想就此敲宋登科一万两银子,不料,次日早上,宋登科还没筹集好银子,宋英秀脱险下山来了。鲁公平正失望,听宋登科说是杨柳岸策划绑架的宋英秀,又来劲了。杨柳岸也是个能榨出油水来的主,管他有没有参与策划绑架,先敲一敲再说。

  

  击鼓之后,衙役顿着水火棍,高呼“升堂”,鲁公平端着县令架子出来,在太师椅上坐定,刷一下打开纸扇,扇几扇,狠狠一拍惊堂木,轻轻说道:“带人犯。”

  

  我想看看宋英秀,看她诬蔑我勾结土匪绑架民女之后,如何面对我,她却没有出现,只有宋登科一人跪在堂下。在后来的审案过程中我得知,宋英秀身心受伤,在家将养,不宜出庭作证。

  

  前几天我和宋登科较量过,知道上了公堂要下跪,也跪下了。

  

  曾立禾站在我身后,昂然不跪。

  

  所有的讼师,包括我的结拜兄弟张言直,在公堂上都得下跪。来历不明的曾立禾,居然坦然站着,让鲁公平生气了,他刷一下合上纸扇,指着曾立禾,喝道:“你是哪里来的讼棍,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曾立禾:“本朝律例,秀才见县令,可以不跪。本人曾立禾,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科,相当于秀才,自然无需下跪。”

  

  中国人素来不把日本人放在眼里,称其为倭夷。甲午一战,日本灭掉了大清国的北洋水师,也灭掉了中国人的傲气,一批又一批学子东渡留学,开了眼界,才不敢小看日本。鲁公平又刷一下打开纸扇,扇几扇,又合上,穿洋服、公然藐视公堂之人,绝非等闲之辈,鲁公平不敢轻易发作,只怕惹上不好惹的人,就只是冷笑一声,自己下台:“好吧。你要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站着吧。”

  

  旁观众人轰然一笑,给肃穆的公堂增添了几分喜剧色彩。

  

  开始审案,鲁公平先念宋登科的诉状,大意如下:

  

  二月二十六日上午,杨柳岸勾结乌沙冲土匪,埋伏在宋家大院对面的山坡上,趁宋英秀与丫环上山赏花之时,将其掳上乌沙冲,强迫与匪首何赛虎成亲。宋英秀誓死不从,与土匪斗智斗勇,乘土匪疏忽之际,夺马逃下山来。恳请大老爷主持公平,将杨柳岸绳之以法。

  

  念完诉状,鲁公平啪一拍惊堂木,眼瞪着我,喝道:“杨柳岸,你在下山追寻宋英秀之时,被捕快拿获,有何话说?”

  

  没想到宋家父女是如此恶心之人,我不屑说起他们的名字,也懒得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说:“这一切太没意思太恶心,我不想说,请我的律师曾立禾代为陈述吧。”

  

  我可能是中国第一个在公堂上将讼师称为律师的人。

  

  3

  

  曾立禾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先说我与倚香楼红翠如何两情相悦,宋登科如何在我要为红翠赎身的前夜,将她强嫖至死。再说我在为红翠讨公道的过程中,如何对宋英秀暗生爱慕。然后说,我听说宋英秀被土匪绑架之后,如何独闯乌沙冲,如何在匪首何赛虎的操作下,与宋英秀拜堂,洞房花烛夜,我如何迂腐,不愿意与宋英秀同房,以致何赛虎看出破绽,强奸了宋英秀。最后说,次日清晨,宋英秀如何装神弄鬼,唬得何赛虎心中发毛,把他们放下山来,宋英秀又如何夺马先行一步,行诬陷之事。

  

  说完故事梗概,曾立禾总结道:“事实证明,杨柳岸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敢为自己喜欢的人独闯匪窟,堪称壮举。虽然他的洞房表现十分可笑,却仍然不失君子之风。我不明白,宋登科父女俩为什么要反咬一口,诬陷他勾结土匪,策划了这起绑架案?土匪绑票,无非求财,宋家收到勒索赎金的口信或字条了吗?宋家有杨柳岸勾结土匪的证据吗?”

  

  曾立禾的故事说得太长,我跪得膝头疼,就站了起来。鲁公平和衙役都在专心听曾立禾讲故事,没人注意我站了起来。

  

  案件溯源,又扯出了宋登科嫖死红翠的事儿,旁观群众兴奋起来,啧啧称奇。

  

  众衙役又顿响水火棍,亮出肃静的牌子。

  

  一直跪在地上的宋登科早憋不住了,待众人安静下来,怒吼道:“谁敢打我女儿的主意,我杀他全家!”

  

  鲁公平连拍三下惊堂木。

  

  一个衙役用水火棍捣一下宋登科的屁股,喝道:“没让你说话不要说。”

  

  鲁公平:“哈哈,如此说来,杨柳岸倒是个仁义君子了。”鲁公平用合拢的纸扇划拉一圈众人,“你们,你们谁可以证明。对了,何赛虎可以证明,你们谁能上乌沙冲请何赛虎下山来证明?”

  

  曾立禾:“有一个小土匪,好像姓伍,是绑架宋英秀的主角,他在匪首何赛虎强奸宋英秀之时,表示过抗议,后来还因此与匪帮闹翻,离开了乌沙冲,他也能证明。”

  

  鲁公平又用纸扇划拉一圈众人:“你们谁知道伍土匪在哪里?找他来证明杨柳岸是个仁义君子。”

  

  众人嘈杂议论,大意为,就算有谁知道伍土匪在哪里,他也不敢来县衙作证。

  

  就在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满脸锅灰的人来:“我是铁匠伍六合,也是土匪伍六合。我为杨柳岸作证,他没有与土匪勾结,也没有绑架宋英秀。绑架宋英秀的人,是我。”

  

  众衙役呼啸上前,七手八脚把伍六合按倒在地,绑了起来。

  

  旁观者惊讶不已,纷纷说,人家投案自首,绑什么绑嘛,听他说。

  

  鲁公平就吩咐衙役,给伍六合松绑,说:“看起来,你倒像条汉子。说一说,你为何来自首?”

  

  伍六合说:“我爸就两个儿子。我哥盗墓,是死罪。我为救哥哥,做了土匪,绑架宋英秀,也是死罪。我想,我们兄弟俩,应该有一个活下来,给我爸送终。我哥虽然是盗墓贼,但他盗墓救了一个人,应该可以抵消一些罪过。所以,我来自首,希望能换得哥哥一条命,给我爸留一个儿子。”

  

  伍六合边说边磕头,眼泪横溢。

     (《光绪二十六年》第17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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