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柏林电影节的最高金熊奖爆冷门颁给了法国纪录片《坚毅之旅》,颁奖前呼声最高的无疑是第六次入围柏林主竞赛的德国柏林学派导演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其新作《红色天空》是他“元素精灵三部曲”中继水精灵《温蒂妮》之后的第二部,与之相同的是,“火精灵”的饰演者同样是由德国演员葆拉·贝尔扮演,她曾凭借“水精灵”摘得当年的柏林影后桂冠。 注:以下内容包含剧透,请谨慎阅读 本片讲述郁郁寡欢的青年作家Leon和热情开朗的好友Felix前往德国北部的海滨小城度过夏日,在那里Leon将完成自己的手稿并和他的主编见面。来到住处,他们遇见了美丽并有些神秘的女室友Nadja(葆拉·贝尔饰),Nadja在小镇上当冰淇淋售货员,她平日温柔客气,晚上却发出种种“动静”让Leon无法拥有安稳觉。但Leon依然对她产生了难言的情愫。 在基于德语文学的诠释学基础上,可以认为佩措尔德其实是为了一首海涅的诗而拍了一部将近两个小时的诗歌分析。当影片中的男主角Leon将自己写作的手稿分享给女主角Nadja阅读,却得到了她的负面评论后,他心怀不快,然而当他的主编来访并看了他的手稿之后也产生了如出一辙的负面评论。而在随后的餐桌对话中,Leon得知Nadja其实是马尔堡大学文学专业的博士生,专门研究德国浪漫主义巨擘海涅,因为没有申请到奖学金才当冰淇淋售货员,这一切都让Leon感觉无比惭愧。而当主编问起Nadja她最喜欢的作品时,Nadja随即朗诵了海涅的诗歌“Der Asra”。译作《阿斯拉少年》。 Täglich ging die wunderschöne
在每个夜幕降临之时, 那美貌绝伦的苏丹国王的女儿, 踱步,踱步, 在那洒着洁白之水的喷泉旁 在每个夜幕降临之时, 那日渐瘦削苍白的年轻奴隶, 伫立, 在那洒着洁白之水的喷泉旁 在那个夜幕降临之时, 尊贵的公主走向瘦削的奴隶 低声疾语: 我要知道你的名字,你的故土,你的部族。 苍白而瘦削的少年回答: 我叫穆罕默德,也门是我的故乡 我的部族叫阿斯拉, 我们行于黑夜,眼泪和血液, 谁坠入爱河,谁便死亡。 (对Asra的翻译加入了阿拉伯语和梵语的语义) 这首诗歌的最后一句是全篇的重点,而当这浪漫却悲伤的诗句出自一个奴隶之口中时,便是爱的绝佳证明,也是浪漫主义诗歌的特点,即诗句总是伴着爱情和死亡的纠缠而出现。如果将奴隶和公主的爱情故事结构保留,而把人物替换成电影中的Leon和Nadja,则将会获得一个浪漫主义在当代复兴的爱情视角。如果将主演的角色再次抽象成为作家和火精灵,便道出了德国浪漫主义作品中作者和文学本身的关系——作者对其创作动机的感情连结是一种注定覆灭甚至死亡的爱情。(在影片中,男主Leon听到Nadja这个名字时,就开玩笑地说这是一个非洲或是中东名字。而这个名字恰好对应海涅诗歌中没有出现名字的苏丹公主。而Leon在彼刻已经成为了诗歌爱情结构中那个“日渐瘦削”的奴隶了。) 《温蒂妮》中的两位主演 如同在《温蒂妮》中已然表现过的精灵对人类的蛊惑,Leon对Nadja一见钟情,然后变成一个极度冷漠和自私的人物,何尝不是由于火精灵的蛊惑。如同作者对获得创作动机之后想方设法要编排出一个剧本一般,Leon对Nadja的爱,实际上是一种文学的,作家的狂热,而Leon的生活摩擦不断,洋相百出,正是因为这种文学狂热对于真实生活中的人物是无效的。而作者的焦虑恰好就是因为用同一种高昂的态度对待真实生活和文学创作,而生活的一边往往失效。 乔治·巴塔耶曾经提出:“诗是不可能性“。这种不可能性也许是德国浪漫主义诗歌的首要创作动机,例如不可能的,奔向覆灭的爱情。作者们往往牺牲掉那些“正常的,生活的“最优抉择,从而把生活中的不可能性让渡成为一种作品的可能性。 回归到德国狂飙突进和浪漫主义文学时期另一位作家席勒对于诗人的分类,席勒认为诗人分为两种,感伤的和天真的。而奥尔罕·帕穆克在此基础上引申出了“感伤的和天真的小说家”。感伤的作家需要从思考和忧虑中榨取创作的灵感,而天真的作家则是天赋型,凭借天赋就能够创作。