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贮木场纪事,赣江记忆

 zqbxi 2023-10-05 发布于江西
       南昌中山西路近赣江的地方,曾经是省林业厅下属的贮木场,此地现在是省水利厅所在地,沿江已经为现代建筑所取代,但新(21)世纪初,周围仍荒芜,还存在贮木场的遗迹,一些老员工的生活区还在那里,房屋已成为该地的危房。

作者:黄坚

      我五岁那年来到樟树贮木场,当时肯定不知道场边这条大河就是赣江。

       但从此以后,它就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赣江发源于赣南山区,跟湖南的湘江一样,也是由南向北蜿蜒纵贯全省的中心区域。从源头到赣州属上游;赣州到新干是中游;新干以下为下游。樟树是赣江进入下游后,流经的第一座城市。樟树贮木场就设在樟树市(当时叫清江县樟树镇)上游方向大约六、七公里的西岸,据说是当年苏联林业专家达伊罗夫看中的地方。

      说到赣江西岸,这里要说明一下。上面说了,赣江和湘江一样,也是由南向北流的,所以有东岸、西岸的叫法。但一条河的流向,不可能是笔直向前的。从地图上看,赣江就像一条舞动的彩带,始终在曲折变动中。上游不必说了,从赣州起,赣江就呈现出明显巨大的、多姿多变的摆幅和流向。一过吉安,特别是进入峡江县域后,江流之前不停地左右扭动式姿态开始消失,从此呈现出比较单一和持续的偏东北行进路线。出了峡江是新干,赣江依然保持着比较明显的东北流向(但稍稍偏向正北)。新干过后是樟树,事实上,樟树才是完全意义上的赣江下游第一站。就在赣江来到永泰、洲上、洋湖和张家山一带,特别是临近樟树贮木场的南边时,此前流向已回复到近乎正北的赣江,开始向东北方向明显折摆,并且以一道拱形姿式,划出一条明显的弧线,江流像是越过了一道小小的圆形山丘,随后其流向极短暂地呈现出由西向东的改变,弧线的末端,甚至略微还有点指向了东南。很快江流来到了樟树城区和大码头面临的河段,紧接着在通过了附近的浙赣铁路线上的樟树大铁桥底下后,重新恢复成标准的东北流向,大约六、七公里以后,赣江进入到丰城市境内。在丰城境内和随后的南昌辖区,赣江再次恢复了近乎垂直的南北流向,最后以迸裂发散状的形式,汇入鄱阳湖,与长江相连。

       这样我们就会明白,一直总体上以南北(偏东北)方向流动的赣江,在流经樟树贮木场前面时,它的实际流向,极短暂地变成了东西方向。但由于赣江整体流向的由南向北,人们早已习惯以东岸、西岸来称呼它的两岸,所以在樟树贮木场这里,即使其流向有极短暂的骤变(南北变东西),人们也仍然按习惯叫它西岸,而不是北岸。但我们心里清楚,就贮木场范围及周边地方这一段来说,跟赣江平行的,显然应该是东西方向(实际上,樟树贮木场恰好处在赣江拱形拐弯的转折处),而与之垂直的,自然是南北方向。这一点,从经过贮木场另一边的浙赣铁路(位于贮木场正北边)的走向,借助于地图,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随后地图上的浙赣铁路线就像是崇山峻岭上的高山滑雪道一样,沿着西南方向大幅度地“滑落”而去)。因此,每当我说到贮木场及周边地方,我都是按照这个东西南北的方位来说的,不过一说到赣江两岸,我还是会沿用人们的习惯说法,叫樟树贮木场和张家山这边为赣江西岸(于是隔江相望的樟树市区那边,自然就成了赣江东岸,但事实上,它明显要更像南岸而非东岸)。这样就难免会有些自相矛盾和混乱,没办法,这也是一种“双轨制”,方位叫法上的“双轨制”。

