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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绝佳,难得好文)乡土散文:追赶太阳的人

 梦回乡关 2023-10-01 发布于浙江

我的乡亲们都是庄稼人,也是牧羊人。家家户户都养羊,那些羊聚集在一起,就成了一群。一群羊挤得密不透风,它们把头扎进同伴的身下,或者屁股下面,躲避着强烈的太阳,呼哧呼哧地喘着。浑身散发着膻味,到处弥漫着羊屎尿的味道。

在头羊的带领下,二三百只羊成为一个整体,向着一个方向移动。那只头羊,竖着一对粗大的、尖尖的犄角,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颇具王者风范。

如果有哪一只羊胆敢超越了它,它就会毫不客气地一头撞过去,那只被撞的羊马上俯首帖耳,立即归队。这羊王只听羊倌儿的号令,它听得懂羊倌儿在后面发出的每一个指令,带着羊群依令而行。

它们迎着太阳走。它们走过的地方,留下满地的蹄印儿,散落的羊粪蛋,沙子石头上,有污渍斑驳的尿迹。它们不用停下来,走着路翘起尾巴,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排出黑色的羊粪蛋儿,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它们身后的蹄印上。

它们坚硬的蹄甲敲击着沙石,哗啦哗啦地响着。扬起来的尘土,就顺着风的方向,慢慢飘散,风里都是羊的味道。在它们后面,看到的都是扭动的羊尾巴羊屁股和纷乱的羊腿。它们长年累月地走过的地方,变成了无数条羊肠小道,寸草不生。

村里差不多家家都有羊倌儿!很多人一辈子都是羊倌儿!乡亲们懂得农耕,也懂得放牧。耕种使人温饱,放牧使人富足。冬天,他们穿着白茬羊皮袄,白茬羊皮裤,戴着白茬羊皮手闷子,穿着羊毛毡疙瘩,嘴里呼出一道道的白气,胡子上挂着雪白的冰霜,活脱脱是一只羊毛朝里长着的两脚的羊!两条腿的人,跟着四条腿的羊,一起追赶着太阳。长年累月地奔走,走路多了难免腿疼脚疼。他们上山放羊的时候,腰里别着旱烟袋,兜里装着酸止痛片。有人吃酸止痛片一次吃一把,一口气吃下去,就像吃豌豆似的,嚼得嘎嘣嘎嘣地响。他说这药真好,比抽大烟还好,吃完了就哪也不疼,就能赶上羊,走路轻飘飘,就跟神仙驾云儿似的!


早晨,太阳还躲在东山后面,第一缕阳光刚刚照亮西边的山顶,村里已经开始鸡鸣犬吠,炊烟四起。羊倌儿们就吃完早饭,赶着他的那群羊,蹚过村边的小河,走上东边的山冈。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炊烟渐渐消失,那炊烟就聚拢起来,飘过树梢儿,飘到村边的山上。在山间缭绕,久久不能散去,给大山系上一条神秘的腰带。这烟火的气息,就成了一片迷蒙的雾霭,一道飘逸的流岚。风里带着玉米饼子的香气,还有南瓜小米粥的香味儿。他们常年放羊,却很少能闻到羊肉味儿。只有到了中秋节,才舍得杀一只羊,切一点儿羊肉,掺了芹菜包饺子。这个月圆之夜,香飘十里,全村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日上三竿,雾气散尽。老羊倌儿站在山顶,居高临下地指挥着他的羊儿们。那些羊在山坡上分散开来,漫山遍野地啃食带着露水的野草。它们的牙齿像镰刀一样锋利,毫不费力地切割着石缝里的野草。它们也吃蒿子,树叶,甚至树皮,换一下口味。它们把啃下来的草吞进嘴里咀嚼,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就像我们吃萝卜吃白菜吃黄瓜吃韭菜一样的声音!整个山坡上都是这样的一片清脆悦耳的声音,与天籁齐鸣!山上的声音也并不单调,它们踩着碎石走,偶尔有石头被它们踩翻,滚落下来,哗啦哗啦地响。那山间的风吹过草丛,尖利地呼啸而过,霎时就翻过山脊,不知到哪里去了。远处的风袭来,风里卷着树叶,卷着枯草,卷着尘土,卷着被榛柴刮掉的羊毛,纷纷扬扬地飞向远方。

