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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与扮演者

 听春秋配 2023-10-06 发布于云南

傻子、疯子、呆子是生活在我周边的人物,众人用绰号匆匆把三人的人生盖棺定论了。他们有几处共同点:热衷散步与逛街、特立独行之人、交集场所固定。本质上,实为悲剧型人物。如下,我采用两条主线或表达方式叙述三人的故事:角色——我收集所观所闻的碎片,作真实描述;扮演者——以我之思度三君之腹,设身处地将部分真实与合理想象相互杂糅。


角色冬风凛冽,呼呼打着旋儿。在一条乡间小路,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天仍是漆黑一片。有一簇光亮在缓缓晃动,愈发明晰。突然,一座废弃的烤烟房内窜出一道黑影,那发出光亮的手电筒“啪”一声瘫在地上。黑影轮廓渐显,胴体经光亮的渲染更加枯黄;很快,钻入一畦菜地,消失在一片李子林里。光亮背后是两副惊得几近失语的惧容;迈不动脚步,像一对木桩似的杵着。
“苏家儿媳与她儿子遭鬼喽。”消息很快传遍村庄,距她送儿子上学不过几小时。
为一探究竟,好奇的村人决定去“鬼”出没的烤烟房瞧瞧,企有所获。这烤房属邻村一户杨姓人家,其后是一座阴森欲倒的老宅。六年前,杨家人搬到两三里外的新居,老家与周遭一切逐渐荒废。
烤房内,整齐放置着两个烟草育苗盘,西东各一,均是泡沫塑料。稀稀落落的干稻草下卧着一摊稀松发潮的黄土。四方状土墙围拢出约六平米的狭小空间。土墙不断朝上攀缘,于接近八米处戛然而止,颇似教堂,有穹顶。
人群了无兴致回了家。
一场行动悄然而至,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几柱手电筒强光一下将烤房塞满,亮如白昼。蜷缩烟盘上的那个人迅速埋首衣间,瑟缩的双手紧捂着头,左耳廓压得耷拉。
“哎,原来是他,散了吧,散了吧,不如回家睡个好觉。”
人们摇头咂嘴,嘟囔道:“回村喽,陪傻子演了一出戏。”话语间夹杂着失落与嘲讽。
其时闻声,村庄的土狗狂吠不息,零零星星盖过傻子微弱的呜咽声。此间正值卯时。耐人寻味的是,傻子的家离烤房仅两百来米。
傻子与那杨家同村。傻子非傻,可分外羞涩,怕见人,同他儿时经历不无关系。
据说,傻子父亲是木匠,母亲贪安好逸,不事生产,家很快败落,父亲一夜变疯。彼时,傻子仅六七岁,弟弟三岁,生活难以为继,无奈逢村乞讨。母亲一改往日,与弟弟沿村求乞,傻子则被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击碎,精神恍惚,确切而言,无法适应新角色——丢下尊严地活着与行尸走肉无异。天长日久,他与周围世界相连处形成一道清晰的边缘,欲寻找另一种存在。再后来,人,仿佛成了一种怪物,令他躲藏逃避。
三十多年前,街上有座电影院,方圆十里仅此一家。那会儿,能请人看一场电影院倍有面儿。黄昏尚早,远远近近的人吃过晚饭,呼朋唤友,从五六公里的地方朝电影院纷至沓来。第一场恰在放映。他们剥着瓜子缓解初到电影院时的拘谨。十年后,电影院尚在,其东有一田间小径依旧曲折悠长,但深夜独自行此,在枝桠横生、荒草滋蔓的掩映下,常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阴影,夜仿佛凝固。不过,这为近路,回村灵便。
