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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学考研:张冠李戴的“僰人悬棺”

 昵称36403512 2023-10-01 发布于广东

在泸叙南部地区,现今有举世闻名的“僰人悬棺”,是世界现存的最大悬棺葬群。然而悬棺的主人是僰人吗?回答是否定的。这里是僰人聚居的地方,然而明代“僰国”地区主要民族却是“都掌蛮”。后来都掌蛮被称为僰人,其所行悬棺被称为“僰人悬棺”。问题是,都掌蛮是僰人吗?回答同样是否定的。那么,悬棺和都掌冒袭僰人之名是如何发生的?需要对这一以讹传讹的老问题,作出新的思考和回答。

西晋末期,发生过李势“纵獠入蜀”或“引獠入蜀”事件,《蜀鉴》引李膺《益州记》载:“李雄时,尝遣李寿攻朱提,遂有南中之地。寿既篡位,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乃徙傍郡户三千以上实成都,又从牂柯引獠入蜀境,自象山以北,尽为獠居。”(27)入蜀僚人有留居于古僰国地区者,即《新唐书》所载戎(今宜宾)、泸(今泸州)间“居依山谷林菁,逾数百里”的葛僚,(28)包括后来成了气候的“都掌蛮”。都掌的直接记载始见于唐,历宋、元、明各代,史不绝书。唐代泸州都督府下羁縻州“皆招抚夷獠置”,其中羁縻纳州所辖八县,“都掌”仅居其一。(29)羁縻州一般只有数百户不等,羁縻县当然就更小了,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至明代,“都掌蛮”却成为泸叙地区最有势力的族群,与明政府周旋斗争了二百多年。显然,都掌有一个发展壮大的历史。寻其关键,在于北宋时期。

宋代的当地民族被称为“泸夷”,这是一个多民族的组合称谓,包括原有的僰人,晋代进入的僚人,唐宋时进入此地的乌蛮乞弟(阿永)、得盖(罗氏鬼主)、晏子(吕告)三部等,“僰国”故地成为不同民族势力角逐的舞台。不同族群之间以及与中原王朝的交往和冲突,构成了民族演变与融合的“典范”历史。在北宋,“泸夷”动荡不已,其与宋朝政府的冲突升级,都掌蛮在动荡中抓住与宋朝“合作”的时机壮大起来。

第一次是在宋神宗时期,元丰三年(1080)春,乌蛮乞弟部围攻已在宋政府控制下的“熟夷”。次年八月,宋政府诱使乌蛮得盖、晏子两部争取已初成气候的僚人都掌部配合,共同征剿乌蛮乞弟部。宋政府令各部“会合掩袭,所获夷户,令自为主”,实际就是允许任意掳掠。元丰五年七月事平后,宋政府在当地组织了“夷义军”,罗始党生界为八指挥,都党十九族团为八指挥,长宁管下山前后九州等团为十五指挥。(30)这三部夷义军的组成就是当地的“僰夷、葛獠”,“都党”显然是在战争中壮大了自己,故而能够成为夷义军三部之一。

都掌蛮的第二次发展是在宋徽宗政和年间,长宁军“夷人卜漏”结众十多万人反抗宋王朝的压迫政策,势头很大,在宋政府的威迫利诱下,都掌、罗始党两部先后都降附了宋朝,协助宋军围攻卜漏。政和五年(1115)十一月,“都掌族首领特苗、罗始党族首领失胄皆诣赵遹献所获夷级。特苗自言:强壮者悉已斩献,余老小乞留作奴婢。遹许之”。(31)“都掌族”显然再一次壮大了自己。元朝初征发都掌和乌蛮阿永部民为兵出征,都掌两次拒不从命:“宋时未尝佥军,乞以马牛助军需,从之。未几征亦奚卜薛,酋长阿峻等亦不从命。”(32)都掌与乌蛮阿永成为泸、叙地区最有势力的两大族群。元代在此设立“叙南等处蛮夷宣抚司”,至元十五年(1278),都掌归附蒙元,其首领成为“都掌蛮安抚使”,号“大坝都掌”;至元十七年,“授以大坝都总管”,所在地升为“戎县”(属今兴文)。元代都掌蛮显示出很强的势力,与南邻的茫部、乌撒、水西、东川、易良州等地乌蛮诸部常相结合,使元朝当局时常穷于应付。

在明代,原来被视作一体的“都掌蛮”,其构成已经趋于多元。不仅汉民,也有部分苗民甚至彝民融入。他们“在国家之外但又距离国家很近,从而形成对中央权威的持续反抗”,对于明朝政府来讲,都掌蛮成了“罪犯、叛乱者和逃税臣民的避难所”,(33)称雄于“叙南六属”(宜宾兴文、长宁、高、珙、庆符、筠连六县),与明朝政府周旋了二百多年,但其主体仍然是都掌僚人。经过前后十余次征讨,都掌蛮最终于万历元年(1573)被明军剿灭,留下了被称作“僰人悬棺”的谜团。都掌覆灭后,明朝采取了强制性的“用夏变夷”政策,决定性的措施有二,一是改名,戎县本以都蛮得名,“都蛮既破”,乃“易戎县为兴文”,其他地名也相应改易;二是“均田授甿,籍甿为伍”。(34)自唐至此,都掌蛮一般都没有被指称为僰人,对当地夷族,《宋史》有“杂种夷獠散居溪谷中”(35)的叙述,《舆地纪胜》记作“夷族”“山獠杂种”,(36)或者称为“僰戎”“夷族”,(37)皆是泛称而非专指。南宋淳熙十年(1183),当地官员称:“叙州既外控蛮夷,而城之内外,棘(僰)夷、葛獠又动以万计,与汉人杂处。”(38)与汉民杂处的是“僰夷、葛獠”两种族类。

