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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斯科塞斯:《戈达尔也许去世了》

 耐观影 2023-10-06 发布于泰国

戈达尔也许去世了。

每次我放电影的时候,我喜欢让电视开着,静音调到只播放电影的那些频道。我习惯这么做,时不时抬眼看看别人创作的画面。在《好家伙》进行剪辑工作的时候,我起身走了几步,瞟了一眼电视,看到了几幕真实的画面。我停下来认真观看,电视上有几名健美运动员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排在一起,在健身房举着哑铃。两个女人跳着舞溜了进来,紧接着一段刺耳的巴洛克式的歌剧插了进来,在健身的声响里断断续续。我被完全迷住了,我这是在看什么?

一时间,我知道面前的这部片子只可能是让-吕克·戈达尔的电影。我不懂吕利的歌剧《阿尔米德与雷诺》,也对其灵感来源,十六世纪诗人塔索的作品无甚了解,但我认出了戈达尔的风格,他的笔触。

戈达尔

六十年代的时候的我还是个年轻人,因此这些年来我谈过很多看电影的经历:安东尼奥尼、卡萨维蒂、雷乃、伯格曼、大岛渚、赛贝内、瓦尔达、今村昌平、费里尼、特吕弗以及很多其他人,我曾多次被他们的作品所震撼。

当然,还有戈达尔。

左上:今村昌平/左下:安东尼奥尼/右上:伯格曼/右下:大岛渚

走进一家影厅,选好一个位置,坐下的时候脑袋里满是对影片的各种想法,它是怎样拍的,故事是怎样的。戈达尔抓住了这些大家都有的想法,把它们抛向空中,让其肆意散落。他重新定义了电影,但从不妄谈自己的作品,那些你正在欣赏并时刻颠覆体验的佳作。他的电影似乎在回应着自己,在每一帧画面中变幻莫测。

对于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你在多大程度上把它真正当作一个鲜活的人?电影中的“故事”到底是什么?电影里的每个场景、每组镜头能对应到小说的各个段落吗?它们是被摄像机捕捉下的生活切片?抑或它们两者都是?只有像戈达尔这样热爱电影、了解电影的人才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以如此和谐、严谨和自由的方式来讨论。

《精疲力尽》剧照

当我第一次看《精疲力尽》的时候,就被它的拍摄方式深深感动和震撼。其中的跳剪被大众无数次提及和谈论,但当我真正去感受的时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刚开始它们有些不协调,慢慢地它们变得有趣起来,然后让人心潮澎湃。

为什么要以如此随机的方式从这一刻跳到另一刻?当我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并未觉得这些跳跃是任性的,每个跳剪都出现在观众被陡然振作的间。但这么做的目的何在?这才是剪辑的核心问题:为何要剪掉这一幕,以及为何选择某帧画面。换句话说,拍摄电影这一行为变成了体验电影

通过一部部电影,戈达尔拓宽了电影艺术的边界,他不仅仅在理论层面上有所研究,也在切身实际地改编电影。电影胶片其实是戈达尔之前的前卫艺术流派的传统创作工具,更接近装置艺术领域。戈达尔把重点放在人物、叙事和布景这样传统的电影要素之上,他做了一般导演都不会做的事情。背景音可以突然停止,或者毫无防备地被突然掐断,又或者会被用于加强节奏。他的决策显得非常自发和随机,但能时刻折射出着被摄物体的灵魂。

在《阿尔法城》中,1965年的巴黎变为一座未来之城,在视觉上和德国表现主义有着直接的关联,观众能在电影画面由正片突然转向负片的时候直接感受到。在《周末》中,他的剪辑突破了常规,以至于媒介也称为叙事的一部分,观众能全身心地感受到导演针对法式小资的暴力和恨意,哪怕展现方式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在当时,戈达尔因其“旁门左道”的拍片模式遭受如潮的恶评。对此,他在电影中给出了答复:何乐而不为?

《阿尔法城》

《周末》

接着,彩色电影时代来临了。从《女人就是女人》,到力量与勇气兼备的《蔑视》、《美国制造》、《中国姑娘》、《我略知她一二》,戈达尔将观众置于色彩面前——它们直白而质朴,赏心悦目,十分讨喜。我时常说自己最喜欢的画家就是戈达尔和米开朗基罗,这确实是肺腑之言。

戈达尔是个高产的导演,他的电影如瀑布一样涌现,但他所想表达的观点一直在进化,这才是最重要的。他面对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阿尔及利亚战争、越南战争、毛泽东思想的影响、六八运动、变幻莫测的巴黎、男女老少的个人生活、工作的真相、维持生活——的种种思考,才是最重要的。

他有几部作品深深影响了我。《随心所欲》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次颠覆性的体验,每一帧画面都使我着迷:在唱片店里的场景,镜头随着安娜·卡里娜(娜娜)运动,跟着她上班,和哲学家布里斯·巴兰在咖啡馆相遇,一幕幕向观众详细记录妓女工作的场景,辅以外科手术般精准的配乐和诗意的画面。整部作品显得光彩耀人。镜头以温柔的方式,近距离无死角地观察和研究了娜娜,最终在我们眼前呈现出一副大师级别的人物肖像画。对于一部分观众来说,娜娜陡然的死亡是不尽人意的。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这才是真实世界里会发生的事情。

《随心所欲》中安娜卡丽娜令人心醉的面庞

我最喜欢的个戈达尔电影是《蔑视》,这才是最真切的悲剧体验,这是部关于背叛的电影,是丈夫对妻子的背叛,是制片人杰克·帕兰斯对电影的背叛,也是荷马、神话和古希腊的背叛。影片结尾,镜头拉远,推向平静的海面,一片和谐的场景一直让我深受感动。这是对电影、爱情、荣誉和西方文明的礼赞。

《蔑视》

在他给特吕弗通信的前言里,戈达尔写到:弗朗索瓦也许去世了,我可能还活着,两者没有任何差别,不是吗。至此往后,和特吕弗一样,戈达尔也许也去世了。同样的话也适用于罗伯特·约翰逊、赫尔曼·梅尔维尔、索福克勒斯或者荷马,但他们的作品毫无争议的永世长存。无论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这些作品解放了我们。

-FIN-

作者:马丁·斯科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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