一日,凌晨两点,二十出头的小伙回东村,就着皎洁月色,小径好走多了。清凉的深夜,田野银晃晃,一片寂静。一道黑影噌噌窜入一片荆棘,声音被放大好几倍。小伙霎时脊背发凉,箭步如飞。黑影似人,头发乱蓬蓬,双眼直勾勾盯着追他,始终未闻步声。直至小伙跌跌撞撞摔进家门时,黑影不复现。他像淋了一场雨,瘫软在地,漂浮的阴云刚巧遮住月光,成了狭细的月牙儿,黑了半边天,蟋蟀响了几声。
听人说,白天,傻子总在电影院附近转悠,衣衫褴褛,后背沾了不少未褪尽的刺儿。
傻子逢人常掀衣裹头,长年累月,耳廓已似垂帘,更像一对扑扇待飞的翅膀,侧额蹭出一道深深的印子,再也不能生长出头发。
“他那么怕人,为什么常去闹市,有些矛盾。”村人大惑不解。

扮演者:家,不过是个地理概念,无可留念。
碰见同村人,或面熟之人,我会恐惧惊慌,下意识隐入衣间,就像躲进人迹罕至的山谷,或被温暖巍峨的胸膛呵护。
他们捏着我卑躬屈膝的把柄呐!后来,足迹愈行愈远。
我深入人不识我的村庄与集市,在那儿,无须藏形匿影,无人问津,可自由地昂首走路,如他们沐浴阳光。我——满面胡子拉碴;脸上的麻点疙疙瘩瘩,像庄稼人将将春耕,残留不甚起眼、浅浅的洞穴;耷拉的浓眉下藏着一双我不易看清的眼睛,骨碌碌转着,来回打量街道两旁过往的行人,瞟瞟此些步履匆匆的陌生面孔,着实新鲜呐,但也莫忘那么一丝戒备;一头蓬乱的浓密长发已很久没有梳理,看上去像一顶帽子,包裹着我的五官,同时将人类隔绝在人类的世界里。——所有的恶浊仅敷在皮肤上,至少,我的脸完好无损地挂在原处,未曾碎落一地任人践踏,内心始终清明着哩!
对,永远保持这份对生活的热情。我咀嚼着硕果仅存的自信,怎嚼怎有味儿,然后狼吞虎咽般吃起来,一个趔趄,已坠落下腹,胃恐怕一时难以承重,骤然痉挛起来。——幻想破灭了,得!是该踏实地寻个富饶的垃圾堆掏些美味儿嘞!
我擅长走夜路,多宿于家以外任何一片土地,对黑夜格外青睐——谁也瞧不清谁,但总有一些光亮想方设法接近我,这才无奈扮鬼吓人。
那日,腹中疼痛,霎时汗如雨下,虽是冬晨,仍觉热。我裸身而睡,顿感清凉。腹痛愈重,急需如厕,可烤房毕竟是我安身之所,不忍玷污,又想天儿未亮,便决定匆匆跑出去。不料,一束刺眼的光照得我无处遁逃,我慌忙跃入前方菜园,连滚带爬躲进李子林,身上被枯枝败叶蹭出道道血印,瑟瑟发抖。待他们折身而跑后,我才踉踉跄跄返回烤房裹上衣服,不适感已然全消。
我躲避了三天,以为风平浪静。他们终究没放过我。二十多年来,只剩心酸。


角色:“伯伯——”街上一家发廊店外,一岁女孩朝他亲切地喊了声,语速不快,童音轻细,眼睛一眨一眨,清澈无比。女孩母亲是发廊店主。
“女孩竟称他伯伯,哈哈哈,着实有趣。”有人一边笑谈,一边摸了摸后脑勺。
“嘿,回家哩?”有人向他打招呼。
“嗯,回了。”言毕,他径直往南,家在那个方向。
“以后别喊他了,倘他人闻言,误认你也疯了。”当约定俗成的观念深入人心时,稍微有点偏差就会引来反驳和纠正。
他是人所共知的疯子,在街上,多年来百无聊赖。传闻,原来是拼搏奋进之人,多年苦辛,生活犹像一潭死水不泛波澜。村中同辈渐渐出人头地,其怨尤经年愈盛,终于,浑浑噩噩活着,好像疯了。
