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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雨

 zhb学习阅览室 2023-10-08 发布于上海

作者:肖复兴

在天坛的参天古木中,松柏之外,便数国槐了。最老的槐树在神乐署,号称神乐槐,有500余年的树龄。其他槐树在西天门内,神乐槐毕竟只孤零零一棵,这里的槐树排列在通往丹陛桥宽敞的大道两旁,威武高大的兵士一般,整齐列阵,密密的枝条如同冲天的号角,奏响参谒祈年殿的前奏。特别到了夏天,槐花盛开的时候,由于树冠极高,缀满枝头的槐花飘浮如雪,与白云齐身。如果有风吹过,槐花纷落犹如从天而降,可以说,这里是夏天天坛最为壮观之处。

国槐的花期很长,几乎可以开满整个夏季。我特别愿意这时候来天坛,尽管很热,但一到这里,密密的槐荫如墨绿色的瀑布垂落,立刻感觉凉爽无比。大道两旁有很多座椅,我可以随便找一个坐下,或看槐花飘飘,或看游人如织。这时候的槐花似乎娇柔无比,禁不住一点儿风的挑逗,怕痒痒似的,立刻纷纷如雨而落。大道的青石板上总会落有一层槐花,扫也扫不净,风也刮不走。这时候看地上的槐花,它并不完全是白色,而是带有淡淡的绿头儿,和盛开在枝头的颜色和样子不完全一样。鲁迅说雪是雨的精魂,我便想地上的槐花莫不是树上槐花的精魂,整个夏天恋恋不舍地唱着一阕还魂曲?

那天接近中午时,我到这里来,风稍微大些,树上的槐花飘飘洒洒,真的是一阵美妙的槐花雨。心想,什么树上的花落可以有这样漫天飘雨的感觉?桃花、杏花、西府海棠也有这样满树缤纷花落的时候,桂花也有,花落时还带香气扑鼻;但它们都没有这里槐树这样高大,而且枝叶密密交织在一起,花落那种从天而落的感觉,恐怕只有槐树了。

我坐在靠近西天门北边的长椅上。每次来,我都爱坐在这里,能看见西天门的红门,对面是斋宫,隐隐约约也能看见它的宫门和门前的汉白玉石桥。可以画它们,让它们隐在槐树之间,蒙蒙一片的绿色中若隐若现的红,有种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感觉,百画不厌。

走过来一男一女,站在身后看我画画。我能感到他们的呼吸和身上蒸腾的汗味。

女的不知对我说还是对男的说画得挺好的,男的说回家也给她买个画本、买支铅笔。

我回头投桃报李冲他们笑笑,看见是一对年轻情侣,男的搂着女的肩膀。女的嗔怪说画什么画呀,上中学就扔下不画了。男的说再捡起来呗。女的说捡什么呀捡?你以为地上捡钱包呢?男的说现在谁还使钱包呀,都使手机微信支付了,你想捡也捡不着啦。说得我跟着他们一起忍不住地笑。

他们走了。我的画让女的找回点儿童年的回忆,让男的捡点儿乐儿,两人有了点儿打情骂俏的佐料。

没过一会儿,一个老头儿——说是老头儿,也许还没有我年龄大呢,走了过来,看了会儿我画画,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这疫情闹得,很少见有人到天坛来画画了!

我赶紧搭话儿:没错!

他接着说:以前,有一个人,跟你一样,也拿着一个本,比你这本大,也不是本,是个画夹子,走哪儿画哪儿。他不像你是坐着画,他是站着那儿画,特别爱画人。

这人我也见过。他画得好!

你画得也不赖!

不行,我没人家画得好!人家正经学过,我是“二把刀”。

我们两人聊了起来。

四年多前,我坐在长廊里画北神厨外墙和墙前的那棵老梨树,画完了,抬头一看,前面围着好多人,正伸着脑袋看一个人画画。那个人就是我们聊起的人,正站在那儿抱着个画夹画我呢。正所谓我在桥上看风景,没想到楼上窗前有人正看我。也是天坛画画一乐!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老头儿,老头儿呵呵一乐,说道:会画画多好啊!

