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談 司 馬 遷 的 立 名 觀
《 報 任 安 書 》 直 抒 胸 臆 ， 讀 之 使 人 感 慨 激 勵 ， 欷 噓 欲 絕 。 誠 如 明 人 孫 執 升 所 言 ：“ 史 遷 一 腔 抑 鬱 ， 發 之 《 史 記 》 ； 作 《 史 記 》 一 腔 抑 鬱 ， 發 之 此 書 。 識 得 此 書 ， 便 識 得 一 部 《 史 記 》。 蓋 一 生 心 事 ， 盡 泄 於 此 也 。” [ 一 ] [二] 如 果 要 考 察 司 馬 遷 “ 立 名 ” 的 內 涵 ， 我 想 ， 它 大 抵 是 表 現 了 大 丈 夫 在 世 必 須 幹 出 一 番 驚 天 動 地 的 事 業 來 ，不 要 蠅 營 狗 苟 ， 虛 度 年 華 。 至 於 “ 立 名 ” 的 方 式 ， 在 司 馬 遷 看 來 ， 可 以 是 運 籌 帷 幄 而 有 奇 策 才 力 之 譽 ； 也 可 以 是 決 戰 千 里 而 有 斬 將 搴 旗 之 功 ； 還 可 以 退 而 著 述 ， 以 文 采 表 於 後 世 ； 甚 至 還 可 以 像 刺 客 一 樣 以 身 許 諾 於 知 己 而 流 芳 百 世 。 這 種 人 生 標 準 ， 與 他 父 親 在 遺 囑 裏 所 說 的 “ 且 夫 孝 始 於 事 親 ，中 於 事 君 ， 終 於 立 身 。 揚 名 於 後 世 以 顯 父 母 ， 此 孝 之 大 者 “ [ 三 ] 以 “ 立 名 ” 爲 核 心 的 人 生 觀 支 配 了 司 馬 遷 的 生 死 觀 。 司 馬 遷 任 太 史 令 以 後 ， “ 絕 賓 客 之 知 ”，“ 忘 室 家 之 業 ”， 潛 心 寫 作 《 史 記 》 ， 他 力 圖 以 一 部 《 史 記 》 立 名 於 世 。 他 深 知 自 己 “ 上 之 不 能 納 忠 效 信 ， 有 奇 策 才 力 之 譽 ”，“ 次 之 又 不 能 拾 遺 補 闕 ， 招 賢 進 能 ， 顯 巖穴 之 士 ”，“ 又 次 之 不 能 備 行 伍 ， 攻 城 野 戰 ， 有 斬 將 搴 旗 之 功 ”，“ 下 之 又 不 能 積 日 累 勞 ， 取 尊 官 厚 祿 ， 以 爲 宗 族 交 遊 光 寵 ” 。 那 麽 ， 司 馬 遷 唯 一 可 以 托 名 於 世 的 就 是 那 部 他 父 子 相 續 纂 寫 的 《 史 記 》 了 。 正 當 他 潛 心 著 述 之 時 ， 不 料 因 李 陵 事 件 而 “ 虧 形 爲 掃 除 之 隸 ”， 可 真 是 名 未 立 而 聲 先 毀 ， 這 對 於 太 史 公 來 說 ， 是 多 麽 痛 心 疾 首 的 事 情 呀 ！ 他 當 時 “ 腸 一 日 而 九 回 ， 居 忽 忽 若 有 所 亡 ， 出 則 不 知 其 所 往 ， 每 念 斯 恥 ， 汗 未 嘗 不 發 背 沾 衣 也 。 ” 在 漢 代 那 個 社 會 裏 ， 受 了 宮 刑 而 活 著 的 人 是 比 死 去 還 要 難 受 的 ， 司 馬 遷 也 深 知 “ 人 固 有 一 死 ， 或 重 於 泰 山 ， 或 輕 於 鴻 毛 ”， 何 況 這 是 “ 最 下 腐 刑 極 矣 ” 呢 ？ 那 麽 ， 司 馬 遷 爲 什 麽 不 引 決 自 裁 ， 而 要 承 受 這 樣 沈 重 的 負 擔 活 下 去 呢 ？ 顯 然 ， 這 仍 然 是 那 “ 立 名 ” 的 人 生 觀 在 支 配 著 他 ， 使 他 以 巨 大 的 忍 受 力 活 了 下 來 。 他 認 爲 ： 當 時 如 果 草 率 地 去 死 ， 世 人 只 會 認 爲 他 是 “ 智 窮 罪 極 ， 不 能 自 免 ”， 那 樣 死 去 只 會 如 同 死 掉 一 只 螻 蟻 一 樣 ， 哪 裏 可 能 傳 不 朽 之 令 名 於 後 世 呢 ！ 