凌晨五六点,四处奔波的菜商如约开街。东方既白,一蓬头垢面,满脸胡渣的男人打南边漫不经心趿拉而来,眼睛下面一圈黑晕,卡其色西装嵌着几块灰渍,一双解放鞋四季翠绿,灿烂了整条街道。他将双手抱于胸口,交叉着,尤显臃肿;走到菜市场,仅用目光触摸一切,对任何事不起兴致;双唇微颤,嘟哝不息,像练习砍价。已而,又步至农村客运车停放地,后背驮着双手,两肩略垂,腰有些弓,解放鞋与汽车绿漆相映成趣。他走累了,随处而栖,阳光穿透黑发,能窥见藏于其间的微尘;目光像逃犯一样,于无声中喝退众人。
“听说,他装疯卖傻,意识非常清醒。”有人窃窃私语,躲着他。
天光正烈,街市仿佛被按下慢放键,一帧帧悠然浮现,有条不紊。疯子头上沁出颗颗汗珠,晶莹地闪着亮,沾衣欲湿,他兀自在街上东绕西转,一如清晨。
“貌似有恙,不像伪装。”
“谁会平白无故作贱自己呢?”一声声反驳震耳欲聋,将那怀疑的表情与刻意的回避扩充千倍万倍,无数人化作颇具威严与公正的法官,那是一场未经审理的判决——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大疯子,爱逛街,碎嘴子,解放鞋。”在一则量身定制的俗语里,人们宛若翘首以盼荣归故里的英雄,企一睹风采。如今,人群对“英雄”视若罔闻。

扮演者:我,也许游走于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大脑忽胀忽缩,希望与我做一笔交易——那更像逼迫。于是,我被终生剥夺了勤勉的权利。当然,发奋、坚韧、拼搏等诸如此类亦同沦禁区,倘我重执旧念,必坠入意识混沌的深渊。
我从此过上了平静生活,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我是疯子——”出门前,我照例走到镜子前暗示自己。镜中所呈不修边幅,衣衫脏臭的样儿——“勉强及格喽。”无疑后,这才欣喜推门外出,恰是朝暾初上,灿若焰火。
在街上表演便达一整日,披星戴月。那种表演——我在脑海里进行表演,路人皆熟。为使人物更加逼真,经常深陷角色无法抽离。
我这样的疯子真是不多。他们向我问候,态度很真诚,看!我是多么受人尊敬的疯子呀;闭目养神时,他们离我远远的,轻言细语,恐惊扰我,瞧!多么善解人意啊。我热爱这街市,享受着美妙氛围,有时情到深处,不禁遗忘了汗出如浆的失态。
多年间,街人习惯了我的存在,更习惯扮演的角色——疯子。假使我忽归清醒的现实,怕也搅了大伙的雅兴。也就无兴探讨——究竟是我愚弄了众人,还是众人戏耍了我?于此,疯子即我,我的表演哲学里没有“谢幕”一词。


角色:村庄很小,端一杯开水从村头至村尾,依旧滚烫。村子以传统种植农业为主,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有八九十户,但学风不盛,笔杆子似比锄头重,其群以与生俱来的天赋耕耘一畦畦丰沛饱满的庄稼田,青黄相接。一条淙淙溪流由南向北滋养这片土地。
他体态瘦削,有些穷困,却自视清高。在村里走着,嘴吐瓜子皮儿,瞅这摸那,心有嫌隙:这群农民有何作为,大字不识一箩筐,终日埋首苦干,守一亩三分地,年老带一身病见阎王。对方哪肯示弱,唤其“呆子”,大伙心知肚明,从不将事做绝——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咬文嚼字的学问有甚用,还不是混得人模狗样,一个穷痞儿样。
