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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被人那样偏爱过,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

 阿菲读书 2023-10-01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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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果酱Tina  模特:猫梓子



01

小白鸽记得那天是白露。

从影视城出来,地铁换巴士再走一段路,才回到旧城区。小白鸽家的杂货铺在旧城区西街,街边不时有人偷偷开门张望——一个墨镜男大大咧咧地堵在杂货铺门口,杂货铺的老板娘陈宝珠则满脸丧气地蜷在收银台后面,简直像拍警匪片。

小白鸽刚走近,陈宝珠就跳起来:“喏,这就是我女儿,她会帮我还钱!”

“什么钱?”小白鸽右眼皮一跳。

陈宝珠说:“我欠了这人钱。”

“多少?”

这回是墨镜男开的口:“不多,三十万。”

小白鸽扭头就走。

陈宝珠没料到她这么干脆,愣了两秒才跺脚:“你走,你走了老娘就从楼上跳下去!”

这栋楼统共才两层,楼上是卧室。

小白鸽蓦地转过身,陈宝珠的希望还未萌芽就被她生生掐灭:“这高度跳下来也就半死不活,真想死到对面去。”

对面是新城区,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一江之隔,两个世界。

连墨镜男都看不下去了,问陈宝珠:“亲生的?”

陈宝珠正噎着,闻言“嘤”的一声哭了,小白鸽就这么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局面僵持不下,墨镜男只得踹了一脚门口的椅子,以振气势:“到底还不还啊?不还可就砸店了!”

陈宝珠和小白鸽还没开口,就听第四个人说:“还。”

声音清冽,没什么起伏,陈宝珠的眼睛倏地亮了。不用猜小白鸽也知道是谁来了,她回过头,看到费濂把椅子扶正,慢慢地走过来,将一个牛皮纸袋丢在墨镜男跟前:“数数。”

话干净利落,半字不多。钱也不多不少,三十万,还连着号。

闹剧收场后,陈宝珠点了支烟压惊,还不忘埋怨费濂:“小兔崽子,现在才来。”

费濂靠在墙上,闻言只是低头笑了笑。

从他出现,小白鸽的目光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他穿着泛白的牛仔外套,落拓不羁,随心所欲,还跟从前一样。

她在心底惋惜,这人看着挺好的,怎么脑子就不好使呢?



02

小白鸽本名叫陈鸽。

之所以取名“鸽”,是因为陈宝珠做过一个胎梦,梦到一只刚出生的鸽子孤零零地在鸟巢里。梦不吉利,小白鸽也一直没什么福气。她从一出生就不知道父亲是谁,因为连陈宝珠也没搞明白。

小白鸽的外公是一名龙虎武师,年轻时创立了陈家班。陈宝珠从小在武行里混,不到二十岁就被导演看中,一夜成名。那会儿的陈宝珠美得惊心动魄,一不小心就招蜂引蝶,小白鸽的生父就是其中之一。

对于陈宝珠来说,小白鸽就是意外产物,是“讨债鬼”。对小白鸽来说,陈宝珠也绝非慈母。总之这十几年,她们母女就像猫和狗,天生犯冲。

讨债风波过后,陈宝珠只安分了几天就把铺子丢给小白鸽,自个儿潇洒去了。有种人天生赖着爱情而活,陈宝珠这大半生,身边的男人走马观花似的换,最近那位是个投资顾问。

某天陈宝珠约会回来,小白鸽问她:“梁学礼呢?”

陈宝珠说:“帮我进货去了。”

小白鸽直截了当:“欠钱的是他吧?”

陈宝珠也不否认:“投资嘛,总归有输有赢……”

“关费濂什么事?”

陈宝珠不以为意:“都是一家人,帮个忙怎么了?”

小白鸽瞧了她半晌,轻飘飘地笑了:“以后要跳楼就拉上梁学礼一块儿,别连累了别人。”

陈宝珠被气得不轻,上楼时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小白鸽蹲在地上点货,头顶有一道阴影压下来,她看也不看:“打烊了,明天赶早。”

“才下午就打烊?”费濂背光站着。

小白鸽没吭声,踩着凳子把货架上的盐啊、糖啊一包包往下扔,用足了劲,扬起满地的灰尘。费濂就站在漫天烟尘里悠悠地看着他,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小白鸽没忍住:“她让你来你就来?”