因 此 ， 他 認 爲 ： 勇 者 不 必 死 於 世 俗 之 節 ， 只 要 能 有 機 會 立 名 於 世 ， 哪 怕 是 活 著 有 天 大 的 不 幸 ， 他 也 要 活 下 去 。 這 就 是 他 “ 所 以 隱 忍 苟 活 ， 幽 於 糞 土 之 中 而 不 辭 者 ， 恨 私 心 有 所 不 盡 ， 鄙 陋 沒 世 而 文 采 不 表 於 後 世 也 。” 這 與 孔 子 的 “ 君 子 疾 沒 世 而 名 不 稱 焉 ” 的 思 想 是 一 脈 相 承 的 。
在 生 死 的 抉 擇 上 ，“ 立 名 ” 的 人 生 觀 在 司 馬 遷 身 上 起 了 決 定 性 的 作 用 。 他 之 所 以 能 承 受 最 大 的 不 幸 活 下 來 ， 就 是 爲 了 要 完 成 那 部 《 史 記 》 的 寫 作 ， 以 此 來 立 名 於 千 秋 萬 代 。 因 此 ， 他 筆 下 的 歷史人 物 “ 不 必 死 節 ” 而 立 名 者 確 實 不 少 ： 如 管 仲 因 射 鈎 而 爲 囚 徒 ， 但 他 絕 不 死 節 於 公 子 糾 ， 反 而 相 恒 公 ； 韓 信 當 年 受 胯 下 之 辱 ， 一 市 皆 笑 ， 而 韓 信 並 不 在 乎 ， 他 之 所 以 忍 辱 在 於 要 成 就 未 來 的 事 業 ； 范 雎 折 脅 摺 齒 ， 爲 人 所 溺 （尿 ）， 但 他 沒 有 死 節 而 身 爲 秦 相 ； 蘇 秦 說 秦 落 魄 而 歸 ， 妻 嫂 不 禮 ， 他 因 此 而 發 憤 讀 書 ， 最 終 身 配 六 國 相 印 ……這 些 歷史人 物 ， 他 們 都 實 現 了 自 己 的 人 生 價 值 ： 即 讓 生 命 的 燭 炬 充 分 地 燃 燒 起 來 ， 乃 至 化 爲 灰 燼 ， 也 要 留 給 後 世 一 段 光 明 。 通 觀 這 些 歷史人 物 ， 他 們 何 嘗 又 不 是 司 馬 遷 理 想 人 生 的 再 現 呢 ？ 誠 然 ， 司 馬 遷 遭 李 陵 之 禍 ， 身 幽 囹 圄 ， 更 使 他 清 醒 地 認 識 到 統 治 階 級 的 凶 殘 與 醜 惡 ， 仕 途 的 惡 濁 與 艱 險 ； 同 時 也 使 他 看 到 了 下 層 人 民 的 力 量 ， 因 而 一 部 《 史 記 》 充 滿 了 批 判 與 求 實 的 精 神 。 這 就 是 他 所 說 的 “ 僕 誠 以 此 書 ， 藏 之 名 山 ， 傳 之 其 人 ， 通 邑 大 都 ，則 僕償 前 辱 之 責 ， 雖 萬 被 戮 ， 豈 有 悔 哉 ！” 勿 庸 置 疑 ， 李 陵 之 禍 也 正 是 司 馬 遷 思 想 發 展 的 轉 折 點 ， 因 爲 這 個 時 期 的 司 馬 遷 已 經 由 原 來 的 “ 務 一 心 營 職 ” 的 忠 臣 轉 化 爲 索 償 前 責 的 “ 貳 臣 ” 了 。
以 “ 立 名 ” 爲 核 心 的 人 生 觀 支 配 著 司 馬 遷 認 真 地 考 察 了 歷 代 作 家 的 創 作 歷 程 ， 從 而 使 他 清 醒 地 認 識 到 了 不 朽 之 作 多 爲 發 憤 而 成 這 樣 一 個 規 律 ， 他 因 而 在 中 國 文 論 史 上 第 一 次 提 出 了 “ 發 憤 而 作 ” 的 創 作 理 論 。 《 史 記 自 序 》 與 《 報 任 安 書 》 都 比 較 集 中 的 闡 發 了 這 一 文 學 創 作 規 律 ：
