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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晓刚、张峻峰:《宋元学案》生成新论

 小夏ho78b993zg 2023-10-08 发布于江苏

       黄宗羲、全祖望等人纂修的《宋元学案》,奠定了后世宋元理学史的叙述谱系。此书生成过程复杂,从黄宗羲的始纂,中经黄百家、全祖望、黄璋等人的补修,直到道光年间经过王梓材、冯云濠的校订及何绍基的刊刻,最终形成今日样貌。《宋元学案》研究,一般置于史学史、文献学的框架,或视其为资料汇编,或评论其案语的公正,从而遮蔽了此书蕴含的丰富面向。笔者以为,不同阶段的纂修,并不只是文献的简单增删、调整,而是与清代的学术、政治密切相关,寄寓了补修者不同的理念及价值关怀。他们基于不同的时代问题,前后相继建构出清代浙东学人版的“宋元理学史”。以文献生成的视角重新审视经典著作,有裨于形成“活的”文献研究,从而走出当前文献学研究的瓶颈。

  尊朱辟王与护翼心学

  明清之际的“天崩地解”以及引发的社会危机,极大刺激了当时士人对学术正统的判断与辩驳。在反思社会动荡的根源中,众多学人均不同程度地指向中晚明以来盛行的阳明学。清初关于《明史》是否设《理学传》成为对阳明学盖棺定论的关键事件。当时代表清廷官方意志的《明史》总裁徐元文等人,欲通过《理学传》的设立,排斥陆王而独尊程朱,以达到官方整齐思想,实现“一学术,同风俗”的目的。身在浙东的黄宗羲很快意识到明史馆的思想敌意,即作《移史馆论不宜立理学传书》,主张废《理学传》而统归《儒林传》。

  在他看来,《宋史》以前只有《儒林传》无《道学传》,周敦颐、二程、朱子等宋儒继承的是孔孟学说,不应从儒学传统中抽离,故而主张“一切总归儒林,则学术之异同皆可无论,以待后之学者择而取之”。他认为在学术史纂修中,儒学各派虽有差异,但应当全面反映,由学者自行择取。同时他一再强调朱陆合流,论证阳明与朱子之学并不抵牾。黄宗羲所纂《明儒学案》虽以阳明学为主线,但也收录了方孝孺、薛瑄、章懋等朱子学者的言论和思想,贯彻了这一学术主张。他这种强调学问自取与朱陆汇合的论调,正是为了在尊朱辟王的浪潮中护翼阳明学的地位。

  如果说《明儒学案》因凸显心学而存在一定程度的偏好,而在《宋元学案》中,黄宗羲的宗派意识已大大减弱。他于康熙六年(1667)辑有《理学录》,关于宋代的有濂溪、康节、河南、关中、浙学、道南、湖南、朱子等八个学派,涉及元代的有金华、辅氏、江右、北方等学派。康熙二十五年,他开始纂修《宋元学案》,相较《理学录》,新增了众多学案:一是《安定》《泰山》《徂徕》三案,将宋学源头追溯到宋初三先生,突破《伊洛渊源录》与《宋史·道学传》的程朱道统框架;二是将《理学录》中的永嘉、永康等人抽出单独设案,肯定事功学派在宋代理学史中的意义,彰显出洗刷事功学派“功利”恶名的勇气。从《理学录》到《宋元学案》,黄宗羲对理学史的认识,已不断突破程朱道统。黄百家纂辑时,延继了乃父的思路,在朱陆并蓄的脉络中进一步辑补文献,并以“合一代之公评”的角度梳理宋元理学史。

  从道统论争到重建学统

  康熙年间的《明史》纂修曾一度停滞,最后由王鸿绪总纂完成《明史稿》,并于雍正元年(1723)进呈朝廷。此后又由张廷玉领衔对《明史》进行修改,于雍正十三年竣稿,乾隆四年(1739)正式刊刻。在纂定《明史·儒林传》时,张廷玉在底本上虽采用王鸿绪的《明史稿·儒林传》,却以徐元文《修史条例》“理学四款”作为调整的标准,可谓舍弃了《理学传》之名,却保留了《理学传》之实,《儒林传》中崇朱抑王的主张反而得到进一步增强。

  从学术旨趣来看,全祖望与力主陆学的李绂互为挚交,又私淑黄宗羲,对陆王心学甚为推崇。对于《明史·儒林传》崇朱抑王的布局,他显然无法接受。但《明史》是朝廷钦颁巨典,《儒林传》是对有明一代学术的盖棺定论。全氏虽有间言,只能借助其他渠道表达自己的心迹。当二老阁主人嘱托他补修《宋元学案》时,他欣然接受。