       站在贮木场南边(确切说是东南方位)的赣江堤坝上,正面朝对岸看去,——小时候有段时间,我以为我隔江看到的对面陆地,就是赣江对岸,其实我看到的,是赣江中间的一座沙洲,名叫誉家洲。以前一直以为叫余家洲,或于家洲,直到最近几年看电子地图,才知道原来是叫誉家洲。因为当地人说誉这个字,发二声,不发四声(但说名誉或荣誉时,肯定不发二声,只不过很少会说到名誉或荣誉这样的词),所以听起来,就成了“鱼”家洲。这是一块面积很大的沙洲,至少有两、三平方公里。站在贮木场这边看过去,沙洲东西绵延横亘(其实是道弧线,但这只有借助地图才能看出来,当时看时,就是一道横线),如一幅书画长卷,如果不转动头颅,就无法将其一眼尽收眼底,所以看上去会误以为是陆地。赣江从新干方向和樟树市南边奔流而来,之所以会在靠近贮木场时,像翻山越岭一样,划出一道拱形弧线,就是因为它遇到了誉家洲。(此时的赣江,水面最宽处已有八、九百米,而且发源于萍乡芦溪武功山的袁河,在流经宜春和新余境内后,就在贮木场的南边和誉家洲最西端处,汇入赣江),于是宽阔的江水像迎面碰上了一条《庄子》书中说的吞舟大鱼,又像是被一艘庞大无比的潜水艇给迎面“破浪”,江流顿时被分为上下左右两道。左边即北边一道,就是我们平常看到的赣江,它呈拱弧形状,南边的那道则是直线状。这种差别,是因为誉家洲本身像一把半月形的梳子,或是一张弓的缘故,——贮木场这边的赣江是弓背,誉家洲那边的是弓弦。这样,誉家洲那边的赣江水道,由于完全被沙洲给遮挡住了,我们平时站在赣江堤坝上,是根本看不到它的(沙洲岸线漫长,长达两、三公里,加上弧线形状对视角的影响,其两端在我们的视线里完全和樟树对岸融合重叠了)。也就是说,我们从小到大熟视的这一段赣江,其实只是半道赣江。

       赣江刚好在我们眼前,被一分为二。

       借助于电子地图,现在我们可以精准测量出,两条赣江水道的宽度,大致几乎是相等的,都在三、四百米之间。我以前总以为我们这边的赣江要更宽些,现在才知道,其实誉家洲那边的还要稍宽些。为什么觉得我们这边的赣江会更宽些呢?大概有“江水是自己家这边的宽些”的心理在作祟吧,不过纯客观的原因也是有的。我们这边的赣江水道,相比于誉家洲那边的水道,有可能是主航道,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方面跟袁水在靠近这边汇入赣江有关,另外就是两边赣江的水深,可能存在差异。事实上,我们这边的赣江,水面行驶的船只,好像要更多些,也更大些。本来按理说,誉家洲那边的赣江水道是弓弦状的直线,我们这边的是弯曲的弧线,通常当然应该是走直不走弯的。

       誉家洲的东端距离樟树大码头,有一公里左右。我们以前每次坐船从场里去樟树街上,快到大码头时,就在轮船向对岸抵近时,那条平常被誉家洲遮挡住的赣江河道,就会在慢慢旋转的视线中显露出来,它的河面上,也有一些大小船只,包括帆船、货轮和小舢板。最初每回看到这一幕,我都会有一种新奇感,觉得它像一幅风景画突然在眼前展开。两水汇合后,赣江水面骤然宽阔,又重新恢复到它在相遇誉家洲之前的江面宽度,从樟树大码头到对岸渡口之间,最宽处有将近一公里。

       这时候,誉家洲东端的侧面形状,就完全显露出来了。

       当年我们站在场边的江堤上,眺望对面的誉家洲,看到的只是一整片茂密的树林,蓊蓊郁郁的,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是沙洲,每逢夏季时节,誉家洲上都会种上西瓜。于是场里那些水性好的,就会经常游到对面去,偷西瓜成了他们“一展身手”的拿手好戏,——如果你当时正在岸边观赏他们的“壮举”,你会看到他们手里抱着的西瓜,还带着因为仓促而没能扯断干净的西瓜藤。——也是他们最津津乐道的(但我好像从没听说发生过什么治安纠纷之类的事)。基本上,场里的青年男子都会游泳,有个叫“铁头”(绰号,场里好多人都有绰号,各式各样、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绰号,有的绰号被人叫熟了,本名反倒不为人知了)的,听说一口气能游两个来回。跟他们相比,我只能算到不会游泳的人里面,我以前从没到过誉家洲。