而天真的作家总是在少数,成为一个创作者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往往意味着感伤,即必须要拥抱不可能性。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穆克,200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所以在观众的角度,很容易说一位作者浸淫在自己对生活和编排和幻想之中,也可以说这种拥抱不可能性的行为是经过伪装的自我剥削,更可以讲这种狂热是一种主动选择覆灭和消亡的死亡驱力。 Leon逐渐搞坏了自己和所有旁人的关系,却愈发麻木。如同卡夫卡一般的荒诞,知晓所有的解决方式但却无动于衷。这部电影对于作者焦虑的一种隐性表达,正如百年前的卡夫卡,半个世纪前的新浪潮和作者已死。如今这样的感觉“登堂入室”,进入学院,让电影导演们开始在作品中思考他们现实的处境。 《红色天空》中的Leon和Nadja Leon对他自己的文学狂热坚持到了电影的最后一刻却止于影片最后两条疾病和死亡的讯息。而Leon最终改写了自己的小说,为山火中死亡的情侣献上了哀歌,赋予其庞贝古城的历史美感,也开始重新正视自己和作品的关系。 《红色天空》剧照 最后一幕,健全的Nadja坐上了轮椅,毫无顾忌的在疗养院的走廊上滑行。这一幕如同是Leon把自己的作品献给逝者的行为一般,也是佩措尔德对海涅的致敬。海涅诗歌《阿斯拉少年》收录在他晚年的作品集《罗曼采罗》之中,彼时海涅已然瘫痪,只能靠口述进行创作。文学史上也称呼《罗曼采罗》是作者在经过无数个痛苦而不眠的夜晚而诞生的作品。 佩措尔德戏谑地安排了Leon在夜晚失眠的戏份,也安排了健全的Nadja在轮椅上滑行,在形式上调侃了创作者们“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状态,然而内核上却指出了一种作者视角和批评视角之间的巨大落差,即:也许有人觉得作者虚构了所有伤痛,但作者也许已经坐在一个看不见的轮椅上了,或因不为人知的理由夜不能寐,作者在生成作品的时候,已经在那种苦难的状态之中了。而作者渐渐和人们拉开距离,冷漠而决绝,或许是因为这份痛苦即将吞没他,而不论这份痛苦是真是假。 而对于整部电影而言,落脚于一个关于爱情的悲剧之上,也许就可在德国文化逻辑中称之为浪漫主义故事了。因此《红色天空》能被当作一部德国浪漫主义复兴的作品,以幽默而戏谑的方式解构了两百年前浪漫主义的元素如黑夜和爱情,赋予其当代的解读,却把浪漫主义内核保留了下来。 《红色天空》剧照 而从此次柏林影节的片单之中,我们很容易发现一些作品的设置也在透露出某一种“作者焦虑”。例如开幕影片《她来到我身边》,主角是一位遇上创作瓶颈的作曲家,在《白塔之光》里,主角是专栏作家,但也曾经是诗人,《过往人生》中的作家夫妇,重映的《裸体午餐》,更不用说那部关于德国女作家英格博·巴赫曼的传记电影《沙漠之旅》……这样的选片逻辑是否让想要让我们关注到这种“作者焦虑”之中呢?而导演在作品中如此的角色身份设置,是否也一定程度上在映射自己作为创作者的窘境呢? 设置角色的身份为创作者,然后创作一部关于创作者的故事,已然将电影上升到了“元电影”的范畴。然而,作为导演的创作者已经在影片中实验过了一些和解方法却不尽相同,有的戏谑而可笑,有的则沉痛惨烈。 作为广义的创作者而言,每一个书写以及表达评论的观众即是创作者,如此一来,我们更有可能接近和体验到这种难以名状的“作者焦虑”。这种牵涉表达而横跨现实以及形而上的焦虑感成为创作主题的时候,也许也抹除了作者和读者这种对立关系,观众和导演跌入同一个问题之中而亲密无间。 -FIN- 文字:袁昊宇 校对:留白 排版:徐嘉静 审稿:Xavier 图片源于网络,侵删 本文仅供交流学习,严禁用于商业用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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