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前人作品,最忌讳抛开历史,以现代视角揣测作者意图。比如读《水浒》,最烦各种厚黑学、阴谋论,还有什么梁山聚义没有政治纲领,又或者什么赞美暴力蔑视群众,作者是非不分。 但是读书另一方面,又需要把故事与现实结合去品味,因为优秀作品的魅力是可以跨域时代的。比如之前聊的杨雄、石秀、史进,还有今天聊的朱仝、雷横两个人物,如今看也是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带入自己的生活体验去感受人物的内心故事。 朱仝、雷横在书中是同时介绍的,朱仝是郓城县马军都头,雷横是步军都头,一般小说这种同时出场且身份相近的,大多面目相似。像《说唐》里,樊虎、连明,金甲、童环,尉迟南、尉迟北,都是成对出场。但是朱仝、雷横却被作者赋予完全不同、个性鲜明的形象。 首先是朱仝:
至于雷横:
朱仝家本富户,所以仗义疏财。后面情节也可以看出,他和晁盖、宋江私交甚好。 而他的搭档“插翅虎”雷横,“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这就属于通吃黑白两道的人物了,要知道宋代杀牛可是犯法的。又说他虽然仗义,只是有些心地匾窄。书后面又说雷横是个孝子,这样人物鲜活多了。 “因那朱仝、雷横两个,非是等闲人也,以此众人保他两个做了都头,专管擒拿贼盗。”二人当差是乡民保举的,可见本地富户、豪强和官府在乡土县城,自来有着天然的同盟关系,这点即使如今也是这样。而事实上,朱仝、雷横,以及晁盖、宋江,也确实是在当地有一个无形的同盟关系。 先登场的是雷横。知县吩咐二人缉盗,算是搞了个突袭行动,而雷横看到刘唐醉卧灵官庙,直接就绑了准备去交差。抓刘唐毫无法理可言,但事实是雷横也确实没看错,刘唐也不是什么良民。绑了刘唐又直接跑到晁盖家蹭吃蹭喝,典型的官吏扰民作风。晁盖救下刘唐,送银子雷横也是照拿不误。 这里顺道提一下赤发鬼,
头脑简单的江湖豪客,丝毫未想到可能会给晁盖引来何等麻烦。江湖,有时就是沾染不得。雷横和刘唐,一个是涉黑官吏,一个是江湖盲流,这顿打斗真的也是遇上了。 到此,雷横的形象已经非常完整生动了,黑白通吃、办差大胆、贪财好利,而作者并没有批判雷横的缺点,因为这就是大多数所谓“好汉”的真实画像,江湖好汉不是圣人,都会有着银子苦恼。史进有钱时就是史大郎,没钱也要去做剪径的强盗;鲁智深是仗义,赵员外给盘缠照样收,到了桃花山,该动手抢还是抢。这是生活。 接着讲朱仝。朱仝的故事大概就可以概括为“三放”,放晁盖、放宋江、放雷横。 这里既突出朱仝的仗义,也写出了他的精细。首先是放晁盖,先把雷横支开,然后自己想办法放水。临了自己还赶上晁盖,详细诉说经过,坐实了人情。那边厢雷横则郁闷了,因为他也想放晁盖,可惜人情全被朱仝占了。 朱仝与雷横一同当差,朱仝却并不信任雷横。结合二人行事风格,朱仝是谨慎的,多一个人参与就有多一分走漏消息的风险。 放走宋江,同样如此。他和雷横搜宋太公家寻宋江不到。朱仝却想起宋江和他曾说过他家有个地窖,遇难时可躲起来。朱仝又把雷横支开,按着宋江描述找到宋江。试想,如果没有这一下,朱仝这人情岂非没有白卖了。 朱仝的小心思其实挺丰富的,卖人情一定是卖彻了,还得让当事人知道。后来梁山两位大佬都受过朱仝恩惠,所以看后来梁山排座次,朱仝排名还在鲁智深、武松之上,而雷横则差了十几位,排到史进、穆弘之后了。 再说雷横再次出场,