       前几年樟树二桥通车,桥(斜拉索桥)从誉家洲西端上空横过,于是修了两条匝道到誉家洲。我和好友曾庆谟一道,开车上去过两回。誉家洲看上去完全是几十年前的模样,已显示出整体的衰败、荒凉和废弃感。上面的树木还有不少,好些菜园也围得好好的,里面种满了各种蔬菜,但人影已难得一见,一些老早以前(至少有半个世纪)的旧屋、旧房子掩映在树林里,已然是荒废和空无一人的状态。尽管人烟寥落,有两家家庭餐馆,还在营业。狭窄且弯弯曲曲的一条沙石小路,勉强可以通车。看着眼前荒烟蔓草的景象,倒有点让我想起欧洲绘画史上所谓“如画的风格”,就是以废墟和残败为趣味的,这也是贮木场之前有过的景象,只是更加荒芜和破败,毕竟已是人烟罕见。我和庆谟兄在两家餐馆吃过饭,其中一家,坐落在一棵大樟树底下。那树据说是唐末留下来的,树干粗壮,数人方能合围,树身枝繁叶茂,树冠伸展硕大,能覆盖上百平米不止,树高至少有三、四层楼高,仰首掉帽,望之有参天之感,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餐馆四周是大片的菜地,看上去很有点《水浒》里大相国寺菜园的感觉。

       在誉家洲上,饭前漫步,来到岸边,终于近距离看到了这边赣江的模样。其实好几年前,在樟树市区的江堤上,我已看到过以前被誉家洲遮挡住的这段赣江(但更早前我们来到樟树,不会走到誉家洲这边路段来,我们只是在大码头附近来回),不过直接站在誉家洲上看的感觉,还是有点不太一样,水流确实显得要更平缓和安静些。听说誉家洲已被仁和药业整体买下,一直尚未动工开发。这座沙洲无疑是樟树市的一块宝地,它日后的前景如何,只能期待以未来了。随着现代交通的建设和改善,加以近在咫尺的距离,今后的誉家洲,跟贮木场人的关系,肯定会比以前更加密切。

        而樟树贮木场的历史,早已尘埃落定,成为静止的音符。

        但这音符,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站在贮木场边的赣江堤坝上——贮木场人不说堤坝,说堤(ti)垱,更多时候直接说垱上——向北(偏西北)瞭望,大约一平方公里范围,被一道完整无缺的红色围墙圈起来的地方,就是樟树贮木场。场区的东边,是生产作业区的货场,吊车林立,机器轰鸣,热火朝天;西边是宿舍生活区,人丁兴旺,各类生活场所,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全场人数(所有工人家属及其子女)最多时,据说有四、五千人。有人说最高时接近万人,这不可信。我猜想当时樟树镇(清江县所在)的人口,大概也就在三、四万或两、三万左右。

       那时候,我们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跑到垱上去玩,因为这里可以凭高眺远。

       堤垱能有多高呢?相对于地面,垂直高度最多在三、四米的样子,但这是贮木场周边唯一一块最具高度的“自然”地势。(堤垱当然并非自然形成,也是人工产物,不过跟场里那些同样具有高度的主席台、水塔相比,总算要显得“自然”一些)

       说起来,众所周知,江西是个山区省,全省三分之二都是山地和丘陵,不过这些山地、丘陵,主要分布在省境四周和中南部地区,中北部则是鄱阳湖平原,樟树市刚好处在鄱阳湖平原的南部边缘,虽说境内也有著名的道教胜地阁皂山,但僻处市境东南角上,离市区有十几公里,隔江与贮木场相距有二十多公里,平日里看不见,要在能见度特别好(雨后晴空)的天气里,它才会像海市蜃楼一般,突然令人惊喜地、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至于贮木场的其它方向和目力所及,全都是清一色的一马平川、几乎不见丝毫起伏的平坦地形。所以赣江也像伏尔塔瓦河一样,三分之二以上的流程(中上游),都是蜿蜒在众多山地、丘陵间的河谷之中,直到离开新干县,进入樟树市境以后,才来到了完全无遮无挡、平坦开阔的鄱阳湖平原。可见我们从小是生活在山区省的一块平原上,于是赣江堤坝成为我们生活中唯一一处最具高度的“自然”地势(那时候场里很少有人去过阁皂山,那山像是半个传说),站在这里,我们才能远眺四方。(爬上主席台、水塔或龙门吊的顶端,当然也可以凭高眺远,但那显然并非所有人都适合的一种登高履危的“壮举”,不比去堤垱上,随时可以漫步悠闲而至)