费濂不语,小白鸽咬着牙:“她让你给钱你就给?”

他朝她伸出手,她甩开他跳下来:“你有病啊,这么喜欢替人收拾烂摊子?”

费濂静了一瞬:“三十万,我还有。”

“要没有呢?”

“再赚。”

小白鸽看了他一会儿,一字一字道:“滚,给我滚!”

最后费濂没“滚”成。

小白鸽接到影视城的电话,临时有戏要补拍。陈宝珠怕吃苦,倒是小白鸽很小就跟着外公学武术和杂技,可惜混得不好,不是群演就是替身。

费濂开车送她去影视城,泊车时接到许秋怡的电话。许秋怡是费濂的助理,跟了费濂快两年,小白鸽听他对电话那头说:“正好送陈鸽过来,你在三楼等我。”

这家影视城规模挺大,却因为建造得早,设施有些陈旧了。电梯缓缓上升,小白鸽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1……2……她忽然抓住费濂垂在身侧的手,费濂偏过头,她朝他轻轻一笑,手指一根根与他相缠,最后紧紧握住。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许秋怡的眼神正巧落在他们交缠的手上。小白鸽笑眯眯地打招呼:“秋怡姐。”

一瞬的愣怔过后,许秋怡也笑:“今天有戏拍?”

小白鸽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松开费濂:“你们有事先走吧,我去换衣服。”

费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拍完早点回去。”

小白鸽挥挥手:“我都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她身材娇小,皮肤白,又长着一张娃娃脸,许多年也没怎么变过,武行的人都喊她“小白鸽”。可除了长相,她一直就比同龄人要早熟些。

她二十岁了,一眨眼,跟费濂已经认识了二十年。



03

九岁那年,费濂因为体弱多病被父母送去陈家班学艺,成了陈家班的关门弟子。同年冬天,十八岁的陈宝珠生下了小白鸽。按辈分,费濂是小白鸽的师叔,可事实上他们只差了九岁。

费濂至今还记得第一眼看到小白鸽时的光景。当时刚出月子的陈宝珠患了产后抑郁症,根本无暇顾及孩子。小白鸽饿极了,一个劲儿地哭,费濂伸手戳了戳她胖乎乎的脸颊,谁知她一口就把他的手指给咬住了。

他永远记得当他抽出手指,上面都是湿漉漉的口水的那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就这样,费濂陪着小白鸽长大。电影制片厂的大院里,费濂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扶着小白鸽第一次学走路。小白鸽学会的第一个字也是他教的,“武术”的“武”字。

上了学,费濂一有空就去学校接小白鸽放学。起先小白鸽还跟同学解释他是她师叔,后来索性简单地说:“这是我叔。”

演艺圈一向残酷,未婚生子又养了好久的病,陈宝珠很快就过了气。小白鸽的外公去世之后,陈家的日子一度捉襟见肘。他们搬到了旧城区,换过好几次住所,有的筒子楼里连厕所都是公用的。

小白鸽再要强也只是个小姑娘,半夜起来上厕所,每回都要叫醒睡在外间的费濂。他守在门外,她隔一会儿就叫他一声,他应了,她也就安心了。

就连小白鸽人生中的第一次蜕变,他也跟着经历了。

那天,费濂正好在小白鸽的学校附近拍戏,拍完便去接她放学。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他拿起她的书包:“怎么不走?”

“我流血了。”她说。

他皱眉:“受伤了?哪儿?”

她不动,只是看着他。他拉了她一把:“去医务室。”

她这才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他,一摊深色的液体浸透了她天蓝色的校裤。费濂毕竟二十出头了,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她更冷静,把他的外套系在腰上,遮住了裤子上的污渍,跟在他身后回了家。路上,她对他说:“同学告诉我,从今天开始,我可以谈恋爱了。”

阳光照下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森林深处的精灵。

这些往事,林林总总,都在小白鸽的记忆深处。她是陈宝珠梦里的孤雏,而费濂是她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唯一的屋檐。

是从何时开始心动的呢?

