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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喻水，青春喻花，古人之謂也。白駒蒼狗，時事倏然，世之恒常也。所以風人歌曲言及感今追昔，莫不哀感。此情可以深事不可追者也。是以琴河綺懷之什，雖涉風情，不可謂薄矣。余少年作客，情亦多矣。既冠，集少之詞作，名曰流花，至今六載矣。自刊印告竣，惟饋少時數友，聊爲閑觀之資，未嘗輕贈。有潁州曹君，名智，少年學詞，與余相交久，慧識多才，不欲名世，亦淡泊之人也。今年夏，示其選流花集中之什，凡一十九首，並加評點，余感慰不勝，以爲雖然少作，亦不甚善，得君評騭，或正其非，或得其旨，豈云不美哉。況夫人情老易，而知心者何，風雅自矜，彼會意者誰。而君知余作，會余意，余不嘆世無知己也。謹奉輯錄，以爲存念云。癸卯歲立秋日劉啟鳴。
定西番 風定楊花猶起，微雨落，小簾收。恨悠悠。 猶記梨花簪鬢。低頭不勝羞。此後天涯無信。念温柔。 曹智云：「楊花」、「梨花」二處佳甚。前者高於「情似雨餘黏地絮」之句。後者平淡寫來，直錐人心，殊不減韋相。 生查子 卿有數顆心，可被情牽累。若不被情勞，秋至何憔悴。 小棹采蓮人，眸子如秋水。望雁遲南歸，眼角盈清淚。 曹智云：上片託采蓮人問蓮，無理而具見其癡。下片即「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總不露「郎」字。集中本調另有「君愛少年時，我為思君老」 生查子 詞云：別日柳條稀，別後征鴻少。客鬢已消磨，更恨關山杳。 兩字一生心，夢裡同君表。君愛少年時，我為思君老。 之句，意思巧妙，「難為他怎麽想來」。 生查子秋夜天氣驟涼有寄雙親 涼矣且添衣，相望離天海。兒幸尙平安，只是常生慨。 還夢故山歸，住在雲溪外。屋後有田園，閑可種靑菜。 曹智云：下片之法，頗類李後主《書靈筵手巾》詩，詩云：「浮生共憔悴，壯歲失嬋娟。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烟。」雖似頭重腳輕，實蘊不盡之意。李詩言其人不在，劉詞言其境非眞，同令人腸痛。 點絳唇 漠漠輕寒，疏籬衰草寒蛩語。西風誰許。吹落梧桐去。 不管孤眠，翻下中宵雨。人羈旅。如今心緒。懶看花間句。 曹智云：「寒」字重。《花間》固公子佳人旖旎之辭，「用資羽蓋之歡」，懶看《花間》，其意在言外。古來看書暨懶看書之語不鮮，而《離騷》者眾，《花間》者罕。不失妙想。
減字木蘭花令 桃花千朵。人在花間攜手坐。密語劉郎。附耳跟前偷嗅香。 聞聲微喘。聽不分明心已亂。笑我癡癡。骰子何心知不知。 曹智云：起筆風流，絶似小山，如《蝶戀花》中「碧玉高樓臨水住。紅杏開時，花底曾相遇」、「黃菊開時傷聚散。曾記花前，共説深深願」、《南鄉子》中「淥水帶靑潮。水上朱闌小渡橋。橋上女兒雙笑靨，妖嬈」、「新月又如眉。長笛誰教月下吹」、《減字木蘭花》中「長楊輦路。綠滿當年攜手處」、《點絳唇》中「碧水東流，漫題涼葉津頭寄」。至於「密語」、「附耳」、「偷嗅」、「微喘」、「聽不分明」、「笑我」等，洵見情味。結言「骰子何心」，暗用温詩，益增蘊藉。即此詞置諸北宋小令之中，亦足稱上駟。集中本調另有「不見君來。楊柳成陰雨暗苔」 減字木蘭花令 詞云：清寒漸退。草軟平波鶯語碎。不見君來。楊柳成陰雨暗苔。殘紅莫掃。流水相思無夢到。何事春歸。開了荼蘼熟了梅。 之佳詠，移情於景，實劉隨州「芙蓉帳小雲屛暗，楊柳風多水殿涼」也。 好事近懷古 冷雨打狂風，多少江山前事。謾憶東南形勝，有三千宮址。 行舟泊處是何國，書中只餘字。沽酒尋常巷陌，見斜飛燕子。 曹智云：「三千宮址」、「書中餘字」，有千鈞之力。下結「燕子斜飛」合冷雨狂風之況，且從唐詩中出，兼在有意無意之間，眞得詞中三昧。集中另有《好事近 山徑晚蕭蕭》一闋 好事近 詞云：山徑晚蕭蕭，紅葉石闌無覓。攜酒故人在否，謾西風岑寂。沙沙秋雨又增寒，如何莫相憶。