       我们站在堤垱上,向西(确切说是西南)张望,那是赣江上游的方向。江流本身至此的弧形感,不那么容易直观到,但一看它身旁的堤垱,就一目了然了。堤垱在我们眼前,以一种明显的“圆月弯刀”的形状,随着江水迤逦而来。数百米外的堤垱内脚下,一棵大樟树亭亭玉立,状如伞盖,远看十分显眼。那里是名叫荷湖的村庄,当地人叫它荷湖(发音近似“猴痦”,小时候我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两个字,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居然是如此清新美丽的荷湖二字)馆,贮木场人很熟悉这个名字,因为场里有块“飞地”在这里,作为贮木场的“水上”基地总部,并设有一间竹缆(当地人叫蔑缆)厂,专门生产捆扎木排和竹排用的竹制缆索,这是贮木场的必用之物。同时这里还是贮木场的木排和竹排汇集、分发基地,从中上游的赣州和吉安等地漂流来的木排和竹排(“放排”),其中能走水路直接运往全国各地的,都从这里发货。除荷湖外,场里还有两块“飞地”,都在赣江对岸,一块在洋湖的横梁,距场本部有六、七公里,另一块在永泰,距贮木场直线距离有十几、二十公里,它们跟荷湖一样,都是木排和竹排直接走水路发往目的地的编组基地。

       而那些无法直接由水路运往发货地的木排,则汇集在贮木场旁边的赣江边,沿岸排开,绵延有数百米。这里建有三条出河机(场里人又叫起木机),状似高架水泥水槽,里面有条粗大的钢铁链条,在电力驱动下,可以循环转动,从而带动堆放在上面的一根根木头,顺利“翻越”过赣江堤坝,将其送到贮木场的货场内,再经过堆放、分检、装运等工序,通过火车(场里有三条铁路专用线,通向旁边的张家山车站,直接浙赣铁路)和汽车,运往全国各地。

       跟江边木排停靠在一起的,是场轮船队的轮船。听说那时候场里有五条机驳船(运送木排的)和两条轮渡客船。我们平时去樟树街上,最高兴的就是坐场里的轮渡船去(不是每天开),这船一次能搭乘上百人。

      说到场里的船,有几个小故事可以讲一下。

       庆谟兄在南昌上学,毕业那年,准备离校回家,场里正好有船来。开船的认识他们(还有一位同场同学),问,打算怎么回去?答:坐火车。说,不要坐火车,坐我们的船。那时候船行很慢,又是逆流而上,途中要吃午饭,两人觉得搭“顺风船”,已是运气很好,再蹭饭吃,有点不好意思,客气再三,船队的人却热情邀请,于是共餐。事隔四十年,庆谟兄回忆时还说道:菜还很好吃,有辣椒炒肉。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社会尚未完全走出物质匮乏的年代,而贮木场的历史,已处在落日余晖中,贮木场有船的历史,也即将渐渐结束。