我说:就是打发点儿时间!

他轻轻叹口气,说道:人老了,谁还不都是打发时间?你来天坛,我也来天坛,都是打发时间。我来天坛,就是遛个弯儿;你来天坛,却能画张画,就比我有收获。

看您说的!画张画,有什么用,能像齐白石卖个钱吗?我画张画和您遛个弯儿意思一样,待会儿都还得回家自己找饭辙去!

把他说乐了:你这么说,对,也不对!我遛个弯儿,回家什么也没带回去;你回家带回张画,多大的乐儿!能一样吗?

我说他:您这么说,对,也不对!其实,乐儿是一样的,看得见的是乐儿。看不见的就不是乐儿了?您说咱们这一辈子,能让咱们乐呵一点儿的多是看不见的,心情好,看得见吗?还不是最大的乐儿?

说得他连连点头,然后向我摆摆手,转身走了。

有个小男孩站在我身后,一直看我画画,我都没有注意到。待他妈妈从大道上走过来,招呼他回家,我才发现他看得那么专注,一看就知道是个爱画画的孩子。在天坛看我画画的孩子居多,他们看得最认真,我特别爱和他们交流,他们说起画来,是我的知音。

我问这个小男孩:你几岁了?

快6岁了!

我又问他:爱画画吗?

他没说话,妈妈先开口了:爱画!整天就知道画,画了好几本了!

那多好啊!你一定画得不错!你给我画一个。我把画本递给他。

他不说话,直摇头。

没事,你随便画,画什么都行。你都喜欢画什么?

他脱口而出:我喜欢画刀。

刀?吓了我一跳。

他妈妈在一旁说:他还爱画车,什么车都画。

我把画本又递给他:你就画一个你妈妈说的车,你肯定画得不错!

他扭头看了一眼妈妈,从妈妈的眼光里得到了默许,他接过了画本,我把笔又递给了他。他蹲下来,伏在椅子上画。我看见,他先画了一个大方块,在大方块旁边又画了一个小的长方块,就把本递给我。

画完了,这么快?你画的这是什么?

刀!

我把画本掀开新的一页,对他说:再画一张。画一个你妈妈说的车。

他很快就画完了,一个坦克一挥而就。这张复杂了一些,是一个大的长方块上面驮着一个小点儿的长方块,大长方块里面画了一个挨一个的小圈圈,是坦克的履带;小长方块前面画了一个长条,是坦克的炮筒,还喷着火。

我说:画得真快!再画一张。

两张画画下来,小男孩来了情绪,开始画车。他画的车很写意,也很狂放,像猛兽。我没有看出来是什么车,问他:你画的这是什么车呀?这么凶猛?

救火车,他说,然后他指着车顶和车尾,告诉我这是闪着的灯。

我夸奖了他,想让他再画一张。

他摇摇头说:我得回家了。要不我爸爸回来该进不去门了。

我说:你爸爸回家,不会自己开房门呀?你着什么急呀?

不行!我们拿着家里的钥匙呢。说着,他拽着妈妈的手,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槐荫夹道的槐花雨中。

怎么没有想起让他画画眼前这槐花雨呢?

小男孩都喜欢打仗的场面。他实在是年龄太小,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他看到的战争只在天真的想象中、电子游戏里、电影银幕上。

那天中午我离开天坛回家,走在槐花满地的大道上,槐花雨还在飘飞。我想起川端康成写过的一段话,大概意思是:往日对自然景象常会视而不见,战后重回东京,忽然想见从树梢上逝去的岁月,觉得很和谐。以前读时,奇怪川端康成为什么偏偏从树梢上想见并感叹岁月的逝去呢?是想,还是真的看见?对于岁月,树梢上有这样大或这样特殊的魔力吗?无论是想还是见,在树梢上面,都能够有岁月流逝的痕迹和感觉吗?

不知为什么,那天中午,漫天的槐花雨中,抬头再看到这一棵紧挨着一棵的高大古槐时,忽然领悟了一些川端康成话里的意思。他说的是镰仓若宫大道上那一排排高大的松树。我看到的是天坛这两排高大的古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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