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 一 江 豪 情 ， 寫 英 雄 功 烈
—— 從 《 單 刀 會 》 第 四 折 的 幾 段 唱 詞 說 開 去
一
在 以 三 國 爲 題 材 的 歷 史 雜 劇 中 ，恐 怕 要 首 推 關 漢 卿 的 《 關 大 王 獨 赴 單 刀 會 》 了 。《 單 刀 會 》 的 第 一 折 ， 寫 魯 肅 爲 了 討 索 荊 州 ， 與 黃 文 一 起 設 下 了 三 條 計 策 ， 不 料 這 三 條 妙 計 經 不 起 喬 公 的 駁 議 。 在 喬 公 的 駁 議 中 ， 關 羽 一 生 的 英 雄 業 績 與 豪 壯 性 格 ， 都 得 到 了 烘 雲 托 月 般 的 展 現 。 在 第 二 折 中 ， 作 者 借 司 馬 徽 的 論 證 ， 再 度 使 關 羽 的 英 雄 氣 宇 得 到 了 充 分 地 表 現 。 在 第 三 折 裏 ， 關 平 力 勸 關 羽 不 要 去 赴 宴 ， 而 且 說 破 了 魯 肅 所 設 的 是 “ 鴻 門 宴 ”， 但 關 羽 面 無 懼 色 ， 他 將 之 視 爲 “ 千 里 獨 行 ， 五 關 斬 將 ”，頓 見 其 英 雄 豪 氣 不 減 當 年 。 作 品 從 三 個 不 同 的 側 面 角 度 ， 已 經 將 主 人 公 關 羽 的 性 格 給 展 示 出 來 了 ， 這 便 爲 他 的 正 式 登 臺 赴 會 釀 造 了 濃 烈 的 氣 氛 。 我 們 且 來 看 看 他 在 第 四 折 登 臺 的 這 段 唱 詞 吧 。
[雙 調 新 水 令] 大 江 東 去 浪 千 疊 ， 引 着 這 數 十 人 ， 駕 着 這 小 舟 一 葉 。 又 不 比 九 重 龍 鳳 闕 ， 可 正 是 千 丈 虎 狼 穴 。 大 丈 夫 心 烈 ， 我 覰 這 單 刀 會 似 賽 村 社 。 （云 ）好 一 派 江 景 也 呵 ！ （唱 ）[駐 馬 聽 ]水 湧 山 疊 ， 年 少 周 郎 何 處 也 ？ 不 覺 的 灰 飛 煙 滅 ！ 可 憐 黃 蓋 轉 傷 嗟 ， 破 曹 的 檣 櫓 一 時 絕 ， 鏖 兵 的 江 水 猶 然 熱 ， 好 叫 我 情 慘 切 ！ （云 ）這 也 不 是 江 水 。 （唱 ）二 十 年 流 不 盡 的 英 雄 血 ！
這 段 唱 詞 被 安 排 在 第 四 折 關 羽 登 場 的 這 個 關 鍵 點 上 ， 足 見 劇 作 家 的 匠 心 獨 運 。 關 羽 駕 一 葉 扁 舟 ， 淩 萬 頃 之 江 波 ， 面 對 這 浩 淼 的 長 江 ， 回 首 當 年 的 鏖 戰 ， 今 兒 個 又 是 單 刀 闖 虎 穴 。 “ 無 情 未 必 真 豪 傑 ” ， 此 時 此 景 ， 能 不 勾 起 這 位 曾 在 長 江 上 激 戰 過 的 英 雄 的 萬 種 情 思 麽 ？ 這 段 唱 詞 既 是 全 劇 的 升 華 ， 又 是 英 雄 內 蘊 的 和 盤 托 現 。 它 雖 然 只 是 短 短 的 幾 句 韻 語 ， 但 我 們 完 全 可 以 將 它 當 作 英 雄 史 詩 來 讀 。 是 呀 ， 眼 前 這 無 盡 的 長 江 ， 水 勢 浩 淼 ， 它 浪 疊 千 層 ， 奔 騰 不 息 。 可 此 時 誰 曾 想 到 過 這 一 葉 扁 舟 上 的 數 十 個 人 之 中 ， 居 然 有 一 個 “ 氣 吞 萬 里 如 虎 ” 的 猛 將 關 雲 長 呢 ！爲 了 保 衛 荊 州 ， 爲 了 蜀 漢 的 霸 業 ， 他 視 闖 龍 潭 虎 穴 如 閒 庭 信 步 ， 因 爲 他 所 從 事 的 是 一 樁 偉 大 的 事 業 。 往 日 裏 “ 羽 扇 倫 巾 ， 談 笑 間 ， 檣 櫓 灰 飛 煙 滅 ” 的 周 郎 ， 你 今 天 在 哪 裏 呀 ？ 