      下面这个故事,是我的经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泰州工作。有一次,母亲托场里一个叫“左彪”(绰号,意思是左撇子,因为被人叫得太熟,本名反不为人知,只知道他姓张)的,把家里的一副床板和其它几件零碎东西带到泰州。“左彪”是场轮船队的,他的船从贮木场到泰州,要先从赣江进鄱阳湖,再入长江,顺长江而下,从九江到扬州,然后转入京杭大运河,再转新通扬运河,才到泰州,单程水路有近千公里。我在泰州见到他们,非常高兴。本想请他们去饭店吃饭,“左彪”大哥执意要我到船上去吃,说自己做。于是我们到菜场买了些猪肉和蔬菜,拎在手上去船上。船停在一个像港湾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在西仓桥附近),密密麻麻聚集了好多船只,彼此挤在一起。“左彪”他们的船没有直接靠岸,要借道别人家的船,才能走到他们船上。我们正走着,只听见“晴天霹雳”一般,一个女人突然对着我们大喊大叫起来,用句泰州话说,真的是“鬼譟呐喊”的!我们楞住了,手里拎着肉菜,停下脚步,动也不敢动。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原因就是我们手里拎着的肉!船家长年在水上,各地都有些自己的禁忌风俗,不能拎肉走过别家的船上,就是其中之一。弄清了缘由,我们一面忙不迭地再三道歉,一面问要怎么办?最后好像是重新上岸去买了鞭炮,大概还有香烛之类,这才算是一场风波过去,重归风平浪静。肉当然还是拎到自己的船上,做了一顿简单的午饭。

       另一个故事,我在几个人那里听到过。我怀疑在贮木场,是不是快家喻户晓了。

       应该是八十年代初,场里某销售人员,外出送货后回场,说货款在回来的船上,掉到赣江里去了。既然你哇钱跌到赣江里去哩,个还有什哩好哇的。此事遂不了了之。

      没想到,这事还有续集。

        这位销售员后来转职一家私营企业。粤语说食过蕃寻味,意思是尝过甜头,肯定还想再来一次,于是自己“抄袭”自己,故伎重演。没想到这一次,“啪”,脸上驮了一巴子(巴掌)!不承认,又是一巴子!如是再三,认了,像鱼鹰吐鱼一样,把货款“吐”出来了。

       我觉得这个故事,正好展示了公有制和私有制的不同。

       沿贮木场码头往下游走不多远,是油库的专用码头。从坐落位置来说,油库是贮木场的“友邻”单位。(那时候也确实有点“门当户对”的意思,现在油库一切依然,更加红火,而如今的贮木场,只剩下“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沉舟侧畔千帆过”)说到油库码头,一幕记忆中的画面,一直留在我心头。

       五十年前的一天夜里,像是从睡梦中醒来,我跟着好多场里人一起,跑到赣江堤垱上。只见油库方向的赣江边,一艘油轮正烈火熊熊,火光冲天,一只接一只的油桶着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腾空而起,飞向半空。漆黑的夜空,通红的烈焰,剧烈的“爆炸”声响,这就是我眼前的景象。忽然间,一个人影从贮木场这边跳入赣江,向着火的油轮游去(他游泳的姿式,我至今仍有些印象),我们都看见他登上了烈火中的油轮。

       上个月我回场里,在我妹妹家,说起此事。时隔多年,这事在我记忆中,早已恍如旧梦,似梦似幻,总觉得难以确定其真假虚实,没想到我刚一说出,我妹夫的母亲王玉兰阿姨,立即应声肯定说道,是的,并马上说出了那个游向油轮的人是谁,他成为那晚油轮火中救人的英雄。

       因为这一幕画面,赣江堤垱第一次明确出现在我的记忆印象里(那时候我的眼睛完全没有近视,否则站在堤垱上,不可能看到如此清晰的场面细节)

       从此以后,堤垱就成了我成长记忆中,充满欢乐和回忆的地方。

      冬天,下了雪,特别是大雪(上世纪七十年代有大雪的年份真不少),到处是皑皑积雪,堤垱的草坡上,也覆盖了或薄或厚的积雪。场里的人,不限于孩子们,带着自制的雪橇,遍布了堤垱边。坐在雪橇上,借着堤垱的倾斜度和积雪的溜滑,从堤垱顶端往下直冲,一边冲一边欢快地大声喊叫。冲到堤垱脚下的平地上,雪橇停下不动了,就又拖着雪橇再爬回到堤垱顶上,又往下冲。到处都是欢呼声,到处是欢快热闹的景象,尽管浑身是雪是泥,衣服、裤子和鞋子都已是湿漉漉的,尽管寒风嗖嗖,依然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很像是印象派绘画里的场景。

       春暖花开的时候,拎着一只小竹篮,里面放上一把剪刀,可以到堤垱的草坡里挑荠菜,转眼就能挑上半篮子,回家后用来包饺子。堤垱上还会有人放风筝,虽然这并不是一个放风筝的最理想地方。