外公去世后,人心涣散,陈家班一度面临解散的困境。谁也没想到,平时安静沉默的小师弟竟然扛起了一切,从单薄少年到成熟男人,由普通的武师成了国际知名的动作明星。

费濂第一次获奖,是在片中饰演一个反派。全剧的高潮,他穿着黑色西服,在疾风劲雨中与男主角过招,眼神犀利,动作如行云流水。

当时她坐在台下,心中有一道春雷轰然炸开。那种情不自禁地为一个人骄傲的心情,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电影谢幕前,费濂去了洗手间,她拿了他搁在座位上那瓶喝掉一半的矿泉水。四周漆黑一片,她心跳如鼓,嘴唇轻轻地贴上瓶口。



04

费濂是个单调的人,除了拍戏练武,极少出门。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应酬,租住的公寓也是一住就是好多年。

费濂唯一一次绯闻,是与一位名叫钟宁的女艺人合作时传出来的。那会儿费濂时常在剧组待到深夜,有一回被记者拍到两人一块儿吃夜宵。

只是之后不久,忽然有杂志爆出钟宁在饭局上大肆吐槽公司的视频,引起一片哗然。此后钟宁便被雪藏,与费濂的绯闻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除此之外,费濂这些年接触最多的女人,大概就是许秋怡了。

周末,小白鸽和往常一样去费濂的公寓。这些年费濂时不时要去外地拍戏,在公寓的时间很少。两年前她问他要了钥匙,一有空就会去替他开窗换气,打扫房间。可那天她开门后,发现屋子里有人在——许秋怡替费濂来拿落下的文件。

“秋怡姐你再坐一会儿?我给你泡茶。”小白鸽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不用了!”许秋怡愣了愣才说,“我赶时间,走了。”

走得太匆忙,一张纸从文件夹里漏了出来,落在地上。小白鸽捡起来,是一份合同。

几天后,小白鸽听人说许秋怡弄丢了一份合同,正着急地四处寻找。

费濂在工作上一向严苛,对待工作人员和陈家班的弟子如此,对待自己更是如此。这一点,小白鸽太了解了,她需要的只是静静地等待。

月底,费濂的剧组戏杀青了,在影视城的酒店办庆功宴。刚巧小白鸽他们在隔壁包间吃饭,两个剧组的演员好多都一起搭过戏,后来索性凑到了一块儿。

小白鸽那一桌坐的大多是武行的人,沾了酒后百无禁忌,调侃她:“我说小白鸽啊,哥几个这回都帮你看着费濂呢。”

小白鸽跟他们闹惯了,举起酒杯笑:“谢谢你们照顾我师叔。”

几个人喝完杯中酒,心照不宣:“嗯,师叔,师叔。”

小白鸽看向费濂,费濂正在剥一只螃蟹,去掉壳,把胃剔除,蘸了醋,才放到她碗里,像小时候那样。三个月没见,他似乎晒黑了些。她夹了一块蟹钳子里的肉,清甜鲜美,不觉抿着嘴笑了。

陆续有人敬酒,散场时,费濂已经醉了。小白鸽打了车送他回公寓,路上许秋怡打来电话,她不动声色地给挂了。

回到公寓,小白鸽倒了水出来,费濂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用温水给他擦了把脸,接着爬上沙发,挨着他躺下。沙发不大,她蜷成一团,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那时他似乎醒了一下,平时清冷的眼睛因为喝了酒湿漉漉的,有些迷离。

她小时候也经常抱他,喜欢像只鸟一样栖息在他身上。可不知何时开始,她原本一把骨头的身体渐渐丰腴,软绵绵地压着他。费濂只觉得身体发烫,凭着残存的意识撑起身体:“陈鸽……松开。”

“不。”她说。

他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抵不过睡意,闭上了眼。

费濂醒来时,小白鸽正在厨房煮粥,看到他时笑得灿烂:“很快就好。”

几分钟后,她把一锅桂花红薯粥端上桌,烫到了手,急忙去摸耳垂:“对了,那天在这里碰到秋怡姐了。”

“我准备辞退秋怡。”费濂喝了一口粥,“她弄丢了一份很重要的合同。”