當 年 縱 火 焚 燒 赤 壁 、 大 破 曹 軍 的 前 驅 名 將 黃 蓋 ， 不 料 你 如 今 也 作 了 古 人 。 長 江 ， 你 這 時 間 與 空 間 都 無 盡 的 大 江 ， 你 曾 孕 育 了 多 少 英 雄 豪 傑 ！你 流 淌 著 多 少 個 英 雄 的 故 事 ！ 做 爲 一 代 英 雄 ， 在 時 光 的 流 洗 中 失 去 了 可 以 與 他 匹 敵 的 對 手 後 的 那 種 惆 悵 ， 也 就 使 他 不 禁 要 産 生 幾 絲 慘 淡 之 情 。 因 而 關 羽 不 勝 感 慨 地 說 ： “ 這 也 不 是 江 水 ” ， “ 二 十 年 流 不 盡 的 英 雄 血 ” 。 這 裏 的 念 白 與 唱 詞 渾 然 一 體 ， 各 盡 其 妙 ， 曲 終 撫 弦 而 思 ， 則 有 餘 音 繞 梁 、 經 久 不 絕 之 韻 。 科 學 需 要 的 是 嚴 密 的 邏 輯 論 證 ， 而 文 學 則 往 往 需 要 一 種 錯 覺 來 使 藝 術 心 靈 得 到 充 分 地 顯 現 。 “ 野 曠 天 低 樹 ， 江 青 月 近 人 ”、 “ 江 流 天 地 外 ， 山 色 有 無 中 ” ， 人 們 得 魚 忘 筌 ， 有 誰 曾 去 計 較 過 這 些 詩 句 是 否 精 確 地 符 合 客 觀 事 實 呢 ？ 在 這 段 唱 詞 裏 ， 關 羽 視 淼 淼 江 水 爲 “ 二 十 年 流 不 盡 的 英 雄 血 ” ， 自 然 是 不 合 乎 科 學 規 律 的 ， 但 它 卻 又 那 樣 地 合 乎 藝 術 規 範 。 倘 使 不 憑 借 這 個 近 乎 誇 張 的 錯 覺 ， 英 雄 的 那 如 同 江 水 般 的 豪 情 ， 能 如 此 淋 漓 盡 致 地 表 現 出 來 嗎 ？
也 許 有 人 會 說 ， 漢 卿 寫 此 曲 時 ， 蘇 軾 已 有 《 念 奴 嬌 ·赤 壁 懷 古 》 之 作 了 。 不 錯 ， 前 人 已 有 絕 唱 ， 後 人 要 再 寫 這 方 面 的 內 容 ， 而 且 要 寫 得 不 落 窠 臼 ， 就 非 爲 易 事 了 。 然 而 ， “ 藝 高 人 膽 大 ” ， 漢 卿 不 但 敢 於 寫 ， 而 且 寫 出 了 新 的 神 韻 與 格 調 。 蘇 詞 描 繪 了 赤 壁 雄 偉 的 景 色 ， 憑 吊 了 三 國 英 雄 的 業 績 ， 抒 寫 了 詞 人 壯 志 難 酬 的 情 懷 ， 它 是 詞 人 情 感 的 直 接 顯 現 ； 而 漢 卿 的 曲 詞 是 通 過 劇 中 人 關 羽 的 單 刀 赴 會 、 泛 舟 長 江 時 觸 感 生 情 唱 出 來 的 ， 它 是 劇 作 家 情 感 的 曲 折 表 現 。 前 者 雖 然 氣 勢 雄 渾 、 格 調 豪 放 ， 但 卒 章 時 仍 不 免 有 一 種 “ 人 生 如 夢 ” 、 無 可 奈 何 的 痛 苦 和 歎 惋 ； 而 後 者 只 有 英 雄 失 去 仇 讎 敵 對 的 “ 烈 士 暮 年 ” 的 壯 心 。 在 語 言 上 ， 前 者 文 辭 典 雅 清 麗 ， 出 於 士 大 夫 的 口 吻 ； 後 者 粗 獷 而 不 失 於 俚 俗 ， 合 乎 馳 騁 疆 場 的 將 軍 的 身 份 。 誠 然 ， 漢 卿 寫 的 這 段 唱 詞 裏 的 確 可 以 尋 出 蘇 詞 的 影 子 來 ， 例 如 “ 大 江 東 去 ” 、 “ 灰 飛 煙 滅 ” 等 語 ， 也 確 是 蘇 詞 的 原 構 ， 這 些 是 無 須 否 認 的 。 但 它 們 用 在 漢 卿 所 寫 的 曲 詞 裏 卻 是 那 樣 地 自 然 、 貼 切 ， 根 本 不 著 一 絲 痕 迹 ， 這 種 用 典 達 到 了 “ 竟 似 古人 尋 我 ， 而 非 我 尋 古 人 ”[ 一 ] 。從 文 藝 創 作 的 繼 承 與 發 展 的 關 係 來 看 ， 《 單 刀 會 》 的 這 段 唱 詞 可 謂 是 集 前 賢 創 作 之 英 華 ， 開 後 世 曲 語 之 新 唱 了 。