呆子生性好酒,缥缈欲仙的感觉令他忘乎所以,由人化仙,仿佛睁眼闭眼的功夫。他眼见笼中鸡鸭,便热情地引为挚友,将头凑近,嘴吐叽里呱啦的醉语却饶有感情;对面如一尊尊塑像稳如泰山,目光炯炯,不时嘎嘎以示附和。他扯开笼门,它们先是探头探脑,继而放下警觉慢条斯理走出。后来,家禽成了知音,清醒时,迷惘时,欢欣时,悲叹时,一有时间,呆子就同它们谈心。虽沟通有碍,仍可读懂双方眼眸荡漾的沉默语言。
呆子自小是病秧子,后染恶疾,不复饮酒,生活鲜有盼头。流言蜚语如雪漫,仿佛他患上一种可怕的鼠疫,顷刻间,会把村庄拖入无底深渊。村人的眼光愈发冷峻,呆子沦为笑柄,一个跳梁小丑而已。
该如何面对余下之生活?他陷入了沉思。听几首不厌的曲子,写几篇隽永传神的文章,或翻几本泛黄的书籍。或许,生活仍可再丰富鲜活些。骑行、散步也挺好,可锻炼孱弱身体,间或领略别致光景。一切安排恰如其分,实为巧妙的障眼法:听歌、阅读、写文章,所有行为皆被深锁居室,一种自在的冷冷清清;散步、骑行好像永无止境,远方的远方依然漫无边际,不过是更大空间里的冷冷清清。他在酝酿别开生面的越狱计划——逃离村庄,躲避邑人。然而窗外依然人声嘈杂,屋外仍有熟人乡音,困兽之斗罢了。
呆子喜好传统文化,常埋首旧纸堆中追本索源,饶有兴致。更有一怪癖,常出入断壁残垣的片片废墟。破烂老旧的气息于他而言,亲切又温馨,如冬酝酿一季只为专注一种凄美。他想象当年盛况,编织繁盛的梦,睁眼已人走茶凉,心生哀叹,又乐此不疲。在永远跋涉中,穿过一堆堆废墟。
他爱传统,也反传统。村中本主崇拜,他嗤之以鼻;去庄严肃穆的佛庙,从不磕头祈愿。人乃真实、可摸、可观之活物,尚可三人成虎,何况缥缈虚空的诸佛神仙。其实,他在假借神佛之名对抗整个村庄。
按照我国传统习俗,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广大群众有到寺院烧香礼佛、祈福求安的习俗。佛教规定信佛者初一、十五要吃斋、诵经、敬佛,相当于礼拜日,进而在民间流传开来。此村风俗是忌吃鸡蛋;妇女忌洗衣裳等。他掐准日子吃鸡蛋,还言之凿凿:“若人之将死,恰逢初一、十五,心念鸡蛋,是固守传统,引憾而终;还是打破桎梏,含笑九泉?”
某一日,街市忽现一身影,由南往北,一会儿又从北向南,以后,准时出现——街市东边那片阔地属呆子的村庄,二者相隔三四百米。
“来了,今儿有点早嘛。”大爷盛好一碗豌豆粉,唤呆子自行添佐料。他们的交谈短促到以秒计时,相处的十分钟,亦不足一日的百分之一。在无限近距离交易以后,二人分道扬镳。如此循环已达三载。
“来份饵块。”这是街上唯一一家英凤烧饵块。“紫米或白米?”呆子做出选择。
“你在哪里上班?每天见你起挺早呀。”店家是一面色白净、声音甜美的女孩,二十来岁,长得清清秀秀。
“散步、吃早点算么?”呆子笑意如同堆砌,表情特别僵硬。
“哦——”对方低头翻弄饵块,许久未发一语。
“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女生佐以微笑,呆子再未至。
他漫步在街,发觉人们眼神怪怪的,像在窃笑。
“天天逛街,无所事事的样儿,莫非与那俩儿一样,有毛病?”