小白鸽没说话。费濂抬起头,隔着乳白色的雾气,小白鸽的心轻轻一跳。

吃完早饭,费濂换好衣服出来,小白鸽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一份合同,是许秋怡遗失的那份。



05

一个寓言故事里,蛇从冬眠中苏醒,看到不远处的叶子上有露珠。它努力往上爬,终于喝到了那滴甘甜的露水,却又看到了树枝上的果子。当它攀上树,快要咬到果子时,却因为筋疲力尽,掉进河里淹死了。

小白鸽很像那条蛇。

她的心里有个无底洞,要用许多许多的爱和安全感才能填满。她不懂如何去爱,于是只好拼命索取,横冲直撞,撞得别人和自己都遍体鳞伤。

她从来不是一个光风霁月的人。

她拿走合同,是想让许秋怡从费濂身边离开;她归还合同,也不是因为突然想通了,而是她太了解费濂了。对视的那一刻,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是小白鸽没想到,费濂最后还是辞退了许秋怡。

费濂把许秋怡介绍给了另一家知名的经纪公司,也没有对她隐瞒小白鸽的事:“要是不满意,我还可以帮你找其他的。”

许秋怡不甘心:“合同是我掉的,是我不小心。可陈鸽难道就没错?”

“对不起,我替她向你道歉。”费濂依旧是那句话。

“为什么要你道歉?”

“陈鸽的事,我都会替她承担。无论她做了什么。”他说。

那一刻许秋怡忽然明白了,费濂也许从未在意过真相。无论真相如何,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揽下一切。

许秋怡走后,费濂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不期然地想起了钟宁。

几年前,他与钟宁的绯闻是假,但的确算是谈得来的朋友。钟宁遭公司雪藏,他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出国深造。无他,只因他知道,偷录那段视频的记者是小白鸽雇的。

小白鸽总说他爱替陈宝珠善后,可她不知道,他帮陈宝珠,一半是因为道义,一半是因为她。陈宝珠是她唯一的血脉至亲,纵使他们关系并不好,他也希望能帮她留住。

这些小白鸽都不知道,他也从没打算让她知道。

很快,费濂去了云南拍戏,回来已是一个月后。他刚下飞机就收到小白鸽出事的消息——小白鸽吊威亚时出了意外,两根脚趾粉碎性骨折。

费濂赶到医院时,小白鸽正躺在病房里。他蹲下身去看她的脚:“怎么这么不小心?”

“又不是没伤过。”武替受伤是常事。

费濂沉默了半晌,打电话向剧组请了两周的假,随后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

“糯米鸡、酒酿圆子……啊不对,还是牛肉炒面吧,饿死了要!”她想了半天说。

他紧绷的脸这一刻才柔和下来:“好,我去买。”

费濂走后,小白鸽出了一会儿神,爬下床,做了一件有违医嘱的事。她先是靠着床沿慢慢挪动,最后索性踮起脚走路。锥心的痛从脚趾传来,她却龇牙咧嘴地笑了。

做错事如何求得宽恕?最直接的方式是让那人心疼。如何让他心疼?除了苦肉计,小白鸽想不出别的办法。所以,她自己在威亚上动了手脚,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

在医院的日子是小白鸽亲手编织的梦,梦境里,只有她跟费濂两个人。可惜好梦不长,那天她正折腾,费濂从门外走进来:“你在做什么?”

那一刹,她脑海里闪过千百个理由,最终坦然地说:“听说这样好得慢。”

她的语气平静极了。费濂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才没有失控:“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知道。”她仰起脸,“我就是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

她的神情何其无辜,费濂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小白鸽去拉他,扑了个空,“咚”的一声坐在地上。他脚步顿住,天人交战了片刻,还是折返了回来:“以后不准再这样做。”

小白鸽乖巧地点头。

两周后,出院那天,她问他:“快闷死了,等我的脚彻底好了,我们去旅游吧?”

“想去哪儿?”