二
曾 經 有 人 說 蘇 詞 的 豪 放 ， 幾 乎 只 有 用 銅 琵 琶 、 鐵 棹 板 來 伴 奏 ， 讓 關 西 力 士 來 演 唱 ， 才 會 不 失 去 “ 大 江 東 去 ” 的 氣 勢 ， 我 想 漢 卿 的 《 單 刀 會 》 也 應 當 是 近 乎 這 種 風 格 的 了 。 在 美 學 上 ， 人 們 將 這 種 美 的 形 式 稱 之 爲 崇 高 、 或 者 說 壯 美 ， 但 對 於 這 種 美 學 形 式 ， 人 們 至 今 還 不 能 給 他 下 一 個 十 分 確 切 的 定 義 ， 而 往 往 是 用 一 種 比 喻 來 形 容 它 。 相 形 之 下 ， 姚 鼐 的 比 喻 可 謂 言 盡 意 至 了 ： “ 其 得 之 於 陽 與 剛 之 美 者 ， 則 其 文 如 霆 ， 如 電 ， 如 長 風 之 出 谷 ，如 崇 山 峻 崖 ， 如 決 大 川 ， 如 奔 騏 驥 ； 其 光 也 如 杲 日 ， 如 火 ， 如 金 鏐 鐵 ； 其 如 人 也 ， 如 馮 高 視 遠 ， 如 君 而 朝 萬 衆 ， 如 鼓 萬 勇 士 而 戰 之 。 ”[ 二 ]
平 心 而 論 ， 欣 賞 這 樣 的 唱 詞 ， 誰 會 不 覺 得 他 給 人 的 是 一 種 驚 歎 、 一 種 狂 喜 呢 ！ 誰 不 覺 得 它 有 著 橫 掃 千 軍 、 不 可 抗 拒 的 力 量 呢 ？ 惟 其 如 此 ， 本 折 中 魯 肅 的 荊 州 二 字 才 一 啓 齒 ， 就 被 關 羽 的 浩 然 正 氣 所 懾 住 ， 乃 至 他 最 後 不 得 不 在 關 羽 的 脅 迫 下 將 之 送 回 歸 舟 。 如 果 再 深 入 一 層 去 考 察 這 種 豪 壯 之 美 ， 我 們 將 會 發 現 它 帶 有 一 種 樸 拙 而 又 雄 渾 的 特 色 。 因 爲 ， 這 樣 的 唱 詞 裏 既 蘊 含 了 藝 術 巨 匠 燦 若 霞 霓 的 綺 思 ， 又 似 乎 是 經 過 了 青 樓 行 院 的 笙 簧 與 檀 板 的 反 復 錘 煉 ， 使 它 有 如 樸 玉 渾 金 般 的 淳 真 。 誠 然 ， 這 種 藝 術 造 詣 的 形 成 ， 與 劇 作 家 “ 躬 踐 俳 場 ， 面 敷 粉 墨 ， 以 爲 我 家 生 活 ， 偶 優 倡 而 不 辭 ”[ 三 ] 在 這 段 唱 詞 裏 ， 像 “ 昏 慘 慘 ”、“ 冷 颼 颼 ” 、“ 急 颭 颭 ”等 疊 音 襯 字 ，像 “ 百 忙 裏 ”、“ 急 且 裏 ”這 類 當 時 的 口 語 ， 顯 然 是 帶 有 幾 分 俚 詞 的 質 樸 。 但 這 些 詞 彙 用 在 整 個 唱 詞 裏 ， 則 恰 似 一 片 莽 莽 蒼 蒼 的 原 始 森 林 ： 那 裏 面 既 有 遮 天 蔽 日 的 茂 林 修 竹 ， 又 不 乏 蒼 勁 旁 逸 的 虯 枝 ， 它 們 彼 此 聚 合 形 成 了 一 個 完 美 的 藝 術 整 體 。 而 唱 詞 中 的 “ 晚 霞 收 ”、“ 江 風 起 ”、“ 攪 碎 江 心 月 ”等 處 的 出 色 景 物 描 繪 ， 也 就 將 關 雲 長 罷 宴 凱 旋 的 內 心 世 界 烘 托 得 惟 妙惟肖 了 。 這 樣 的 曲 詞 用 不 著 我 們 逐 字 逐 句 地 去 分 析 ， 只 要 反 復 地 哦 吟 ， 你 就 會 覺 得 它 是 那 樣 地 叩 啓 你 的 心 扉 ， 給 你 一 種 “ 不 知 情 之 何 以 怡 、 神 之 何 以 曠 ” 之 感 。 