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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多少恨》:对不起,我先吐个槽,再说正经的

 一寸书 2023-09-30 发布于上海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文本解读(十二)

这篇作为通俗小说来看,可能没啥毛病。不过看完了整本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每一篇都是绝味的佳肴,突然就觉得最后这一篇竟是整本书里最弱的。


一、吐槽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通篇都洋溢着一个字:“假”!除了景物描写依然是张氏独有的特色。但是首先是情节假,偏于流俗;二是人物显得假,也是通俗言情小说的模式化通病。情节的逻辑性和真实感,处处不耐推敲。

01

逻辑不够巧合凑

张爱玲称通俗小说为“浮雕的艺术”“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的确看得出来她把剧本改写拼接成小说时的艰难。

比如小蛮的一些言行,时常和七八岁的年纪不太相称。有时像个三岁小孩,有时又有大人样子,总觉得不真实。在这篇小说中,孩子的作用主要还是作为“工具人”存在,靠她联系、拴紧男女主,为他们制造一步步接近的理由。

女主虞家茵的性格也是懦弱到近乎愚笨。而且一开头男主独自去看电影偶遇家茵也是有点莫名其妙。后面令人想不太通的地方也有不少。而且因为从剧本改编而来,对白比她其他短篇也要多得多,一改她以往留白式的韵味。

当然不能对没养过孩子的作者有太多苛求,而且如果换我们普通人来写,恐怕还要大大不如。但是可能囿于电影剧本题材的拘束,影响了张爱玲才气的发挥,讨好观众的痕迹很明显,我仍然认为这篇至少不能算作她的最佳代表作品。而且从写作时间上(刊载于1947年)来看,虽然离《郁金香》很近,但是离前面十篇都比较远。

1946年后,她的创作进入沉寂期,但正是在那一年,她认识了桑弧,重新开始了一段短暂的新恋情,还应邀创作了电影剧本《不了情》,后来又在1948年创作了《太太万岁》。《郁金香》和《多少恨》刊载之后,1948年和1949年,张爱玲再没有过小说新作。而且后者还是改编自《不了情》的剧本。

这样看来,难道《多少恨》正是在张天才没什么东西可写的状态下才诞生的吗?不过不管怎么说,剧本毕竟不同于小说。前者无端的“巧合”太多,戏剧化突出,因此这种特点也体现在了改编后的小说中。

例如售票处的女售票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戏剧业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祇,可是男女的事情大概也管。”人间的“神祇”促成了两人的缘分。退票相识是通过售票员,进一步的发展是通过闺蜜介绍的工作,后面也要经常借小孩牵线搭桥。

幸而结尾不是喜剧,“假”的氛围才得以冲淡一些,也避免了继续流俗。家茵不得不走的婉转理由也是足够充分的。总算在情节上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了。

02

反派气死人

此外,读这篇时常有种“看不下去”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以上的吐槽,而主要是因为家茵父亲“虞老先生”的面目可憎,而且似曾熟识,令我想到现代恶俗狗血剧里典型的刻板人设。所以每次看到他的戏份,知道必然又没什么好事,我总会尽快读完翻过去。看到其他书友更是比我还要义愤填膺,恨不得跳进书里一脚把他踹死,亲自替女主痛斥这个无耻的不合格的父亲。

人人都讨厌,其实也从侧面说明,张爱玲原来的剧本对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里面类似让人讨厌的角色还有个姚妈,没知识,没文化,脾气大,也是说话很难听,时不时深深刺痛女主。

其实许多人还是挺喜欢这一篇的,因为可以作为纯粹的故事来读,不太必要费力去理解作家隐藏的意图。只是在我看来,这一篇有点不是那么张爱玲罢了。实在是各花入各眼。

03

“阁楼上的疯女人”

家教和有钱人家的男主人产生感情,有点类似《简爱》脍炙人口的桥段,也因此有了现代气息,因为中国古代极少有女家教这种角色,除非是特别开明而又重视学问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愿意让女儿出嫁前受到一点良好教育。

读过《简爱》的人可以找出来两部作品的不少共同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都有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作为埋伏的定时炸弹。不过“疯女人”却因为中西的差异而不同。一个是失去了理智,一个神智正常还能辩理,只是身体不行。不过结局都是,只要“疯女人”不死,女主就没法和男主达成最终的心意相通。

两部作品里面,女主都是软弱而又有自尊的,但家茵偏对自己的老爹是非不分,一再忍让,毕竟她身上还有传统女人的一面;男主不爱“疯女人”原配都是有迫不得已苦衷的,但是从来不耽误生孩子传宗接代。

然而,《简爱》里只需要两情相悦就可以了,《多少恨》却有了更多的人为干扰因素,包括家茵不争气的无赖老爹,见风使舵的姚妈,甘愿丈夫纳妾的夏太太……颇能体现国情的不同。情形大概就像小说男主夏宗豫说的那句话:“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04

结局让人遗憾?