卻怕憶來空省，已十年蹤迹。 ，氣息亦好。 眼兒媚將發長沙有作 涼夜山蛩枕邊聞。朧月照孤村。劉郎才減，秋娘信斷，眞个銷魂。 十年流水都無據，衣上滿風塵。明朝又是，客中聽雨，夢裡逢君。 曹智云：與美成「才減江淹，情傷荀倩」同慨也。下結直鬱，較之小山《喜團圓》中「別來只是，憑高淚眼，感舊離腸」，但無愧色。 浪淘沙令 小立恨誰同。誤盡征鴻。蕭蕭落葉下庭中。殘雪寒雲天氣舊，舊侶無蹤。 當日悔交儂。別後匆匆。想來惆悵再難逢。坐盡深宵無夢也，聽雨聽風。 曹智云：「也」作語助入詞，予酷愛飛卿之「不知征馬幾時歸。海棠花謝也，雨霏霏」。而此調自李後主「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一出，不入韻句尾字用「也」者夥矣，殆易於著力之故。此詞得之。 鷓鴣天 作客江南歸已遲。秋風忽起動相思。空來小字稱依舊，始信銷魂各自知。 楓葉落，滿庭墀。孤燈更寫斷腸詞。如何一枕寒窗月，夢到春深聽雨時。 曹智云：下結沈摯哀婉，比之小山《清平樂》中「一夜夢魂何處，那回楊葉樓中」更深一層。集中本調另有「蒼山也為人情老，一夜霜來白鬢生」 鷓鴣天 詞云：倦客紅塵夢不成。穿庭冷月扣寒扃。滿階落葉人閑立，半捧相思淚化冰。當日事，與誰盟。天涯北望嘆飄零。蒼山也為人情老，一夜霜來白鬢生。 、「無端一夜南窗雨，偏向離人聽處寒」 鷓鴣天 詞云：忽記小顰春睡閑。衣香鬢影已經年。題詩流水今何在，囘首西風太惘然。前春恨，上眉彎。梅花樹老不堪攀。無端一夜南窗雨，偏向離人聽處寒。 等語，俱饒風致。  踏莎行除歲與親人守歲感作 已換桃符，新更歲歷。又聽爆竹聲聲急。紅爐小酒話殷勤，人間兩歲分今夕。 碌碌身勞，匆匆鬢白。而今卻怕春消息。如何千里一相逢，明朝各作天涯客。 曹智云：「已換」、「新更」、「又聽」、「聲聲」數語，節奏極佳，寥寥三句，勾勒出春節熱鬧之狀。紅爐句點出親人，人間句點出除夜。後片承「話殷勤」來，寫除夜之感。「怕春」之心，古來每有，如老杜「稠花亂蕊畏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宋人除夜之句「不飲偏嫌雪，多愁卻怕春」，皆能動人。詞上片寫喜，下片寫悲，此日相逢，卻思明日，「一杯成喜亦成悲」也。 小重山記夢 夢斷秋宵枕淚痕。依稀重記省、月黃昏。楚腰猶著舊湘裙。背對坐、生怕見輕顰。 細語更銷魂。別來多少事、為思君。十年流水不相聞。休別去、再負有心人。 曹智云：字字皆淚。尤其上下二結。旁人於此題，只慣踵步曰夢別後如何，此獨道「休別去」，叫人恍聞墮淚之聲。雖難敵淮海之凄婉，亦足抗小山之癡頑。 蝶戀花 燕子來時春雨歇。烟柳陰深，南浦歸桃葉。垂淚朱橋當日別。黃昏風急梨花雪。 兩處飄萍時已闊。一枕輕寒，魂夢如今絶。都似無憑天上月。人間萬古常成缺。 曹智云：兩結得力。此等結法，小詞之最上者也。「人間萬古常成缺」正是容若「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之意，大有少遊「天還知道，和天也瘦」之勢。集中另見「客裡經年身未省」一闋 蝶戀花 詞云：客裡經年身未省。何事歸來，卻抱相思病。當日探梅多少興。玉人衝雪橫蘭艇。到了無憑風未定。憶盡温柔，雲鬢今誰整。最苦宵深愁更醒。孤村霜月雞聲應。 ，堪與此詞比美。 淡黃柳 春回水驛。重到江南國。住近紅梅當日宅。滿樹梨花自白。攜酒殷殷問消息。 柳空碧。無端悵行客。小橋外、舊蹤迹。看梁邊、燕子曾相識。院落無人，半庭烟草，風驟池塘雨急。 曹智云：此調與白石同韻同詠，猶能具个人之色彩。下結近美成《瑞龍吟》中「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解佩令懷古 大江雄險，鐘山亙臥。到如今、行客閑坐。碧草朱橋，記六代、華宮豪舸。莫重尋、故墟堪過。 烏衣巷冷，石頭城圮，尙還餘、秦淮燈火。誰嘆年年，舊時月、凄涼墻垛。最無情、柳堤烟鎖。 曹智云：「大江」、「鐘山」，至於「行客閑坐」，有飛瀑急下之感。「碧草二句，以記字相銜，靈黠之筆也。後片「舊時月」、「柳堤烟鎖」等句，予藉夏閏庵、兪陛雲説美成《西河 金陵懷古》之語，謂其佳處在神韻之遠，若僅以點化唐人詩意論之，尙淺。