雷横主动报出名姓,也有些主动拜会的意思。而这行为的潜台词是不管晁盖还是宋江,我雷横为你们也是出过力的,这份人情我还是要让你们知道。结果也确实是“众头领各以金帛相赠,宋江、晁盖自不必说。雷横得了一大包金银下山。” 可以看出雷横也是老江湖,做事从来不能吃亏。可就是雷横这种黑白两路的老油子也有吃瘪的时候。 雷横回到郓城县,一日被拉着听小曲,而且“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位坐了。”雷都头直接坐贵宾席,可是赏钱时却发现没带钱。估计着雷都头出门带没带钱也没怎么在意过。 唱曲的白秀英和父亲白玉乔也不认得雷横,一唱一搭的嘲讽雷横。这段描写很是精彩,好比如今相声似的。“雷横那里忍耐得住,从坐椅上直跳下戏台来,揪住白玉乔,一拳一脚,便打得唇绽齿落。” 白秀英与新上任的知县有勾搭,于是知县便拿下雷横。有同僚帮雷横打点也没用,白秀英一个娼妓就把郓城县黑白通吃的雷都头给拿下,也确实够讽刺的。 雷横母亲当街护子,斥骂白玉英,白玉英动手打了雷母。雷横是大孝之人,“一时怒从心发,扯起枷来,望着白秀英脑盖上打将下来。那一枷梢打个正着,劈开了脑盖,扑地倒了。” 雷横解送济州,朱仝路上放走雷横。这次朱仝的仗义相比之前两次更难得,因为之前还可以遮掩,这回注定是要吃官司。 但美髯公毕竟不一样,到了沧州,先是知府看朱仝仪表非俗,便留在府上听用;“只说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厅前伺候呼唤。那沧州府里押番、虞候、门子、承局、节级、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见朱仝和气,因此上都欢喜他。”这些套路宋江之前也是。然后知府的小衙内又喜欢朱仝抱,朱仝顺带又买些细糖果子给小衙内,自此朱仝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这里还有个细节,就是知府问朱仝缘何私放雷横,是否看中其孝心讲义气放走的,朱仝是一力否认:
小心敬慎,温良恭顺,有本领,有仪表,有人缘,朱仝可谓相当出色的一个人物。 后面的故事就不展开细说,雷横、吴用去沧州拉朱仝入伙,朱仝不愿落草,李逵斧劈小衙内,是为水浒至暗至黑时刻。 这里不谈水浒之恶,因为书中开头便说了一百零八魔星转世,搅乱天下。这本是一个混乱的世道,善恶之论本非主旨。 这里只讲为什么梁山,或者说宋江非要拉朱仝入伙,而且是在雷横上山之后。 按说,作者安排朱仝入伙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更合理的理由。比如发生意外,丢失小衙内,或者说发现朱仝与梁山有染,不得已才落草。但这么写,与之前杨志的经历雷同了。但作者又何必安排如此一个残忍的手法逼朱仝落草呢? 因为某种程度上,拉朱仝入伙是宋江一种近乎变态的执念。 首先朱仝于宋江是有恩的,对于一个平日广撒恩义的宋江,在江湖上欠一个人情是至少是不舒服的。尤其是此时,宋江刚打下祝家庄,坐稳了梁山二把手、实际上真实的的领导人。 更重要一点,宋江潜意识里对朱仝的嫉妒。当年二人都私放晁盖,晁盖报恩让刘唐送来金子酬谢。当时宋江无比清醒,切不能将自己与梁山的关系泄露出去,于是关照刘唐:
可以说宋江当时顺带也保护了朱、雷二人。结果却是宋江私通梁山的事还是被阎婆惜发现,不得已杀了婆惜从此流落江湖,朱仝却未受牵连。 雷横初至梁山时,晁盖问起朱仝情况,雷横的回答是,“朱仝见今参做本县当牢节级,新任知县好生欣喜。”无论是宋江,还是雷横、朱仝,内心深处都是不愿意成为草寇,当听到朱仝的现状,相信宋江的内心是不平衡的,于是立即邀请雷横入伙。 雷横是个现实人物,逃跑后立即带着母亲上了梁山。当雷横诉说是朱仝放了他去自己顶官司,宋江内心一定是再次收到了冲击。朱仝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梁山人物出手帮助,自己却宁愿吃罪也不愿入伙,这对于宋江这种怀才不遇、被命运捉弄、面刺金字最后无奈落草的失意者,朱仝的超脱是其不能忍受的。 雷横是思想简单的,他单纯的认为请朱仝上梁山一同大碗喝酒、大秤分金是对他的报答,可最协助成全了宋江的执念。 最后雷横战死于征方腊中。而作者对朱仝显然是偏爱的,朱仝的结局是全书最为圆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太平军节度使。特意用了“只有”二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