夏宗豫有点《半生缘》里沈世钧的影子。美好的小互动也会看得我姨母笑,比如宗豫给家茵带了个热水瓶,替换她原有坏掉的,主动用有缺口的那只大碗,一遍遍无端喊着家茵的名字,……可是当初越是美好,以后就越是痛苦。

家茵收拾行李时,宗豫非常失落。“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房间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黄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

只能说,《多少恨》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张爱玲自己也在晚年时说,遗憾没有早点遇到赖雅。不过在我看来,还好他们只是晚了,而不是错过。

第一遍读完时,只感觉心里闷闷的,甚至想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他们复合的可能:宗豫还会不会去厦门找回家茵?可是即使找回又有什么用?“阁楼上的疯女人”,即一切阻拦的因素都还是老样子。鸿沟还在那里,问题并没有解决,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忍痛割舍。所以第二遍再读时,只觉得结局是必然,不管空余“多少恨”,也是最佳之选。

开始,我只觉得这个故事略微俗套了些,但是想不到却有许多人喜爱这个故事,甚至胜于前面的所有故事。仔细想想,原因之一,可能也是因为女主自尊自爱,比较讨喜吧。

看来张爱玲写作风格的转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和《多少恨》同一时期创作的唯一一篇小说《郁金香》,也有更加迎合市场的姿态。《多少恨》影片和故事的结尾尽管让人遗憾与痛苦,却很符合大众的道德观,一点毛病都没有。大家对于不肯做“姨太太”的女主角反而有了更大的同情。

曾经遇到过把没换过男友当做炫耀资本的女孩,当时有些吃惊:21世纪还有女人是这么想的吗?感情世界里哪有非黑即白那么简单?难道换过男友的女人都是存心想要“出轨”,是“不安分”和“不守妇道”的坏女人吗?

后来想想,人家可能也只是有口无心,并未存心想要一棍子打死所有女同胞,实在没必要对她上纲上线。再说,正因为有了这样看上去甚至“死板”的三观,这世上才有了更多稳定的爱情与婚姻。毕竟现在结婚证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如果人人都觉得换个伴侣轻而易举,连负罪感都不会有,世界只会变得更糟糕。

二、赏析

神奇的是,在把自己喜欢的部分,尤其是环境和景物描写多读了几遍之后,我突然也变得不那么讨厌这个故事了。其实多点耐心就会发现,这本《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即使不是张大大最出色的小说,也是隐藏了无数密码的。女人的心思,作家的巧思,一点没少。

《多少恨》中有各种关于结局的预言。花、镜子、月亮、影子,船和大海,相关物的意象比比皆是。诗词的应用就更是意图明显了。

01

“花”之意象:女人如花

首先来看“花”。这篇小说里提到花的部分有许多处。

  • 白与黄:颜色之“花”

一开始在电影院就说那里“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居然有股追悼会的味道,紧接着就说是菊花山上是一个巨大的女人像,并且是“含着眼泪”的。“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就是本文女主虞家茵,刻意表达小人物在身份与时代大背景之下的悲凉命运感。或者换个被说烂的词,就是张爱玲具有符号性质的“苍凉”感。

之后小蛮过生日,男女主吃茶,用的也是“菊叶青”的茶杯,有一种菊花的清雅。

家茵洗完澡后,贴到玻璃窗格子上的“一条网花白蕾丝手帕”。湿漉漉的手帕流着水,又像“雨打梨花深闭门”。雨打后的梨花,就寓意着家茵。因为家茵在宗豫眼中是“花容月貌”的。就连她穿的绿呢袍子,明明是旧得发了白,宗豫也觉得:“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清松’。”

梨花是白色的,而菊花八成则是黄色的。此外文中提到的腊梅、洋水仙(即黄水仙),也都是黄色的,和菊花一样清雅浓郁。那么,黄色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其实文中已经早早给出了答案:“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院里的黄色“幻丽洁净”,地面的“淡乳黄”正对应后面宗家的“乳黄水泥房屋”,都是“水月镜花”之所在。后面两个人的相处也总是在“黄昏”“像在一个昏黄的梦里”