  黄宗羲父子已为陆学辩护,设置象山及其后学的学案。相对梨洲父子的“理学”视野,全祖望采取的是“儒学”维度,所增补的学案及人物,除程、朱、陆等后学外,一是被朱学诟病的王安石、苏轼、唐仲友等人;二是与儒学发展密切的人物及事件,如《高平》学案、《元祐》《庆元》党案;三是欧阳修、黄庭坚、杨万里等大量以文学盛名的人物,在黄宗羲合“道”与“儒”为一的基础上,扩展为合“道”“儒”“文”为一的视野。全氏对宋元理学史的认识,已经从理学道统纷争转向对整体历史的梳理,逐渐以知识理性取代道统建构的主观价值。从黄宗羲到全祖望,理学内部的道统纷争基本终结,显示出“打破道统,重建学统”的趋势。全祖望超越朱、陆的思想视野,以及寻求“真历史”表现出的客观征实的方法,也对乾嘉学派的形成起到推波助澜之功。乾隆年间,黄宗羲后裔黄璋、黄征乂等人校补学案,主要是文献增辑以及史实考证,延继了重建学统的路径,也折射出当时追求客观知识的学术风尚。

  汉宋合流与道德、经世之学回归

  《宋元学案》这部理学意味的著作,在乾嘉时期颇为寂寥。究其原因,除未竣稿外,亦受制于当时崇尚考证的风气。而至道光后期,大批汉学末流沉溺考据而脱离现实,遭到汉宋双方学者的批判。现实的社会危机,促使汉宋学者逐渐以包容的心态接纳对方。调和、兼采汉宋的论调开始成为主流思潮。《宋元学案》在这一学术氛围中进入汉宋学者的视野。

  何凌汉、陈用光首先注意到此书,并汲汲搜寻。何凌汉尊奉汉学大师,又推崇宋学宗主,但他对宋学的容纳更多限于立身制行,而非形而上的义理辨析。他对《宋元学案》的关注,更在意的是宋儒之言行,而非其义理思想。陈用光虽出身宋学,但所推崇的宋学,一方面以经学为本,另一方面凸显道德品行,努力恢复通经致用的传统。他对《宋元学案》的重视,更多是期冀宋儒经世道德的回归。

  王梓材、冯云濠先后受何凌汉、陈用光的嘱托,搜访、校补《宋元学案》。王梓材出身于朴学之家,究心六书及音韵之学。他对《宋元学案》的辑补均注明出处,且考订史实,充分彰显了汉学精神。王梓材、冯云濠增补的人物小传,数量达六百多条。可以说,全祖望所尝试并追求的在思想史中确立起清代客观性学术的范式,在王梓材、冯云濠校补学案时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示。但王梓材并不沉迷琐碎的考据,而是显露出注重经世的一面。在他看来,“观谢山所修之学案,事功不废,忠义兼收,非徒空言夫性理。其为人心计者,亦良厚已”。很明显,他已注意到全祖望修学案是兼表彰宋儒重事功、忠义的精神,以求敦风化俗。王梓材补修时也深刻把握这一精神。如他补苴唐仲友的《帝王经世图谱》,是为了“使经世之学,久久相传勿替焉”。可见,受时局危亡的刺激,王梓材等考据学人已能从故纸堆中抬头,重新思考乾嘉汉学的意义,追求学术的经世致用。刊刻《宋元学案》的何绍基、张穆等人,他们对汉宋论争了无兴趣,甚至主张以“学行合一”取代“融合汉宋”,从学术内部的讨论逐渐转向对学问与现实关系的关注。他们对《宋元学案》,更多看重的是宋元儒的道德品行及经世精神,同样非形上世界的身心性命。

  《宋元学案》从初纂到刊刻的一百余年,映射了学术更迭与文献变更的互动关系。学术思潮的变革,直接导致了清儒对宋元理学的不同理解。清代浙东学人对纂修《宋元学案》的接力,其中同样蕴含了他们对各自现实问题的回应。他们共同汇拼的“宋元理学史”版图,与宋元理学史原貌形成的张力,并不是思想的断裂,而是一种新的延续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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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南宋至清初稀见'学案’类文献的理学谱系研究”(22CZX031)阶段性成果

  作者:金晓刚 张峻峰(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江南文化研究中心)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2月22日第259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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