正 如 清 人 方 玉 潤 所 說 ：“ 夫 佳 詩 不 必 盡 皆 征 實 ， 自 鳴 天 籟 ， 一 片 好 音 ， 尤 足 令 人 低 回 無 限 。 若 實 按 之 ， 則 興 會 索 然 矣 。”[ 四 ] 在 弄 清 楚 關 羽 的 幾 段 唱 詞 所 體 現 的 崇 高 、 蒼 莽 的 美 學 特 征 以 後 ， 我 們 不 得 不 深 入 一 步 去 探 索 這 種 藝 術 美 所 以 創 造 成 功 的 原 因 了 。首 先 ， 我 們 必 須 去 追 溯 作 品 這 種 美 學 特 徵 形 成 的 歷 史 年 代 。 關 漢 卿 的 生 卒 我 們 至 今 都 無 法 稽 考 ， 但 我 們 可 以 初 步 確 定 他 是 元 太 宗 在 位 至 元 成 宗 大 德 年 間 （約 一 二 二九—一三○七）的 人 。 對 於 南 宋 王 朝 的 覆 滅 ， 漢 卿 應 當 是 身 經 目 驗 的 ， 過 臨 安 、 傷 《 黍 離 》 ， 那 種 亡 國 破 家 的 情 景 是 可 以 想 見 的 。 儘 管 忽 必 烈 在 一二七九 [ 五 ] [ 六 ] 儘 管 時 代 能 冶 鑄 這 種 崇 高 豪 壯 的 作 品 ， 但 如 果 沒 有 具 備 能 譜 就 這 種 崇 高 樂 章 能 力 的 作 家 ， 同 樣 是 不 能 産 生 偉 大 的 作 品 的 。 朗 吉 納 斯 認 爲 ： “ 崇 高 是 偉 大 心 靈 的 回 聲 ”[ 七 ] [ 八 ] 正 因 爲 作 家 既 具 有 精 湛 的 戲 劇 創 作 的 藝 術 造 詣 ， 又 具 有 高 度 的 社 會 責 任 感 ， 因 而 他 對 唐 宋 有 關 三 國 的 講 史 話 本 的 歷 史 傳 承 進 行 了 審 視 ， 從 而 塑 造 了 關 羽 這 樣 一 個 盡 心 保 衛 荊 州 領 土 而 又 智 勇 雙 全 的 英 雄 。 我 們 如 果 再 一 次 吟 詠 那 幾 段 唱 詞 ， 你 將 會 覺 得 這 種 豪 壯 蒼 莽 、 具 有 折 服 人 心 的 藝 術 力 量 的 傑 作 ， 它 是 劇 作 家 偉 大 心 靈 的 回 聲 ， 它 是 劇 作 家 偉 大 人 格 的 凸 現 ， 也 是 特 定 歷 史 時 期 的 産 物 。 同 時 ， 我 們 還 會 清 醒 地 認 識 到 這 富 於 崇 高 蒼 莽 的 美 學 特 征 的 唱 詞 裏 ， 還 滲 入 了 某 種 浪 漫 主 義 的 因 素 。 因 爲 ， 這 裏 面 曲 折 地 滲 透 了 劇 作 家 對 於 理 想 的 英 雄 人 物 的 執 著 追 求 ， 對 於 昭 雪 民 族 的 奇 恥 大 辱 的 強 烈 願 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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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見 李 漁 《 閒 情 偶 寄 》 第 一 卷 。
[ 二 ] 見 姚 鼐 《 復 魯 絜非 書 》 。
[ 三 ] 見 《 元 曲 選 序 》 。
[ 四 ] 見 《 詩 經 原 始 ·芣苢》 。
[ 五 ] 見 鄭 思 肖 《 大 義 略 序 》 。
[ 六 ] 見 《 南 雷 文 約 》 卷 四 。
[ 七 ] 見 朗 吉 納 斯 《 論 崇 高 》 。
[ 八 ] 見 《 析 津 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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