古 者 富 貴 而 功 摩 滅 ， 不 可 勝 記 ， 唯 倜 儻 非 常 之 人 稱 焉 。 蓋 文 王 拘 而 演 《周 易 》； 仲 尼 厄 而 作 《 春 秋 》 ； 屈 原 放 逐 ， 乃 賦 《 離 騷 》 ； 左 丘 失 明 ， 厥 有 《 國 語 》 ； 孫 子 臏 腳 ， 《 兵 法 》 修 列 ； 不 韋 遷 蜀 ， 世 傳 《 呂 覽 》 ； 韓 非 囚 秦 ， 《 說 難 》、《 孤 憤 》 ； 《 詩 》 三 百 篇 ， 大 底 聖 賢 發 憤 之 所 爲 作 也 。 此 人 皆 意 有 鬱 結 ， 不 得 通 其 道 ， 故 述 往 事 ， 思 來 者 。 乃 如 左 丘 無 目 、 孫 子 斷 足 ， 終 不 可 用 ， 退 而 論 書 策 ， 以 舒 其 憤 ， 思 垂 空 文 以 自 見 。 [ 四 ]
在 文 學 上 能 立 名 的 人 無 不 是 走 過 了 漫 長 的 艱 辛 道 路 ， 這 種 創 作 規 律 ， 在 司 馬 遷 以 前 還 很 少 有 人 對 它 作 過 如 此 深 刻 的 探 索 。 在 《 毛 詩 大 序 》 中 ， 只 不 過 說 了 “ 情 動 於 中 而 形 於 言 ”，在 《 孟 子 》 中 雖 然 有 “ 天 將 降 大 任 於 是 人 ”之 論 ，但 終 究 不 是 從 文 學 的 角 度 提 出 來 的 。 真 正 從 文 學 創 作 的 角 度 上 認 識 到 了 作 家 與 生 活 的 這 一 關 係 的 ， 恐 怕 還 得 首 推 太 史 公 了 。 後 世 如 杜 甫 的 “ 文 章 憎 命 達 ”、韓 愈 的 “ 不 平 則 鳴 ”、 歐 陽 修 的 “ 窮 而 愈 工 ”等 提 法 ， 全 是 在 太 史 公 此 說 的 基 礎 上 推 廣 而 說 了 。 人 生 際 遇 悲 憤 的 作 家 ， 勢 必 對 社 會 生 活 會 有 非 常 深 刻 的 認 識 ， 因 而 ， 他 們 所 反 映 的 社 會 生 活 也 就 愈 真 實 ， 愈 能 揭 示 社 會 生 活 的 本 質 ， 因 而 其 作 品 也 就 愈 富 於 藝 術 生 命 力 。 的 確 ， 古 今 中 外 的 文 學 大 師 ， 他 們 無 不 是 久 經 生 活 波 折 的 ， 例 如 杜 甫 一 生 過 著 “ 酒 債 尋 常 行 處 有 ” 生 活 ， 曹 雪 芹 也 是 過 的 “ 舉 家 食 粥 酒 常 賒 ” 的 日 子 ， 但 他 們 卻 寫 下 了 不 朽 的 文 學 作 品 。 倘 使 司 馬 遷 當 年 沒 有 受 宮 刑 ， 說 不 定 他 的 《 史 記 》 不 會 寫 得 這 樣 光 彩 照 人 。 可 見 ， 司 馬 遷 “ 發 憤 而 作 ” 的 這 種 文 學 創 作 觀 ， 在 我 國 古 代 文 學 理 論 中 是 有 著 非 常 進 步 的 歷 史 意 義 的 ， 它 爲 豐 富 我 國 古 代 的 文 學 理 論作 出 了 不 朽 的 歷 史 貢 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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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 《 評 注 昭 明 文 選 》 中 《 報 任 安 書 》 部 分 。
[二 ]見 司 馬 遷 《 報 任 安 書 》 。
[三]見 《 史 記 ·太 史 公 自 序 》 。
[四 ]見 《 報 任 安 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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