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方黄土的黄、江南白墙的白不同,海南岛的火山村是一种莽莽的黑褐色,古拙且原始,而这当然全是火山石的功劳。走在琼北的火山口地区, 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火山石, 它们或被造成屋舍,或被当做器具,或只是悠闲地无目的地躺在路边,仿佛并不是人们用它们来建造了村落,而是在海岛天然的火山岩石上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石头村子。
 在所有火山石长出的东西中,有一样最为神奇。它就姓石,叫做“石敢当”。乍听名字, 或以为是一尊孔武有力的石雕, 或以为是面目狰狞的画像,但“石敢当”其实不过是一块简简单单的石牌而已,上面镌刻着“石敢当”三个字,大多数没有繁复的纹饰,也没有精妙的雕琢,被放在房前屋后,用以镇宅避殃。就是这么小小的石碑,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民间仿佛具有某种灵力,佑护着千百年来百姓的日常烟火。而恰恰是这小小石碑的存在,人与石的关系,就在此时发生了微妙的共鸣。千万年之前,石头本只是随处可见的破碎的脱落岩体,但后来,当先民握起石斧石凿、石锤石刀,石头便从自然物变成了人的一部分,甚至石器还被用来命名一个时代和文明, 来衡量人类自身以及人类社会的生长。但总归石头的物理属性, 使得它无法满足更多的生产生活需要,还好人类又附加了它更多的精神属性,使得人与石的交响,绵绵不绝地奏响了千万年。 石头从一开始除了实用的功能,就一直被人类所崇拜与信仰, 当然它只是万物有灵的一部分,与草花鸟兽、雨雪雷电一样,对先民来说都是神秘的未知。中国古代的灵石崇拜由来已久,巨石与灵石是神话传说中的常客——女娲用五色石补天,燧人氏用燧火石取火,更有甚者大禹生于石纽,夏启也降生于石中,在这里灵石似乎是生命起源的某种象征与隐喻,背后则是先民朴素的生育观。感孕石头降生的故事肯定不是神话的专美,后来在民间也广为流传,甚至成为了最广泛的“石生人”母题,广泛到什么程度,不止是中原地区大量存在,南方少数民族如哈尼族、壮族、苗族、高山族等的民族神话中甚至将“石生人”作为了民族的始祖神, 认为我们都来源于石头。 “石生人”在民间传说中如此普遍,文学家们发现了它的价值,把它写进《西游记》,写进《封神演义》,写进了《红楼梦》里。灵石在民间传说、文学作品中反复出场,为满足不同的角色需要, 便稍作变化与位移。故事里巨石既能生人,自然也可以吞人,像 海南临高毗耶山灵石的故事就是此例。《正德琼台志》中记载汉 代青州人王氏迁家在南村,长子王祈一日打猎休息时,被巨石所 啖,好友相救不成正无计可施时,石中突然传来王祈的声音,说:“我是毗耶大神,隐居于此,只要每年向我祭祀,可保平安顺遂”。于是众人照做,果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后人把此巨石尊为 “毗耶灵石”。但不论是生人还是吞人,似乎都是某种生殖的隐喻, 背后都是对丰产收获、子孙满堂的希冀与盼望。传说中有石化为人的故事,自然也有人化而为石的说法。在启的故事中,其母涂山氏就是因为误睹了大禹变化为熊,羞愧化为高山之石。扬雄《蜀本纪》中记录的大名鼎鼎的五丁开山的故事, 也有五女化而为石的情节。《搜神后记》中也记载过贞女峡中取螺化为山石的传说。后世民间更是将女性化石故事发挥到了极致, 敷演出了不同地方的望夫石起源神话。其实“人化石”可不止华夏的创造,希腊神话中的戈耳工女妖,北欧神话中的洞穴巨人都可以把别人或者自己变成石头。 但不论是石生人还是人化石,主角基本都是女性,也就意味着故事的背后是民间对于旺盛的生命力和生殖力的追求。这最早可以追溯到对高禖神和高禖石祭祀上。民间对灵石的崇拜与祭祀, 除了这一源头,似乎还有另外一条线索。前文所提及的《西游》《封神》《红楼》的开篇都有石神或神石的故事,它们都是将石头看做生殖的象征,但另一部经典《水浒传》开篇虽同样也出现了与石头有关的情节,内容却大不一样——洪太尉在伏魔殿中误走了妖魔,锁镇魔王的便是一块五六尺的石碑,碑碣上刻着龙章凤篆、天书符箓。这个故事似乎预示着石头的另一个功能,不再是生殖与生育,而是驱鬼压胜、禳灾祈福,“石敢当”其实是在这个背景下流行起来的。 “石敢当”最早出现在汉代的蒙学课本《急就篇》中,“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这段颇为费解的文字,重点是介绍句首的四个姓氏,后两字更多是搭配成文,方便记忆。当然非要说前后文无甚联系似乎也不确切,“敢当”大概也是对石头的人格化表达,或者也包含了对当时石氏一族的褒扬,但也仅限于此, 至于从宋朝就有人将石敢当看做一个具体的人,则纯属附会。其实有没有石敢当其人,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石”与“敢当”配搭,光从字面就显示出赫赫的声势,刚毅勇猛,至于是实指还是虚指,都不影响民间借用它的语义。后人把这三个字取来, 刻于石上,便是“石敢当”的民俗起源。至于“石敢当”的作用,则回到石头另一个镇宅驱鬼、压胜祈福的功能上。早在西汉时期刘安便说:“埋石四隅家无鬼”,《荆楚岁时记》中也道:“十二月暮日,掘宅四角,各埋一大石为镇宅”,以石镇宅是传统风水观念的体现,房屋选址若有冲射之灾,便要以石镇宅。《宅经》中记述有用石函盛雄黄、朱砂等矿物镇之的, 也有简易的埋桩立石以避不详的。早先镇宅石也许并不刻字,只要分量足够就行,后来石上勒字大概与道家符箓文化有关。立“石敢当”碑对古人来说也是十分严肃的事情,关乎家运风水,马虎不得。《鲁班经》中有专门立“石敢当”的法门,石碑大小长短, 埋碑方位时辰,立碑方法程序,均有讲究,不敢怠慢。目前最早关于“石敢当”的记载是莆田唐大历年间的“石敢当” 碑铭,上刻“石敢当,镇百鬼,压灾殃。官吏福,百姓康。风教盛, 礼乐张”,不过此碑仅见于后人记述,未有实物,最早的实物则是福州江边村发现的“石敢当”宋碑。不管如何,“石敢当”已经在中国大地上伫立了千余年了。至于后来“石敢当”又与“泰山” 相谐,合称为“泰山石敢当”,一来与泰山自汉以降“治鬼之山” 的观念有关,二来也与宋以后泰山官方色彩减淡,民间属性增强有关,这样“圣山”与“灵石”合二为一,似乎法力也增益不少。 至于海南何时有“石敢当”的,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由“石敢当”习俗从中原传播至岭南乃至南太平洋地区的路线和时间推 算,至少明清之际,海南就存在这种石质的碑牌了。不过海南的 “石敢当”因地制宜,用火山石雕刻,自然就不再有“泰山”二字, 算是海南的地方特色。但更具特色的是,海南还受到雷州半岛“石狗文化”的影响,将“石敢当”与“石狗”相融合,于是,我们 在火山村中便既可以看到“石敢当”,也可以看到“石狗”,甚 至还有“石狗”身上直接就刻着“石敢当”三字。这种混杂和多元, 并不相悖,它们都是海岛百姓希冀幸福安康的精神图腾,一起伫 立在宅边,用石头最坚韧的内核,抵御着千百年来的风化与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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