“哪儿都行。”



06

脚伤痊愈后,小白鸽才体会到能跑能跳是何其幸福的事。可世上总有很多不知足的人,像寓言故事里那条愚蠢而贪婪的蛇。梁学礼是个赌徒,赌徒的心也是个无底洞,欲壑难填。

上次的事过去没多久,梁学礼又借了高利贷,还偷偷拿了铺子里的钱去还债。东窗事发后,陈宝珠与梁学礼在房间里大吵了一架,梁学礼夺门而出。

小白鸽觉得心烦,索性也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不知怎么就到了费濂的公寓楼下。天已经黑了,她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儿,就看到费濂走了出来。他腿长,步子大,她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最后他进了一家酒吧。两层楼高的酒吧,台中央是一个十平方米的擂台,围着铁丝,乍一看像一只关野兽的铁笼子。灯光昏暗,音乐声震耳欲聋,九点整,四周响起掌声和尖叫声,两个拳手走上擂台。

这种地下拳击赛奖金极高,讲究快准狠,拳拳到肉,血腥残酷。

伴随着嘶哑的呼喊声,其中一人挨了一拳,正好倒在小白鸽眼前。小白鸽看到他的脸,那张脸变了形,血肉模糊,是费濂。她拽着铁栏杆:“费濂,你出来!”

她的声音被喧嚣淹没。

她看着他一次次被击倒,脑海里一片空白,就要往擂台上冲,但很快就被人拖了下去。

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哨声终于响起。费濂走下台,那张曾经英俊的脸已经面目全非,看不清表情。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凝固了,她一步步走过去:“你很缺钱?”

他沉默,她却并没打算放过他:“是你缺钱还是别人?”

他还是不答,睫毛垂下去,盖住眼睛。

其实不用回答,小白鸽已经知道了答案。除了帮陈宝珠还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心甘情愿地被人踩在脚下?

他半边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看上去很滑稽。有那么一刻,她很想照着那个地方再狠狠地补上一拳。可最后她却抱住他,脸死死地抵在他的胸口,忍了好久的眼泪没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费濂从未看到她这样哭过,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一颗心也像浸泡在泪水里,声音低哑轻柔:“总得让我处理一下伤口吧?”

她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从医院出来,商铺都打烊了,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小白鸽忽然说:“那么喜欢她,怎么不告诉她?你怕比不过梁学礼那个人渣?还是你本来就没种?”

费濂的脚步微微一顿,继续朝前走,她冷冷地笑了:“反正我的眼泪不值钱。”

关于那个秘密,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早到她还在念书的时候。

某个下过雨的黄昏,陈宝珠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旗袍,穿着在露台上跳舞。费濂站在楼下,就这么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直到陈宝珠进了屋,露台上空无一人。他不知道,那时的她背着书包,就站在他身后。

那些无法宣之于口,只好深埋于心的情愫,在那一刻昭然若揭。



07

小白鸽曾发誓再也不管陈宝珠与梁学礼的事,可偏偏事与愿违。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替陈宝珠收拾烂摊子。

几天后,小白鸽在一场私人聚会上认识了宋鹏。宋鹏戴着黑框眼镜,斯文儒雅,从外表看像是高知,但小白鸽却知道这几年他导过几部片子,都是带“颜色”的。而拍那种片子,当然比她做替身的酬劳要多得多。

宋鹏得知她的来意,像估商品一样打量了她一番,最后让她下周去他的工作室试镜。

说是试镜,但那天的工作室里只有宋鹏一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宋鹏丢给她一条比基尼让她换上。看着暴露又艳俗的比基尼,小白鸽问宋鹏:“非得穿这个?”

“小姐,这场戏是在沙滩上,不穿比基尼难道穿风衣?”宋鹏倒了一杯威士忌。

她再老练也终究只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只好硬着头皮说:“宋导,不如你把剧本给我,我先回去看看?”

宋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剧本没有,不过倒是有一段录像可以给你借鉴一下。”

当时小白鸽并不知道录像里有什么,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录像里看到那个人。片子有些年代了,画面很模糊。即便如此,当里面穿着暴露的女主角登场时,小白鸽还是如遭电击。

“九十年代的红星陈宝珠,够味吧?”宋鹏向她介绍。

小白鸽盯着画面,一动不动。

见她看得认真,宋鹏以为她被震慑住,有些飘飘然起来:“当时她跟你一样,装什么贞洁烈女,被我灌下几杯特别调制的酒后,还不是乖乖合作?听说这部戏上映后,她男朋友就把她给甩了,她还怀了孕……怎么样,你要不要来点酒?”

