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屯里那棵老榆树有些年头了,那褶皱隆起的树皮,沟沟愣愣,疙疙瘩瘩,一看就是沉积了厚重的历史时光。这屯里的黄铁匠手艺好,为人厚道,只是年前丧妻,领着个女儿支撑着一个铁匠铺。女儿二十岁,名叫黄婉花,长的水灵灵的,也很能干,除了把家了收拾的干干净净外,有时常还帮着爹爹在门前挂挂马掌、卖点铁器、收点废铁。
好在铁匠铺去年新来了一个望海屯的徒弟,帮衬着铁匠抡大锤,撑起这个门面。这个徒弟姓李,人称老憨子,长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干活没的说。就是不爱说话,腼腆得像个姑娘。
跟铁匠一年多,手艺就日益见长,与师傅人品相得益彰。师傅也有意将其招赘,培养其与女儿的感情。黄婉花心知肚明,对老憨子也相敬如宾。
那日,铁匠屯里锣声大作,村民全部被召集到了三皇庙前的老榆树下。一队江省巡捕进门逮住黄铁匠和徒弟李老憨子,控告诉师徒俩是大劫匪,待审清事实,不是当场处决,就要送往抚远前线做奴役。
江省黑水厅的几十个巡捕里的一个长官大喝一声“把黄铁匠、李憨子押过来,法官要当众审理宣判。”
屯子百十口村民齐齐刷刷的瞅向那三间破庙。一帮巡警把黄铁匠和老憨子五花大绑,勒在庙前古榆下。
人们都在犯嘀咕,一对那么本分的师徒,咋会是劫匪呢?黄铁匠、老憨子他俩犯了那门子法啊?咋成了囚犯呢?有人心里在想,俩人是摊上啥事了吧。也有人寻思,这回如果真是劫匪,俩人死活都不一定了。这俩铮铮硬汉,咋陷入这么一桩案子里呢?疑问里大都对俩师徒颇感怜悯!
一旁战战兢兢的黄铁匠的女儿黄婉花,心里晓得父亲和老憨子惹的是啥事,那点小事咋会这样大惊小怪呢,心里也犯嘀咕。
天刚上大冻,黄铁匠让李憨子去试试新打造的推割刀,到几里外的苇塘冰上推割苇子。在苇塘深水下面,透过清晰的冰面,老憨子突然看到一副凄惨现状。两个穿着毛呢大衣黄头发黄胡子的外族人,连人带马,都陷在深水澡泽里,死了!很显然这俩黄头发已经死得有些时日了。他判断,骑马人误陷泥澡,不能自拔,无人泥泽,叫天不应,越陷越深,人和马都已被大冻天薄冰紧紧地包裹着,冰面只露出马尾巴和挂满厚霜的一个人头,马亡人死。
李憨子对此很震惊,急忙找来了黄铁匠和黄婉花,三人用马拉绳套向拉磨一样,木杠缠着绞绳,把俩死马和俩死人拉了上来。趁着夜色,拉到崔铁匠的家。
捞上的马褡子里,装着几十沓羌帖(卢布、俄子币)和几张俄式牛皮文书。铁匠师徒不认识俄文,看着死尸怪瘆人的,于是老憨子扒去死人的呢服,草草的穿上便服,把人用席子捆好葬在北岗冰凌里。
马肉到很新鲜,用冰块把马尸掩埋储存起来。
把羌贴、牛皮文书及两套毛呢大衣挂在了后院凉衣绳上。
那俩马鞍子极为抢眼,那是黄铜版打造的,流光铮亮,鞍上雕刻新颖,图文并茂,是一副200年前沙俄远征军,征服外兴安岭契达人家园的惨烈图景。
黄铁匠和老憨子根本不懂那段历史,还把铜鞍子挂在铁匠炉前的挂马掌桩子上,显示铁匠的技术高超,显摆雕镂技艺,为烘炉打广告,招引活计。宣示自己比北面的鞍子匠屯里的匠人制鞍手艺更好。他们视这鞍子,就是著名的契丹鞍,堪比汝窑瓷一样珍贵的国之精品。
他俩没想到,此鞍乃不详之物,给他俩惹祸上身,就此摊上事了,这明晃晃的马鞍及其那羌帖、牛皮文书、呢子大衣,让一个路过懂俄文、名叫崔先生的人发现了。这个崔先生五年前沙俄军队炮轰齐齐哈尔,寿山宁死不屈那年的八月,曾给沙俄军队当过向导和翻译,是个十足的汉奸。
这次,无所事事的他,到铁匠屯来崔大户家来串门,偶然发现了这么多羌贴、呢子大衣、铜鞍,他立刻就想起几日前督军府与俄国领事联合发布的协查失踪人员和丢失巨额卢布的布告。这呢衣、俄币、文书与布告要找的失踪人员与物件几乎一致。
崔先生认为这又是一次上天又给了他找回面子的机会,于是,他赶回齐齐哈尔向黑龙江副督军府都统萨保告密。萨保命黑水厅巡警局即刻赴嫩西铁匠屯抓捕嫌疑人。并怀疑这伙人或义和团残余,或隐藏在大甸子深处的股匪绺子。
黄铁匠、老憨子俩其实都是实实在在的手艺人,哪里是什么义和团残余、悍匪绺子呀,就是最早发现冰下的尸体,私自捞起,未曾报官。师徒即不识俄文合同、又不认俄币,误以为卢布是冥钱。就这一对糊涂虫,却被巡警局认定是强行劫掠、杀人越货的劫匪、义和团的残余。而这时师徒俩对自己已经大祸临头还一无所知。
庙前古树下,巡警局当官的大声宣布:“黄铁匠、李憨子二人,劫持齐齐哈尔华俄道腾银行两名职员,强抢道腾银行向文古达屯筹建天主教堂的贷款,掠得卢布数额巨大,达七万元。并野蛮杀人夺命,扒光衣物,抛尸荒野,造成国际影响极坏、危害了督军府信誉、破坏友邦银号正常交易,触犯大清刑律,我提议将二人立刻处死!”
