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前方危险

 贺拔曉 2023-10-07 发布于山西

图片

文|西坡

小时候家里的黑白电视,台很少,仅有的几个台,每到周二下午还都要放雪花。我们这些幻想得不到满足的孩子,只能拥抱真实世界。回忆中大都是快乐的片段,所以有时候会感谢当时的信息落后。但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如果让童年的我来回答,我肯定要有线电视和网络,而不是苍蝇与流言齐飞的原装乡村世界。

今年以来我有几个兴趣点,建筑、园林、艺术、身体感知,都与一个核心问题有关——什么是真实世界?

一开始,我将网络设定为真实世界的对立面。当我带着新学的东西去体验空间,参观展览,游逛园林,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获得了解放,用当时的一句话说,是“咕咚咕咚喝水”的感觉。我为之兴奋,并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去做真实世界的布道者。

但是随着思考的深入,我发现这种“网络世界-真实世界”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太简陋了,解释力非常有限。

去线下看展,作品是实体的,但艺术品跟真实世界的关系是什么呢?写实的艺术也是对现实世界的抽象,抽象艺术也是对人类思维的写实。

园林够真实了,可它作为古代理想生活的样本,跟现代人有什么关系呢?有一回我特意去网师园听雨,在水边坐定,掏出一本诗集来读。身边来来回回的精致女孩摆好姿势,同行的男伴给她们拍好照片,便快速离去,换下一波。我们谁比谁活得更真实呢?

古代人就一定活得真实吗?官场混不好,于是造个园子自己玩,园林难道不是那种技术条件下的虚拟现实吗?

回到现在,穷人爱上网,因为上网是逃离现实的最便宜的方式。富人享受在现实中聚会,买买买,飞去伦敦喂鸽子,那是因为富人有条件扭曲现实中的力场。找个穷人天天去五星级酒店应酬,他也可以不刷短视频。

人活着,似乎就是为了逃避现实。在死亡这个终极现实面前,生命就是最大的反常。

伍迪·艾伦说他小时候有爱自己的父母,没错过一顿饭,也没缺过衣服和庇护所,健康,受欢迎,有运动天赋,总之没有创伤,但是最终变得紧张,恐惧,是个情绪废人,近乎冷血,厌世,幽闭恐惧,孤立,怨愤,绝对悲观。“有些人看见杯子半空,有些人认为杯子半满。我总是看见棺材半满。”

他猜测,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五岁左右意识到了死亡,并想明白了:“哎呦,这不是我报名参加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同意成为寿命有限的人。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把门票钱要回来。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明白的不只是消亡,还有存在的无意义。”

伍迪·艾伦的这番论调跟米兰·昆德拉最后一部小说《庆祝无意义》十分相似。

我逐渐意识到,我一开始对“真实世界”的设想是不完全的,不彻底的,某种程度上是对不加引号的真实世界的回避。

什么是真实?必须得从无意义出发。如果说四大皆空,网络还能比空更空吗?

所以,虚拟不是真实的对立面。虚拟可能还是通往真实的必经之路。人类自从有了死亡意识之后,就一直致力于发展虚拟世界。人类的几乎每一种成就,都是虚拟的结果。

但也并不是说,每一种虚拟都是等价的。欲仙欲死的瘾君子,跟沉迷创作的艺术家,搞人工智能的科学家,不能画等号。那么他们之间的根本区别是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要用哪一种方式虚拟地过此一生,才是最有意义的?存在本身是无意义的,但存在为意义的出现提供了发射窗口。

瘾君子的问题或许在于,隔绝了外部世界,只接受自己身体的反馈。这让他们的存在方式不健康,不可持续。而艺术家致力于再现自己眼中的世界,这种再现终归要接受其他人的评判。科学家既要接受科学共同体的评判,也会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对外部世界的改造。

我还有一种不是很精确的想法,瘾君子过的只是小瘾,艺术家、科学家、工程师们过的是大瘾。但这又需要对小和大进行重新界定,所以姑备一说。

我也重新理解了为什么网络世界让我不满足。与其说是因为网络世界太虚拟,不如说它还不够虚拟。与艺术、文学、空间甚至一场畅快的聊天能够提供的虚拟体验相比,现在的网络世界太乏味了。

当我走完从虚拟到现实又重回到虚拟的这一段心路之后,我感觉自己变得更有力气了。事情也可能是反着的,我更有力气了,所以我能够识别“真实世界”的虚拟性,并愿意进一步敞开自己,让更多的未知进来。我不再追求局部的可控、可预测,而想要开启生命的自动驾驶模式。前方危险,又怎么样呢,踩刹车更危险,因为静止就是死亡。天天养生,更可能把自己吓死。我现在相信生命自己可以从混乱中找到方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