       每次在场广播站的广播里听到“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我想到的是我们身边的这道堤垱(而不是南京的长江江堤),它也会笼罩在江雨霏霏的情景里。

       说起来,相比于周边的湘江、钱塘江、汉水和珠江,赣江给人的风格印象,显得要简朴多了,其身上没有凝聚那么多脍炙人口、动人心弦的名篇佳什,也没有体现那么深厚壮阔的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的风云激荡。用句今天的话说,在文学和历史的世界里,赣江的存在感不高。在我的记忆中,除了辛弃疾的“郁孤台下清江水”,文天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再就是毛泽东诗词里的“赣水”和“赣江”了,这些就算是赣江最为人熟悉、却又屈指可数的文学身影。但这不等于说,除此之外,赣江就真的乏善可陈了。

       别的不说,单说樟树。明清以来,樟树就是闻名遐迩的南方药都。其实樟树本地基本不产药村,樟树只是“药材加工和集散地”。樟树之所以能成为药都,固然因为拥有绝佳的地理位置和交通便利,地处赣江中游的商贸要点;但更重要的,首先是樟树药商的信用和信誉,他们基本是靠帮人“代购、代销、代存、代运、代垫运杂费等”起家,如果没有良好的信用和信誉,要想发展、壮大,根本是不可能的。其次是樟树药商的走出去,一方面四处寻觅、采购上等药材,然后再将精心炮制的成药销往全国各地,“药商足迹遍及川、黔、滇、鄂、粤、桂诸省,甚者远涉青藏、东北乃至海外马来西亚、爪哇、马尼拉等地。重庆、汉口、湘潭、梧州为樟树药商在国内的四大据点,分别是川陕、鄂西、湘黔、滇桂药材集散地。”

      “民勉贸迁,恒徒步数千里,吴粤滇黔楚蜀无不至焉。”

       所谓“徒步”,实际更多是船行。古代交通,水路乃第一选择。樟树药商走出去,首先就是沿赣江而行,顺流或上溯,赣江就是樟树药商的“茶马古道”。我认为樟树先辈们船行千里、万里的精神,是无需多羞惭于法显和玄奘的杖策孤征的。正因为这种你来我往,货如轮转,这才会有“樟树码头终年千帆林立的景象”。据清末某官员文章记述:

       江西市镇除景德镇外,以临江府之樟树镇、南昌府之吴城镇为最盛,四省通衢,两埠为之枢纽,樟树吴城帆樯蔽江,人货辐辏,几于日夜不绝。故咸丰以前,江西商务可谓极盛时代。惟彼时省会,转视两埠弗若焉。(傅春官《江西商务说略》,以上所有引文,皆见于《江西通史》之8、9卷,钟起煌主编,江西人民出版社)

      这最后一句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樟树曾经是江西的深圳和苏州,青岛或厦门。

    “千帆林立”,“帆樯蔽江”,何等兴旺繁荣的景象。

       这都是因为有赣江之水。

       樟树历史上的这种繁盛景象,我想一定会影响到建国初年樟树贮木场选址于此地的赣江西岸。事实上,除药材以外,木材也是自古以来江西通过赣江船运和木排向外输出的商品之一。同样跟药材一样,樟树也并非像大小兴安岭那样,处于木材原产地的林区。因此可以说,没有赣江,没有赣江水运,就没有樟树贮木场。

在改开之前的七十年代,尽管社会经济相对沉寂,但在我的记忆印象里,眼前这段赣江水面上,船来船往,络绎不绝,夜以继日(我们平时在家门口,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河里经过船只的鸣笛声),是很平常的景象。倒是九十年代往后,大概是由于交通格局的巨变,赣江上的船只日渐稀少,近乎踪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江水。

       我还记得,八十年代中后期,每年暑假,桑妮来到场里,晚饭后,我们都会到堤垱边去散步。有时坐在江边,看着眼前的江面,夜色中,有货轮和其它船只静静驶过。月光皎洁,照在对面黑黢黢的誉家洲的上空,每当有较大船只经过时,激起的波浪渐渐起伏过来,轻轻拍打在岸边,发出轻柔的声音。岸边几根已经废弃和残破的水泥柱子,上面是早已不用的探照灯,以前是用来守卫河边的木排和木材,以防有人偷盗的,如今只剩下空洞和寂寞的身姿,立在那里。我记得高尔基的《在人间》里,也有写到少年高尔基和一位朋友,在夜色中的河边,静静地观看船只行驶而过的情景。