“不不不,可能是好吃懒做之徒。”
“咱还是离远些,免得惹一身晦气。”
风不时刮来冷言冷语,积压在空中,厚厚的,远方响雷四起,雨就要来了。天空好像被倏忽掐断灯芯,伸手不见五指。地上湿漉漉的,呆子摸摸全身,竟又出奇干燥,还烫手。“滴——”一声刺耳冗长的鸣笛从身旁呼啸而过。街上热闹如初,熙熙攘攘的人们出入各种商铺,无意瞟一眼周遭世界。呆子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初阳又抬升了些,影子稍短,仍毕恭毕敬跟着。
“走,一起回家。”一村人逢遇呆子,走近,若无其事地说着。

扮演者:我是一个幻想家,爱做梦,痴迷于一个叫做“预演”之物,亦可视作某种演习,这样,我会熟能生巧地对抗我所恐惧的物事,如坐针毡。
清晨,睁开倦眼,又寻见一缕薄薄的阳光,透过窗帘,轻轻蔓延床边,整个人如坠玄妙世界。
我扯开被子,穿衣叠被,置身阳台。阳光较先前强了些,从树林缝隙透过来,散射出极美的细长光柱,空气中沉淀一丝清冷,耳畔拂过醉人的风。一只蜘蛛从瓦缝溜走,像在寻找第一缕阳光照射的巷口。我从裤兜取出一粒糖果,剥糖皮,把糖嘬得咂咂响,将揉得发皱的玻璃糖皮附眼,眺望青山,所见一切柔和含蓄。我撑开双臂,打哈欠儿,喝下一杯水,回屋套上外衣,旋即趿拉拖鞋,只听见楼梯间响着一个拖沓的脚步声在远去。
走到洗漱台,镜中人面无表情,门牙缝儿尚嵌一丝青葱残渣,挤完牙膏胡乱刷着,清水一漱,拎毛巾一擦草草了事。
出门,行走在乡间小径,上街买早点,逢遇熟人,互问近况,又擦肩而过,一天的生活渐入佳境。此时,如梦初醒的我依然躺在床上,花费半小时,有时达一小时,预演生活,幻想一切,只为编织一个更加出彩动人的白日梦。
回到现实,入街散步,川流不息的柏油公路是必经之地。迎面而来的大小车竞相博弈,你来我往的行人匆匆一瞥,转瞬即逝,街道两侧几乎容不下这群过客,仅存几道狭窄的冷清一隅供人遁逃。那远远携雷霆万钧之势轰轰驶来的卡车,响着山呼海啸的震动,巨型车轮碾压地面,跳跃的石子纷纷惶恐不安。我们皆为弱者。訇然作响,我不幸卷入车底,生命由之终结,倘再幸运些,亦是残缺不全的皮囊——像是真实的场景,我又将角色预演了。我几近公路边缘,仍感心惊胆寒,故更加坚定奔离公路。每回如此,为躲避某种未知的危险而提前预演,祈求面对危难之际,能够多几分从容与洒脱,干脆利落地逃离。
前方有座桥,名叫海虹桥。桥下终年流淌的海尾河(剑湖出水河,下游称黑潓江)波澜不惊,只是悠悠缓缓的状态,色泽如墨汁般浓黑,像一滩死水,怒目圆睁。每回从桥上而过,我几不俯探河水,河心似卷着旋儿,一个恶魔在水下,施以巫歌,叫桥上人自以寻得人间仙境,甘心情愿跳入水中,笑容满面沉入河底。我已在水中挣扎多时,岸边人却在讥笑故作姿态。一双强有力的大手使劲拽拉,我愈发下沉,早透不过气儿。“他们”刚刚死在河间,欲要我陪葬,最终,我浮尸水面,面色惨白,目光惊悚。——那角色便是我,又或许不是我。我曾被湖水淹过,已成梦魇,预演过后,心理的自我防护机制猝然启动,命令我迅速远离大桥。
一中年男士身材魁梧,悠然骑车从我旁边驶过,其腿颇长,足可平放地面,略观之,身长六尺,一双女性肉色丝袜赫然跃眼。我面露不屑,眼前勃勃英姿全部扭曲。我多么古板传统——男女自古有别,如今之世界已不如黑白般泾渭分明,中间尚存很多灰色地带,谁能说清。