从姓名上来说,《北史·獠传》说,“(獠人)略无氏族之别。又无名字,所生男女,唯以长幼次第呼之。其丈夫称阿謩、阿段,妇人阿夷、阿等之类”,(39)这与都掌蛮是吻合的。如曾省吾《平蛮全录》卷一《破凌霄城报捷疏》中所记其称呼,即有蛮王阿苟以及阿肉、阿缪、阿□、阿王保、阿汝、阿正朝、阿关等等。“都掌蛮”使用铜鼓,其覆灭之役,一次被明军剿获九十三面铜鼓,酋首阿大见铜鼓而泣;葬行悬棺,留下“僰人悬棺”;打牙凿齿,明军斩获首级,“多穿耳凿齿”者,(40)这里不再赘述。而僰道之僰人,没有这些习俗。所以可以断定,僰人与都掌僚人,不是同一族类,把僰人冠于悬棺之上是不正确的。

先得说明,这个“冒袭”不是都掌蛮自身所为,而是别人加在其头上的。朝臣王廷相于都掌覆灭之前在四川为官,曾上《四川事宜疏》说:“乌芒之北,戎泸之南,中有小夷杂居,曰僰人,曰羿子,曰山都掌,曰水都掌。”(41)都掌与僰人是不同的族类还是分明的。都掌蛮并不自称为僰人,前往镇压的明军也不称其为僰人,宜宾籍潼关兵备周爻在都掌蛮被剿灭的当月写下的《平蛮颂碑》(42)中说:“叙南四百里许,有夷曰都掌,从鸟名也。在昔夷种实繁,叛服不常,国朝分山都六乡、水都四乡,属隶戎县。”并未称其为僰人。南充籍经筵讲官任瀚于万历二年所撰《平蛮碑》中也称其为“都蛮”:“蛮中推夜郎部最号枭雄,是称都蛮,窃据犍僰要害,四塞险绝。”(43)称其为“夜郎部”,足以证明在时人眼中,都掌并非僰人。万历二年中秋,四川巡抚曾省吾回顾万历前事,也称其为“都蛮”:“方隆庆改元(1567),蜀抚按以都蛮上变,时公偕内阁诸老视草,有叹者曰:'都蛮不灭,蜀叙、泸赤子且无噍类矣。’”(44)都掌平后,朝臣张佳胤仍称其为“都夷”;后来在诸葛元声辑《隆、万两朝平攘录》、瞿九思《万历武功录》中,都以“都蛮”为题录其事迹。(45)综上可见,都掌本无“僰”称。

有笼而统之称叙泸诸夷为“僰羿苗猓等种蛮夷”者,(46)但较含混。也有专称都掌为僰人者,但极少,较早如朝臣李长春于万历二年所撰的《平蛮碑》中直称都掌为“僰人”。翌年他撰《新修建武所城记》中亦然:“建武,故山都地,僰人屯聚寇钞葆此,盖巢穴云。异时戈矛所指,往往搏景而还,故僰人盘互自坚,若虎豹咆哮于九关,谁其揕胸而传之仞也。”(47)清初以来,大兴地方修志之风,所谓“僰人悬棺”便频频见于记载了。如乾隆《珙县志》载:“僰棺崖,县南上下罗计诸山中,僰酋悬棺之崖甚多,世代姓名皆无可考。”同治《高县志》载:“白云硐,在正一甲,岩壁悬白硐,可容百余人,昔僰人有岩葬者,今犹有存。”光绪《叙州府志》载:“兴文县:古僰人墓,建武一带,凡悬崖峭壁上,凿崖为穴,置棺其中,重叠相望,今其棺尚有存者。”(48)本地人称其为“僰子洞”“蛮洞”“挂岩子”等,数量不少。包括近些年新修的地方志几乎全都记为“僰人悬棺”,似乎成为定论,借用习惯用语自然没有问题,但应清楚它的内涵。

综上而言,笔者以为,将悬棺系于僰人实乃误传。然而此误由来已久,较早如林名均、郑德坤等人的研究普遍将悬棺和僰人联系在一起。(49)白族学者张旭认为“僰人不是白族的先民”,主要理由就是因为僰人行悬棺葬,而白族没有这个葬俗,(50)也是把行悬棺的僚人当作僰人了。但是,悬棺僰人的身份早就引起学界怀疑,1946年夏,民族学家芮逸夫奉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派遣前往调查,结果认为:“考之载籍,僰人实无此俗。是悬棺而葬,当为僚人或仡佬之俗。岂僰人借僚人或仡佬之俗乎?”(51)1980年代初,学界展开过一场关于悬棺问题的广泛讨论,其中悬棺葬的族属“争论尤为激烈”,(52)有多种不同意见。这是民族学的重要课题,值得深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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