《多少恨》中出现过的花都是“幻丽洁净”的,甚至连同“月白冰纹”的花瓶,也都在代表着家茵玉洁冰清的气质和自尊自爱的性格。与之对比的是虞老先生点头呵腰时的“雨打残荷”,姚妈讨好家茵时“眉花眼笑”,讨好她父亲时“竟忙得花枝招展”

但是黄色在虞老先生身上也有体现,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暗示。

家茵听到父亲向宗豫要钱,突然掉过身来望着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磁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阴影深得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

家茵就是那早衰的花。“热带女人”受紫外线辐射太多,所以更容易生出皱纹的沟壑。“淡黄白”掺杂了家茵原本梨花的底色。拿到钱就“杳如黄鹤”,眼睛随着变老而变“黄”的虞老先生,以及“残荷”一般的原生家庭,是家茵人生幸福的绊脚石。

女人如花,爱情如花,可是花又太娇嫩脆弱,随时会枯萎,就像宗豫最后扔掉的那只枯萎的黄水仙,已经失去了颜色和神采。

  • 绣花鞋:深藏之“花”

佳茵回到家,刚从床底取出一只旧的绣花鞋换上,秀娟就来敲门。于是她就一只脚踏着半高跟的鞋,一只脚穿绣花鞋,“一歪一歪跑了过去。”后面宗豫过来,也看见过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

人前是新式的半高跟,背后一半是旧式的,说明人物新旧时代思想并存的特质与矛盾。“半高跟”的一面应该不难理解,家茵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有新知识和新思想的人。“绣花鞋”的一面就是她的传统道德观与价值观,也许这里面就有对父亲的顺从包容,对母亲的赡养,从宗豫家庭里的退出等等。

  •  交通灯:道不同之“花”

家茵走后,宗豫看到窗台上破香水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他要是不扔花,我还幻想着他也许会去厦门找家茵。可是花就像家茵和他们之间的爱情,枯萎了就不再有了,正如家茵无意中打碎的香水瓶,“已经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气倒更浓了。”剩下的只有久久难以消散的怀念。

故事开头早就预示了这个结局。

出了歌舞升平的电影院,家茵看到外面拥挤不堪的车水马龙与人群,红绿灯如同“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热闹中,刚刚与萍水相逢的绅士分别,家茵反而有寂寞冷清之感。不过红花与绿花倒是一对,刚才说家茵的脸色也是“红灯映雪”

一红一绿的交通灯,虽然好像天生一对,但是别忘了,两灯齐亮时,方位一般呈90度直角,也就是处在出发后越行越远的两条线上。

总之,家茵是红花,是灯,是各种各样的花;宗豫是绿花、蜡烛,是她的爱情的希望。然而他们的未来是天上月亮里的世界,就像红绿灯一样照着不同的方向。

“尽管两个人都是很痛苦,蜡烛的嫣红的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宗豫是勇敢去追爱的,可是虞老先生的存在却使得家茵不得不“把蜡烛吹灭了”,最后把“小半截蜡烛”彻底留在了身后的上海。

  • “月洞门”:虚空之“花”

原本家茵的房间里是有花瓶的。“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蜡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这句同时也对应后面两人相约戏院时,宗豫的身影:“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在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月、树、枝条,暗示两个人的身影已经重叠在“月洞门里”了。后来两个人的身影也曾共同出现在镜中。

他们的感情就如“水月镜花 空中楼阁”,像“月洞门”“大圆镜子”里的另一个世界。 “她不能够多留他一会在这月洞门里。那镜子不久就要像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此外,除了使人“微醺”的灯光,戏院里还有“那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种魅艳的荒凉。”也正对应着那个月中“荒凉”的世界。

香水瓶破了后,宗豫顺手从花瓶里抽出一只“洋水仙”插入其中,已经无用的香水瓶才有了新的功用,被创造成了又一个新的花瓶。家里旧的“花瓶”却在他和太太吵架时,被他无情地摔碎了。

02

“光”之意象:灯光、烛光、阳光

戏院里面,“那里的灯光永远像是微醺。”开头有如“神祇”或红娘的女售票员,也是“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仿佛电影院里面“幻丽洁净”“黄”的余光。宗豫眼中,家茵的“绒线围巾”也是“柠檬黄”,既明亮又温暖,与“橙黄”有异曲同工之效。