       江水就像时光,它会带来一些东西,也会带走一些东西。

       从小生活的地方,有这样一条大河,真好。

       滨临江河,当然难免会有洪水的威胁,印象最深的,当属1982年,往常离坝脚至少有四、五十米的赣江岸线,这年竟然已经越过坝腰、直逼坝顶!堤垱顶上已经堆放着整整齐齐或乱七八糟的沙袋,在张家山及周边的大路上,能看到村民赶着猪牛向别处迁徙,贮木场也有人(特别是孩子和学生)向周边转移,谣言四起,每天都有,听说一天谣言突然传进场浴室,里面竟有人光着身子冲了出来!可见当时情势的紧张。樟树方言里,有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语:“河佬”,实际是“河捞”,即淹死的人和浮尸的意思,显然跟赣江有关,萍乡方言里就没有这样的词,因为萍乡没有大江大河,萍乡人只说“背时鬼”。

      但我们对赣江最深的记忆,还是盛夏水势最旺的时候。

       我们小时候,赣江水总是满满的,枯水的印象很少(前些年我们开车经过樟树大桥,在高高的桥上,能清楚看到几乎整个誉家洲,只见赣江河床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这是挖沙、取沙的结果,显得支离破碎的河道,河水浅露,有搴裳得过的感觉,心情为之黯然,不知近年是否有所改观),每当盛夏来临之前,经过春夏之交的雨季灌注,水势浩荡,让人想起庄子《秋水》里的句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夏季是游泳的季节,贮木场的男孩几乎个个会游泳。出河机顶端附近,是游泳最好的地方,这里有为工人搭建的遮阳挡风避雨的凉棚,高大又宽敞,凉棚周围是整整齐齐的木排,旁边经常会停靠一些船只,有场里的小轮船,也有舢板和小渔船,我们有时会在有双桨的小船上划几下,有一回旁边是一只带揺橹的渔船,上去摇了几下,好重,好难。我们赤脚在清凉、溜滑的木排上走来走去,也会跑到轮船的甲板上和驾驶舱里。每当轮船启动时,我们在水里会小心避开船尾螺旋桨的位置。而当河中心有较大船只经过,我们会等到船体激起的浪花快要推涌过来的一刹那,才跳入水中,随后就能享受一阵一阵的浪花带来的高低起伏的涌动感。有一回,我跟着几个小伙伴向河中间游去,当然不到真正的河中间,但离岸至少也有三、五十米,那里的水流极为湍急,带着漩涡奔流直下。忽然我眼前的水中,出现几根粗细适中的竹杆,它们被钢缆(贮木场人叫元本)牢牢固定在水中,若隐若现(我至今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固定的,在那里起什么作用),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伸出双手抓住了竹杆。顿时,我的身体像是骤然腾空飞了起来,刹那间仿佛已经脱离了水面而置身在空中飞翔,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极为刺激,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觉得它就是我们当年的极限运动。我牢牢抓紧手里的竹杆,一刻也不敢稍稍松懈,同时也梦幻般享受着凌空飞翔、身体直往前冲的感觉,美妙无比。直到我的同伴招呼我放开手,然后我们在激流中迅速向下游滑溜下去。我径直向岸边游拢过去,岸边是一排排整齐的木排。正当我快要接近木排时,我听到水中同伴在对我大声叫喊:往外游!起初我理解为向岸边游,同伴的声音更大更急促地响起来,连续向我大声喊叫:往外游!猛然间我忽然醒悟过来,迅速调整自己的游泳方向,重新向河中间的方向游去,这样就避开了在激流中正面游向、冲撞木排的可能,最后在木排的侧边抓住并爬上木排。多年以后,回想此事,我心里会想,如果再稍微迟误一会,后果就不堪设想!我走过木排,走到岸上,然后浑身湿漉漉地朝放衣服的出河机那里走去。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