花犯桃樹 記孤村，東君攜酒，醺紅小桃面。但嗟春短。任雨泄清寒，紛落庭院。多情謾想和風暖。枝頭靑子遍。又悔卻、清歌送渡，芳姿空自遠。 如今舊山可堪遊，虬柯褪艷骨，猶言幽怨。當日客，都淪誤、小楓千片。憑誰續、武陵舊事，空一嘆、夭夭何處見。更寂寂、劉郎重到，故溪黃葉滿。 曹智云：發端甚工，以「東君攜酒」刻寫桃花，特為姸巧。詠物詞大都先賦物，後言情。此調上片逐時節詠桃樹之花、果、葉。下片因桃樹感懷。結句以「劉郎」、桃溪切合本題，憐人憐事憐樹，不黏不脫。集中如《念奴嬌 小暑後看荷》云「亭亭靑蓋，熏風吹夢都醒」 念奴嬌 詞云：湖光無際，望田田多少，半遮來徑。菡萏濕香涵水氣，拂動綠波千頃。欲作閑遊，清凉國裡，誰與橫蘭艇。忽來殘雨，玉珠搖動翠影。長記兒女嬉遊，漢家樂府，曾向花邊應。謾許蜩蟬鳴密柳，誤卻當時佳興。更嘆而今，繁華已倦，歸去猶嫌靜。亭亭靑蓋，熏風吹夢都醒。 、《沁園春 草》云「愁何限，便都焚野火，春到猶生」 沁園春 詞云：望盡天涯，冉冉斜陽，暮靄長亭。記縠紋濺綠，已囘雙燕，春原乍暖，漸近清明。漲浪觀魚，趁晴翦韭，踏遍芳菲正晚晴。如今事，又王孫歸誤，不自銷凝。 綠羅裙更無憑。但處處、多情憐翠靑。嘆俊遊金谷，賸搖燕麥，目窮古道，空繞荒城。凄苦西風，銷魂秋雨，半葬塵埃半化螢。愁何限，便都焚野火，春到猶生。 、《綠頭鴨 橊》云「休剝看，滿腔都是，紅淚晶瑩」 綠頭鴨 詞云：舞紅裙，靚妝一樹娉婷。但輕嗔、移根來晚，未與梅影同生。瞰清流、凌波誰省，住山舍、車馬無憑。金蕊含嬌，彤衫襯艷，問君何計續春盟。遍飄落、熏風和雨，石砌滿殘英。劉郎到，等閑誤認，空自銷凝。謾唏噓、堪尋葉底，尙有頳子盈盈。對晝晴、老蟬咽翠，倚徑陰、小月流螢。悵記紛飛，山中墜萼，可憐枝上竟深情。待秋後、西風吹裂，幽恨盡塡膺。休剝看，滿腔都是，紅淚晶瑩。 等，搖人心旌，皆詠物佳制也。 拜星月慢 掃地寒輕，堆花路窄，門外垂楊烟淡。膩雨柔雲，作西湖波颭。立橋畔，謾記、登樓看月清話，對酒微醺桃臉。直是春來，舊情都衰減。 少年心、尙有誰能鑑。爭唯衹、底事成銷黯。幾日便過清明，落梨花千點。更愁人、葉底靑梅掩。薔薇小、悄向芳叢占。匆匆也、不盡春江，望孤帆一閃。 曹智云：洎王氏國維於詞句中求之詞人詞風，葉先生迦陵以「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説稼軒，陶氏爾夫以「冷香飛上詩句」説白石。「掃地寒輕，堆花路窄」，殆近之《流花》歟。 西河過孝坪 山陰道。望中峰陡崖峭。單車過洞豁然開，桃源疑到。綠槐樹下一盤棋，幾家嫗叟談笑。 三朝事，成野草。莫提今古懷抱。曾供十萬虎狼師，難來赴蹈。數年壯士死和生，鷓鴣啼盡聲悄。 見今解甲各種稻。問廉頗、廉頗都老。謾賸蟬嘶林表。晚風斜、嶺下炊烟，回首來處靑山，畱殘照。 曹智云：孝坪在辰溪縣北。有兵工厰，原即漢陽兵工厰也，抗戰時遷址是地，後幾經改制，今已凋敝。上片實寫過孝坪之所見。中片虛寫孝坪之故事。下片歸於實處，與起筆相綰。章法明了，詞句平易。雅近屯田。 沁園春夢蓬萊仙人酬飲畱別 東海滄滄，中有仙人，我問何來。自秦亡避世，二千年矣，晉時遇汝，三世人哉。往事須臾，平生方寸，落落江湖不自哀。東門事，問幾時歸計，能與安排。 攜遊置酒高臺。且遣興、浮華胡嘆乖。恨孤高之抱，白雲無迹，寒貧之運，金鎖難開。安見風流，都為塵土，君看遺墳碑上苔。飄然去，向靑天跨鶴，直下蓬萊。 曹智云：其擅勝在上下兩扇面對，前者一氣揮灑，極行雲流水之妙，後者宛若六朝之文。集中頗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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