其实哪里的“光”不使恋爱中的人感到“微醺”呢?情人眼里出西施,看在眼里都是发光的。宗豫第一次去家茵的住处,用心看房间的布置,也是感觉“恍惚”的。无赖父亲来夏家胡言乱语,吃定女儿与有钱人的关系,也令摇摆心虚的家茵“神思恍惚”

后面两人在停电时独处,“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古老的画像,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像是可以呼应前面“神龛”的部分,也和第一篇《年轻的时候》一样,“给点阳光就灿烂”,足以创造出一个神秘古老的二人世界,是好是坏都有可能。

就像在《留情》《创世纪》等作品里一样,张爱玲笔下的金色就像是为晦暗的现实镀上了一层奢华的色彩,令一切变得庄重和光亮。

正是在烛光的氛围中,两个人才开始互诉衷肠。来电的时候,宗豫乐观地说:“可见我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他们俩的很多次交集都在半明半暗的“黄昏”,尤其是“在黄昏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黯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房间里的灯如同戏院里的灯,为他们营造了“别殿的箫鼓”,一个“刹那即是永恒”的幻境。虽然现实情况却是:“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只有在“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时,家茵才能站在镜子前冷静地剖析这段感情,并做出了决定。“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这句感觉有点讽刺的意味。比如罗敷不从赵王,刘兰芝不愿改嫁,甚至还有“怒沉百宝箱”的杜丽娘(这个段子好像是张氏超爱的),都是投水而死的。古代女人在爱情婚姻上的态度表达,都是通过如此激烈的方式。家茵也终于决定决绝地离开。

03

颜色之意象:白、红、绿

这篇小说的色调也是很丰富的,除了黄色以外,白、红、绿等颜色也尤其明显。

  • 作为底色的白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梨花的“白”,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处写到白色。

开始就是天色灰白的背景衬托着红绿灯,后面写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银色、白金、红色都有了。金色后面不仅在“平金绣花鞋”上出现过,还在两个人的脸上出现过。

宗豫第一次到家茵的住处,打量她的房间。她的房间里有大量的白色元素。

“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脸盆,盆上搭着块粉红宽条子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下,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在说到绣花鞋前,一连用了好几个白色,连同后面提到的月白冰纹瓶“网花白蕾丝手帕”“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绒线,共同组成了家茵“白”的世界。

此篇里“白”的寓意也和《红玫瑰与白玫瑰》《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的象征意义相通:简单、干净、纯粹……

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吃斋的寡妇”尤其是维护旧式婚姻和制度的人物。夏太太穿着件中装白布对襟衬衫,家茵点的是蜡烛。只是当父亲来搅浑水时,“家茵也不作声,只把蜡烛吹灭了”。她吹灭了希望。

  •  红配绿

再说对应红绿灯的红配绿。“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旧式的挖云铜锁,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每当两人在一起时,就都是红与绿的搭配。

宗豫看到家茵时,眼睛里除了白,也总有这些鲜艳浓郁的颜色:天青、朱红、青绿,甚至还有金,就连与家茵一起喝的茶杯也是菊叶青的。家茵的围巾也是“柠檬黄”的。

看到家茵住处的陈设,宗豫心里的感受是这样的: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他在自己家也能看到大红大绿,只不过并没有家茵住处那么多彩多花,有“人气”。

家茵贴到玻璃窗上晾干的“手绢子”,一条网花白蕾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墨水的痕迹,一条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虽不是红配绿,但也是粉红配深蓝,还有本身是“浅蓝紫色”的雪青,也都算成双成对。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穗子。”淡青与绿,甚至还有隐形的西瓜的红,都对应着宗豫此刻与家茵的共处。

04

物品之意象:虚实对照

  •  钟少表多

前面在《创世纪》的那篇解析中,我们说到过钟表的寓意。而在这一篇《多少恨》中,钟表,尤其是表的出现频率几乎是最多的。考虑到其戏剧改编的背景,手表更像是一个简单易携的小道具,可以表达许多人物内心细微的感受。

钟会有一种催促的感觉,也是一种准则。

家茵等不来朋友,犹豫着想退票时,她看看表,看看钟,仿佛只看了表还不够,更要以钟为标准。

不过总体来说,《多少恨》里,手表的出镜率要比钟更高。宗豫和家茵的手腕上分别都戴着自己的手表。

秀娟来和家茵解释放她鸽子的原因,拉着她的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地叫道要走了,怕自己先生发脾气。夏先生开始只是喉咙疼,秀娟已经诚惶诚恐不敢丢下他去看电影了,可见也是传统的唯丈夫马首是瞻的已婚女性。这和单身的家茵的独立自主,尤其是家茵最后的选择,形成了一种参照。