羊儿们不管这些,只顾低头吃草。太阳偏过正南方,逐渐向西滑落下去。老羊倌儿手里扶着羊铲,坐在石头上,晒着暖和的太阳。夏天,身边有红艳艳的山丹丹。冬天,脚下是厚厚的冰雪。他抬头看看太阳,太阳的脚步亘古不变,总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时间尚早,他坐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嘴里嘁嘁喳喳,念念有词。没人知道他说的什么。他对着低头吃草的羊儿说,对着天上的白云说,对着山谷中的清风说。说到热闹之处,还大声笑起来,把他的羊儿们吓了一跳。在他的世界里,有无数的人,无数的事。在他的脑子里,上演着一幕幕鲜活的往事,历久弥新,挥之不去!在他的世界里,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

羊儿们不理他,它们有时候发出一两声咩咩的叫声,呼唤一下它的孩子,远处就有一两声咩咩的回应!然后继续吃草。我感到奇怪,人都是一日三餐,这羊儿们整日都在山上吃草,在山下喝水,它们好像永远没有吃饱的时候。早上肚子扁扁,饥肠辘辘。晚上肚子滚圆,早晨依旧饥饿。它们的事情永远就是吃草,晚上趴在羊圈里,还要把白天吃到胃里的草,返回来再咀嚼一遍。羊圈里还是一片清脆的声音!它们的梦里也许还是满山的青草。


它们低着头,翻过一道道山岭,走过一道道沟壑,不停地寻找野草,追赶着太阳。太阳落山以后,它们也准备下山了。它们知道时间,只有这时候它们才抬起头来,遥望着家的方向。在牧人的呼唤声中,渐渐聚拢在一起,走下山来。在山下的小河边喝足了河水,然后又蹚过那条小河,朝着村里一路迤逦而行!他们想起了那个羊圈,想起了羊圈里等待它们回去的许多羊崽子!牧人肩头扛着羊铲,背上挑着一捆干柴,就像一个喜鹊窝。他跟在烟尘滚滚的羊群后边,送走了夕阳,迎来了月亮。

村里家家的窗户上亮起了昏黄的灯光,屋顶上炊烟袅袅,那饭菜的香味儿沉浸在空气中,飘得很远。小米饭,南瓜粥。不知谁家还炒了酸菜,空气里似乎还有白酒的香味儿!那时候粮食可是真香啊!一家子做饭全村里都能闻到。这时候,回到村里的羊儿们,大声咩咩地叫着,声音此起彼伏,一片混乱。羊儿们拖儿带女,呼兄喊弟,寻爷觅子,各自回到家里去!人们查好了羊,关好圈门儿,回到屋里在灯光下吃晚饭。喧闹了一天的村子静下来。月亮从东山升起,星星挂满深邃的天空!

羊儿们会生很多羊羔子,人们也生很多孩子。他们的孩子就和羊羔子一样,不用咋管就皮皮实实地长起来。东屋西屋的两铺大炕上,睡得满满的,挤挤挨挨。大的睡在西屋,小的跟着父母睡在东屋。炕上没有褥子,只有芦苇做的席子,铺在土炕上。早上起来,孩子们的身上都印着清晰的席子的花纹!有的连席子也没有,就直接睡在土炕上!有时候炕太热,烙得孩子们叽里咕噜地翻身。有时候炕太凉,冰得孩子们缩成一团。羊倌儿躺在炕头儿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女人在油灯下缝补孩子们的衣裳,还有羊倌儿那双又被荆棘扯坏了的老棉鞋。老棉鞋太老了,上面补丁摞补丁。乡下人不在乎美不美,能穿就行。