宋鹏又说了什么,小白鸽一句也没听清,她蓦地站起来,推开他跑了出去。因为她动作太快,宋鹏竟没来得及阻止。

她一口气跑下楼,撞到一个人的怀里,那人脸色阴沉地把她拽出楼道。突然而来的光明让她的身心渐渐回暖,可看到费濂的脸,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费濂极少生气,唯一一次还是她上初中那会儿。有个叫小朱的技校男生天天在校门口堵她,她本来不屑一顾,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跟那个男生混到了一块儿。费濂在游戏厅找到她,小朱不自量力地想要跟他比画,被他一招就打趴在了地上。

小白鸽记得费濂当时问她:“陈鸽,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让你不知道什么叫自尊、自爱?”

都说习武之人自有气场,费濂发起火来令人发怵。但小白鸽不怕:“那你教我什么是爱?”

“爱就是……”他陡然发现她偷换了概念。

小白鸽“咯咯”地笑起来。

她把费濂的性子摸得很透,又懂得见好就收。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小朱,风波很快平息。可这回,她却没有一丁点把握。

幸好回去之后费濂没再提起这件事,让小白鸽奇怪的是,宋鹏竟然也没再找她的麻烦。她不知道,几天前,费濂约了宋鹏见面。武师在圈子里自成一派,仗义、团结,宋鹏倒也不想与之交恶。

从宋鹏的工作室出来以后,小白鸽就一直想问陈宝珠录像带的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那天,她看到陈宝珠在翻一本相册,边看边喃喃:“昨晚我又梦到他了,他把头发梳成三七分,穿白色西装,真好看。”

小白鸽隐约猜到陈宝珠嘴里的“他”是谁。

很小的时候,小白鸽也曾向陈宝珠问过父亲,被问得烦了,陈宝珠才告诉她,根本不记得她的父亲是谁了。所以她一直认为当初是陈宝珠移情别恋,不要她的父亲了。

可当她看到陈宝珠相册里的那张照片时,一切就都明朗了。照片上的男人很清秀,从某个角度看,像极了梁学礼。

这些年陈宝珠不乏人追求,但梁学礼是留在身边最久的那一个。每次两人吵得再凶,最后还是会和好如初。小白鸽还曾揶揄过她一定是中了梁学礼的蛊,却原来下蛊的另有其人。

那晚陈宝珠又醉了,她的酒量不差,可一心求醉的人总是醉得特别快。她宁愿相信梦境是真,而现实才是一场梦,一梦就是二十载。

“陈鸽,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你可千万别学我。”在不省人事前,陈宝珠对她说。



08

初冬来临时,费濂要去新西兰的皇后镇拍戏。因为行程比较宽裕,他带上了小白鸽,兑现了当初答应她一道去旅游的承诺。

抵达皇后镇的当天下午,剧组就开工了。皇后镇被称为极限运动之都,有一场戏拍的是费濂在空中缆车的顶端蹦极。冬天的新西兰很冷,系好安全绳索之后,小白鸽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看着他跳进那片绿色山脉的怀抱中。后来她问他是不是很刺激,他想了想说就像吊威亚,只是风景更好一些。她眨眨眼:“我也想试试风景如画的威亚。”

她说到做到。回国前的那一天是自由活动时间,凌晨时皇后镇下了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卡瓦劳河的滑索和蹦极之间,小白鸽选择了蹦极,尽管滑索要温柔得多。

疾速下降的时候,小白鸽睁开眼睛。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看到了波光粼粼的瓦卡蒂普湖,和被白雪覆盖的瓦尔特峰山脉……如果那时绳索断了,她将会葬身于这片旖旎的风光中。

那一刻,她想起陈宝珠说过的话:“陈鸽,世上没有后悔药,你可千万别学我。”

一刻钟后,小白鸽回到原地,费濂把问题还给她:“刺激吗?”