家茵如约和宗豫在戏院见面。收票人怀疑他们是来谈心而不是买票看戏的,所以故意走过来。于是宗豫假装不耐烦,看了看手表,大声说道:“嗳呀,怎么老不来了!不等他了,我们走罢。”两人很有默契地笑着一同走了。

后面在烛光中吐露心声时,电灯忽然亮了,宗豫叫了声“咦?”然后看了看手表,微笑道:二房东的时间倒是准,啊——你看,电灯亮了!刚巧这时候!可见我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应当高兴呀!家茵听见也笑了。

其实宗豫并没有真的那么关心时间。在戏院只是假装看表。后来也只是看表后安慰家茵,并表达决心要和她在一起。直到楼下有一只钟噹噹噹敲起来了,宗豫才又想起看表。明明还有推不掉的应酬,反而磨磨蹭蹭地不情愿走,最后还是好不容易被家茵劝走了。

没想到宗豫前脚刚走,虞老先生又来了。又是个不愿意走的,不在乎时间的人,然而当然虞老先生的不为时间所动,又和宗豫不是一回事。他是来劝女儿做姨太太的。

楼下的钟又敲了一下,家茵就开始提醒父亲离开。可是父亲还是不太愿意离开。家茵这个时候才气愤地得知,父亲把她的一块衣料私自拿走送给房东太太,做了自己的人情,根本不去征求她的意见,顾忌她的感受。但是家茵却只能无可奈何,被老狐狸般狡猾的父亲拿捏。

把钱花光的虞老先生,又死皮赖脸地找上夏宗豫的家,打扰女儿工作。虽然他看看表,站起身来,其实却并不急着走。他不愿意再去女儿的住处,等不及女儿下班,已经急不可耐地向女儿要钱。在这样急迫的情形之下,家茵只想快点打发走父亲,于是再次乖乖掏出钞票。

此外,家茵结束家教走的时候,是因为“钟点到了”,这样的说法似乎比我们现在的“时间到了”更多点味道。最后,宗豫匆匆忙忙赶来和家茵说了一下她父亲的事情。说完看了看表道:'现在还要赶到厂里去,有工夫再来看你。’但是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楞楞的,便又一来二去想要安慰她几句。因为已经确定了家茵的心,所以不用再推掉事情,可以放心地办完事情再回来,想着家茵一定会等他。但虽然急着走,却到底还是回头多关心了几句,并且约了来吃晚饭,体现出宗豫对家茵的体贴。

想起王娇蕊的那句话:“我就喜欢在忙人手中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时间总是要浪费的,就看浪费在谁的身上了。

  • 瓶瓶罐罐的生活

“香水瓶”和“花瓶”代表的是诗意的感情生活,文中的“油瓶”和“热水瓶”却代表的是现实生活。

家茵走后,只有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蜡烛、绒线、织锦盒子还在,宗豫想见的人却不在了。“织锦盒子”是装碗用的,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可见家茵并不打算和他在一个锅里吃饭。同时也像是在说,家茵放弃了家教的工作,主动丢了“饭碗”,也不再需要宗豫再给她父亲“赏碗饭吃”

小床露出了铁的底色,垫抽屉被揉皱成一团扔在地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柠檬黄绒线也放下了,那是本来预备要给小蛮打手套用的。与其让小蛮重复自己的不幸命运,恨自己这个作为“姨太太”的继母,还不如干脆地离开。突然想到多年以后,张爱玲继女对她的痛恨,也想起CoCo李玟继女对李的仇视。相形之下,家茵的快刀斩乱麻也许只存在于张年轻时的骄傲与理想之中吧。

曾经,“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和她一起吃着她母亲从乡下给她带来的年糕。“五斗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脸盆,盆上搭着块粉红宽条子的毛巾。”有着满满的生活气息。连同床上的“白色线毯”,床下的“绣花鞋”,洁净、温馨,又有女人味。看着像“五彩工笔画卷”的房间显出精致与和谐。其他的物件如书架、花瓶等,则显示出家茵内心的诗情画意。“朱漆描金皮箱”和青绿色“挖云铜锁”“鲜艳夺目”,呼应前面的“一朵红花一朵绿花”,衬托着当时的两情相悦,但行李箱和交通灯也预示着家茵的再度漂泊。