他很快消失,我不复窃喜,反而黯然神伤。他很高,我又坠入无比煎熬的自我拷问。我不及五尺,这是现实。我在路边踩上一块大石头,就那般不切实际又心满意足地幻想,石头的厚度俨然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我是如此高挑,所观之物、视角与往日有天壤之别,于是怀着志得意满之情奔赴下一旅程。
我有夜盲,却喜傍晚散步,有时经过街市。白天,可百米寻人,毫无错漏;但当暮色深沉,寻不得点点星光,又成暗夜中摸黑的盲行者,尚可窥见些许,但大部分仍处混沌世界。夜间,车流渐少,速度变慢。三三两两的汽车渐近我,慢慢停下,一名名熟人摇下车窗,同我旧事重提;有人走下车与我拥抱,夜温暖得有些漫长。——他们放慢车速,未料,是礼让行人。深夜归家,大门石阶不知来去多少年,若不掌灯,仅小心翼翼挪移,非常懦弱。
深夜,落了一场雨。母亲牙疼早早入睡,脸有些肿,虽闭眼,脑中却异常清醒,毫无困意,只身在床上翻来覆去。父亲类风湿又犯了,人变得僵硬,仅长期抽烟而生的咳嗽生机勃勃,他变得萎靡不振,搁床便倒。模糊的疼痛,无从感知;清晰的折磨,一眼可窥。
雷电交加,夜在欢庆一场盛事似的。翌日清晨,我起床时并未寻见父母,往常他们应在打扫卫生了。走入卧室,床上躺着两具冰冷的“尸体”,痛苦的表情中又含淡淡笑意——他们终于解脱了,狰狞的夜又一次吞噬了他们,已达数次,然后又在下一个晨光熹微中奇迹般苏醒。他们的病痛令我寝食难安,我愿用我的“鼠疫”之躯反向传染,吸收他们的疾病,我期盼奇迹降临,又束手无策。
角色预演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种实践的幻想。有一份美梦可做,显见得不是坏事。


舞台:三人所至街市名叫天马街(也称甸南街)。
人潮如海的踩踏下,坑洼不平的路面被千百双鞋底撕裂出忧郁音调的脚步磨平夯实,层层叠叠的土壤间,挤满各个年代的声音。只不过,尚能沐浴曦月的最顶层属于刚刚死去的那一批长辈。当然,在暗无天日的土壤最底层,究竟经历了多久远的历史变迁,已无迹可寻。
天马街的行走方式,是四面八方、南北走向、东西延伸,已无关紧要。至少,从现状而言,214——一条南北纵横的国道将其一分为二,大方向上,是南北交融;往小而言为穿越国道,在西东商铺间各取所需。

角色与扮演者:傻子与呆子居东村,分属两个自然村,疯子住西庄。均处天马街以南。
呆子买早点南归时,逢遇疯子朝北而来,解放鞋不时蹦出刺耳尖锐的咯咯摩擦声。二人,四目相对。
“一刻也不消停,真他妈烦人。”呆子恨得咬牙切齿,在心里咒骂道。
“切,还不是如我游手好闲,有甚得意,老子比你过得清闲多了。”疯子不甘示弱,用眼神回怼,挑了挑眉毛。
“与一个疯子较真,实在有辱斯文,太不值当,简直对牛弹琴,不可理喻。”呆子举步生风。
暮色四合,呆子散步至街,疯子正打道回府,这样的相遇几不变化。
傻子的行踪并无规律,白天若隐若现,有时深夜乍现,令人惊悸。有一天,天未黑透,呆子径直向北,傻子见状,赶忙以衣遮面,岿然不动。西边,晚霞分外迷人,氤氲着一抹柔和的空灵恬静之美,呆子借故迷醉其间,久久不离。傻子在旁时而扯衣,透过缝隙窥探进展,有些着急,耳廓已定型,与肩平行。
二人就这般僵持着,直至腿酸手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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