“就像吊威亚,只是风景更好一些。”她照搬他的回答。

费濂哑然失笑:“真是小孩子。”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她笑起来,“哪有二十岁的小孩子?”

费濂淡淡地笑了:“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所以哪怕你明知我的心意,也假装不知道?”

那会儿他们正走在坎普街,一面是湖,一面是林立的商店。她回过身,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两两相望。片刻后,费濂说:“我知道。但陈鸽,你会遇到更好的。”

她笑起来:“嗯,我会遇到更好的,一定会遇到更好的。”

她笑着笑着,眼眶红了。

坎普街上发生的事,就像新西兰的云,回国之后就消散不见了。

隔年春天,小白鸽告诉费濂,她想去学电影制片。这些年凭着一身的伤,她总算也有了些积蓄,她想用那些积蓄去体会一下曾经丢失的校园生活。

她做事一直干脆利落,也从来不留退路,费濂并不意外。他送她上了飞机,在回去的路上,头开始隐隐作痛。

他的大脑里有一颗“不定时炸弹”,那个动脉血管瘤是他拍飞车爆破戏时留下的后遗症。连医生也说不准它何时会突然爆炸。

知道这个消息的三天前正好是小白鸽十八岁的生日,他从学校接她回家,她嚷嚷着要吃蛋糕,等他买回来,她已经在车上睡着了。替她系安全带的时候,他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又不着痕迹地离开。

之后的每一天,他总是在想,如果时间能就此定格在她的十八岁生日那天就好了。只是没有如果。

小白鸽在北方的一所电影学院就读,四年间几乎没有回过家。不用朝夕相对,她与陈宝珠的关系反而缓和了许多。她们有时会通信,小白鸽去外地不久,陈宝珠就与梁学礼分了手,之后迷上了麻将,却总是输……而费濂,她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缘分很奇妙,某天,小白鸽在那座城市遇到了小朱。曾经的痞子少年这会儿已经是青年才俊。周末,小白鸽请他在学校的大食堂吃饭,其间缅怀起中学时代,小朱大言不惭:“当初你要是选了哥,咱们俩现在早就儿女成群了。”

“可当初我有喜欢的人。”她咬着糖醋排骨说。

“那个老男人?”

小白鸽想怼他,转念一想还挺对。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总觉得二十多岁的人已经很老,只是后来才知道,十年也不过弹指间而已。

“嗯,那个老男人。”她说。

小朱替她分析:“你那是雏鸟情结。”

也许吧。小白鸽想。

她也想在青春年华里痛痛快快地谈一场简单的恋爱,但那个人出现得那样早,早到她一睁开眼,他就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斩断了她所有的去路,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从此为一人开怀,为一人落泪,在独角戏里与自己较劲,不愿妥协,不愿和解。

可她忘了,雏鸟终会长大,离开庇护它的羽翼,飞向浩瀚长空。



09

小白鸽曾经想过,为什么只有在费濂面前,她才格外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她一直没有答案,直到很多年后,她听到一首歌,歌词里说: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她曾被人那样偏爱过,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

|《曾有飞鸟心上栖
| 载于《爱格》2018年10月刊B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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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一用是缱绻》

晋江文学城老牌作者帘重

从校园到都市,双学霸的互相救赎

全新修订,新增超甜番外x3,新增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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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宋方霓在一次物理竞赛时相逢了成绩极为优秀的梁恒波,在准备高考阶段,梁恒波给予了宋方霓不少帮助,并在其他男生纠缠时,替她解围。大学寒假期间梁恒波的意外告白,两个人开始了甜蜜的异地恋,而后宋方霓家中出了变故,两人种种现实的折磨下,选择了分手。多年后,他们重新相逢,发现彼此忘怀不了对方,而梁恒波的身上,还隐藏着一个悲伤的秘密。

虽然说缱绻百无一用,但是,爱情的存在依旧照亮了他们的人生。

作者介绍


帘重

晋江人气作者,热爱写作,文笔细腻流畅,不落俗套,对人物心理描写非常到位,剧情层层铺开,如抽丝剥茧,引人入胜。

已出版:《宁法花园》《是谁家新燕》《浮生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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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个“在看”,我永远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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