  •  咫尺天涯一孤舟

如今,物是人非,无声的“音乐”令宗豫流泪,“枯萎了的花”令他绝望。家茵的房间就是“镜子”“月洞门”“月亮”里的世界,如同“水月镜花”,现在都已经“荒凉”。月光下的“花影”、“树影”,都已消失不见,“像在一个黄昏的梦里”

划断的“火柴梗子”已经不像个吉兆,占卜的结果更是提早透露了两人的情感发展路径。“上上 中下 下下莫欢喜 总成空 喜乐喜乐 暗中摸索 水月镜花 空中楼阁。”信则有,不信则无,宗豫说不作准,不迷信,家茵却是信的,而恰恰这段情感的决定权是在她手里的。

最后,说到船,第一次去夏家教书时,站在门口的家茵看到的景象是:“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那时,载着她命运的航船,仿佛正驶向充满希望的未来之海。蓝与白、乳黄都令人“心旷神怡”。

小蛮生日时,“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摺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纸船”此时还是轻飘飘的,有着孩子般的轻松和憧憬,代表着两个人共同渴望和向往的默默相守。

中间虞老先生也曾说过要坐船走,可是拿了女儿的钱却并没有去买“船票”。

最后,结尾的时候,宗豫所想象的“人海茫茫”渗透了人生孤旅的寂寞感。“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此时也像是呼应了前面电影散场时“挣扎的洪流”。宗豫的海不同于家茵的海。他的海是“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

05

诗词令人回味

这篇还明显地引用了一些诗词,也和《红玫瑰与白玫瑰》集子里的其他故事有些不同。

“日色冷青松”出自王维的《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如果说这句诗还只是形容清心寡欲、克己修身,那么“雨打梨花”对应的就明显不是什么“好词”了:“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明·唐寅《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庭院深深深几许,坐听雨打梨花声,辜负了青春,虚度了青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多少恨》中类似的地方有很多。张爱玲似乎一改之前的风格,用了大量的诗词去描述和“剧透”,一如《红楼梦》中的人物判词。

“落花流水杳然去”源自李白的《山中问答》:“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暗合了故事“不真实”的,戏剧性的基调。

《多少恨》的标题或许出自李煜的词《忆江南·多少恨》“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昨日有多么繁华热闹,今日就有多么凄苦悲凉,只能留待梦中回望。或者来自纳兰性德《临江仙·寒柳》里的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又或是近代王国维所作《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的“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

但不管是出于哪一个,似乎都可以说是“人间只有相思分!” 有些人注定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因此,相见不如怀念,与其说是遗恨,不如当作解脱。

06

虞家茵VS虞姬

此外,虞家茵姓“虞”,突然令我想起看过一篇张爱玲17岁时的早期作品《霸王别姬》。而夏宗豫如果去掉宗主或其他什么含义里的“宗”字,不是也有点像“项羽”的读音吗?

虞姬在项羽睡着以后,夜深人静之际,考虑起了自己。“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如果他的壮志成功的话——”之后她听到了四面楚歌,《罗敷姐》《哭长城》,唱的仍然是已婚女人的悲惨。

自古女人作为男人的依附,在男人成功后只能得到一个“贵人”的称号,“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等着更加年轻貌美的女人来取代人老珠黄的自己。看清命运的虞姬主动选择了自我了断。

小说中的虞家茵大概也是想明白了才离开的,说不定还受了她父亲这个“老渣男”的启发。

不要以为虞老先生只会胡说八道,有时候他说的话虽然难听,却是最残酷的生活真相,比如那句:“哪个男人不喜欢姨太太!哪个男人是喜欢太太的!我是男人我还不知道么?就是我后来娶的那个,我要是没跟她正式结婚,也许我现在还喜欢她呢!”

也许她也不想成为下一个“夏太太”,作男人的附庸。联想到《留情》里提到的影片《一代婚潮》,可见当时的人是明显有一波反思婚姻制度的思潮的。而且,有这样“丢人”的父亲长期纠缠,很难不拖累她婚后的处境。父亲气得她“手足冰冷”“气塞胸膛”,势利眼的下人姚妈更是欺负得她“两泪交流”

虽然也曾有过“障眼的纱”,最后家茵还是果断选择自食其力,骄傲地活着。而夏宗豫最后的决然也像是项羽这类英雄人物对于女人的果断与干脆。

一旦“花”好“月”圆,未免太失张小姐的水准。现在我更加相信,没有比这个“残局”更好的结局了。我仿佛听见了她笔下虞姬的临终遗言:“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就知道你也和我一样,不太懂“收梢”的意思,所以特意勤快地查了释义:人生和任何事物的终结部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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