孩子太多了,不知道叫什么才好。就叫大仓,二仓,满仓,铁柱,铁蛋,大丫片儿,二丫片儿。早晨,孩子们站起来,挡住了窗户上进来的阳光。晚上,孩子们光溜溜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盖着破烂的衣服和被子,呼呼大睡。虱子和臭虫在他们身上,在他们满是汗水和泥土的头发里,横行无忌,暴饮暴食,吃得滚圆。就像羊群在山上,肆意啃食着草木!他们黑黝黝的、乱蓬蓬的头发一如野草,浓密而茁壮。里边的虱子成群结队,就像草地里的羊群,肆无忌惮!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晚上,大人把孩子们的棉袄棉裤拿到外面冻上一夜。早上拿回来,拎着衣领在呼呼的火苗子上烤。那冻僵的虱子,就在这一冷一热之间,掉在火盆里,哔哔剥剥,葬身火海。那臭虫很狡猾,趁着黑夜出来吸血,只要一点着油灯,它们就迅速撤离。就像羊群一般爬到墙上,满墙都是臭虫,不一会儿就钻进墙缝里,无影无踪。在它们还没来得及钻进洞里的时候,大家就端着油灯,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把它们碾死,报纸糊的墙上,就留下一道一道层层叠叠的血印!那血是臭虫从孩子们细嫩的皮肤里吸来的。这群吸血鬼!

生产队里有六七只种绵羊。这是大队从别处引进的,是全村的宝贝蛋,待遇格外好。需要专人放养,每天中午要喂一顿胡萝卜,作为生活补贴,来提高它们的品种质量。它们长得体格健壮,憨态可掬。头上两只巨大的旋风一般的羊角,令人望而生畏。面部皱纹层层叠叠,把眼睛挤得只剩下一条缝儿。最醒目的是两条后腿之间,吊着一个巨大的蛋包儿,就像挂着一个大角瓜。走起路来,大角瓜就左右摇摆,看起来是个累赘。这正是它作为雄壮羊王的象征!这羊恃强凌弱,看见我们,它就往后退几步,低下头挺直脖子,用两只巨大的羊角对着我们,一下子冲了过来,把我们撞翻在地,有时候撞出好几步远!以后的日子里,这家伙让我们望风披靡!


后来老羊倌儿拿不动那个羊铲了,再也追不上太阳了,他觉得自己成了废物一样了。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大门边的石台上,安静地闭起眼睛晒太阳。刻在脸上的皱纹凝固不动,成了一座雕像。他和他的羊儿们追逐太阳,一直追到岁月深处。他的羊不见了,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人们都去哪里了呢?大丫头婆家是东梁,二丫头婆家在北沟,三丫头婆家在南漫甸,四丫头婆家是西窝铺。剩下几个小的,读书认了几个字,到了城里一去不返。

他停下来歇歇。只有风还是那时的风,吹着他的胡须,带来村庄特有的气息。他太老了,有一天他撒开了那个羊铲,轰然仆地栽倒,就像亲吻着大地!就像累死的夸父!村庄在他的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他变成了山丘,变成了河流,变成了野草,变成了石头。

我的父老乡亲们,在土地上求食,在山野里放牧。他们一辈子追赶着太阳,每天都把太阳追得急匆匆地滚落下山之后,才扛着锄头,扛着羊铲,戴着月亮,吆喝着牛羊回到村庄。在他们年复一年的吆喝声中,村庄早已变了模样。土路硬化,土房变砖瓦,太阳能学校变成了高大的楼房,烟尘滚滚的操场,变得绿茵浓郁。年轻的后生们还是带着孩子,锁上院门,进城去了。它们吃着小城里的炭烤羊肉串,再也不愿意回来闻那乡下的羊粪味儿!

剩下几个老人,静静地蹲在砖砌的墙根下,目送后生们远去。他们晒着远古的太阳,守望着古老的村庄。喧嚣的村庄,渐渐回到远古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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