腾银行的俄国代表,对扒出来的俄人尸体做了细致辨认,对合同文本、俄币卢布细致审验后宣布:“经确认,这俩人是光绪三十二年冬月二十,银行失踪的两个俄国雇员。现在人证、物证、现金俱在,按照贵国大清律,应判处二位劫匪死刑。”
铁匠屯的百姓对此感觉太突然,他们认为铁匠师徒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纷纷准备抄家伙进行抵制。
这时,督军府特派的法官,走到被绑的铁匠师徒眼前,询问“黄铁匠,你对巡警局和银行代表的对你的宣判,你有何异议,我今天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你要实话实说吆。”
“官家大老爷,我黄铁匠几辈子在这屯打铁,尊从国法,守律知规,那里敢去抢劫害命了,苍天在上,三皇庙的古榆作证,青天大老爷,请您明察,此命案绝非我们所为,那就是一对迷路之人,陷入无人区的澡泽,冰冻而亡。我们只是破冰捞人,没有过错!”崔铁匠信誓旦旦的对着法官说。
法官紧接着问:“李憨子你说你师傅说的对吗?”
老憨子对着法官说:“对呀就是那么回事,那俩人的尸体是我先发现的,我看冻死在冰泡里,我弄不动他,我就找来师傅,帮我把尸体和死马拉回来的。那俩死的是我给换上装老衣服入葬的,那马褡子里的毛子钱,我们不认得,我还以为是给死人烧的冥纸钱,我就搁起来了一部分,我敢保证,除了湿透一些,给死人烧了一点。大部都在。那俩死马,我埋在西大坑冰窟窿里,一斤未吃。你们要用都拉走,就算我们师徒白忙活了行吧?”
老憨子的憨劲,让村民却对师徒俩的话深信不疑。同时也对巡警局和华俄银行的代表编造的恶毒瞎话,产生了鄙视,引发一片怒骂声,有人大声喊“大鼻子,你他妈的自己人不识路,瞎乱跑,陷泥塘里不能自救,你他妈的怨谁呀,自认倒霉吧,老毛子的七万卢布,没丢就万幸吧,要是被识货的人弄去,你上哪找去,你们遇上了好人了,可你们不识好人心,反到像野狗一样,狂吠乱咬,栽赃陷害。你们是人吗?话又说回来,那两个死的,要是遇到狼群的话,现在恐怕连骨头都没了!今儿你还想带走铁匠师徒,真他妈的不讲理了,还有王法吗?督军府的法官代表,你不能偏信老毛子的话语,更不能给华俄银行当走狗!”
村民都举手高呼,银行不知好人心,陷害好人,滚出铁匠屯!”
法官也对大家的愤怒,有所理解,对道腾银行代表的急迫心情也有所同情。于是征求了一下屯长的意见后,对着百十个村民说:“诸位乡民,现在对铁匠师徒的罪过,可以认定为是一次严重的违法行为,师徒千不该万不该,把一桩轰动全省的外国银行信贷员失踪案,扒光外国职员衣物,暗自处理财物,不报官、不守法,蔑视国家通令,亵渎政府权威,使文古达银行贷款遭受损失近万元,并破坏了出事现场,愚昧无知,其罪责可免,处罚难逃,鉴于黄铁匠年岁已大,切是第二责任人,不予入狱,罚款十块银洋,年后到江省器械局强制劳动半月。李憨子是直接违法者,造成卢布损失巨大,必予惩处,为给予大案交代,以正视听,判处李憨子前往抚远边塞奴役一年,即刻执行。”
法官说完指挥几十个巡警,持枪押解老憨子就走。这时铁匠女儿黄婉花,横在了巡警面前高声说:“老天哪!还有天道吗?不就损失几个羌帖吗?我们还你不就得了吗?你们不能不讲理啊!”
法官看了一眼黄婉花,你懂什么?一万卢布相当于五千光绪银元,你还的起吗?靠边,别影响羁官府押李憨子!
黄婉花被推倒在了古树下那一刻还呼唤着:“憨子哥一年很快,我等着你回来。”
一年后,黄婉花打扮的漂漂亮亮在树下等着憨子哥。可人影也没见。
又一年望断了憨子走出的那条路,憨子哥还没回来。
后来,那棵古榆的后面又长出了一棵榆树,一年又一年树干上爬满了黄色的达婉花,一年一年的再生,一年一年的枯萎。直至有一年,听说黄婉花走了,去了松花江尽头的抚远。
中东路战火燃起那年,一个年近五十的沧桑汉子,穿着东北军的军服,从虎儿虎拉火车站骑马来到这古榆树下,向黄铁匠的坟头添了新土,压了一沓黄纸,烟消过后,跪叩几个响头就走了。后来有人说,那人是老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