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喜欢听老人讲故事。尤其是巷子东头住着的那位瞎眼奶奶,她讲的故事,我是百听不厌。 她是怎样一位老人呢,头发稀疏得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暗黄的头皮,牙齿早就落光了——她说,上排的牙齿被她丢进了压水井旁的阳沟里,上排的牙齿被她扔上了黑瓦覆盖的屋顶。 她微闭着眼皮(隐约可见惨白的眼珠),翕动着干瘪松弛的嘴巴,含含糊糊地讲着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很是魔幻的陈年往事。 这些故事里,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她讲的她曾做过的三个怪梦。 第一个梦出现之前,她说,她的双眼还没有瞎,当年她的眼睛是出了名的灵动好看,眼波流转,神采奕奕,不知道迷倒了多少俊美后生。 那天,她记不清是因为跟丈夫拌了嘴,还是跟婆婆置了气,反正是一个人气呼呼地躺在东屋的大床上睡着了。 她是个劳碌命,就算在梦里也不得片刻清闲,心里惦记着灶屋里还没有打堆满烧锅用的柴火,便拿起扫帚去了屋后的树行子。 时已深秋,地上堆满了枯枝败叶,因为生怕被别人抢了去,她“呸呸”往左右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便埋头扫起树叶来。 她是那种一旦干起活来就不愿直起腰休息的女人。直到眼前出现了好几堆坟茔似的树叶垛子,她才舍得倚靠在一棵老杨树下边揩汗边休息片刻。 这时,一阵微凉的秋风吹来,金片似的树叶又簌簌往下飘落,沙沙作响,让她感到惬意而满足。 正闭目享受这难得的清静时,一阵悦耳的铃声穿过低矮的房舍,掠过漫天的黄叶,钻进了她的耳朵。 是瞎眼的算命先生的铃声!对于这标志性的铃声,她是毫不陌生的。 伴着铃声,那算命先生手敲着一根竹竿走近了。他似乎很喜欢踩踏地上的枯枝,每一步都准确无误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就像踩在一段段嶙峋的骨头上。 一个不小心,那算命先生被一截满是乱枝的粗壮树枝给绊了一跤,嘴里“哎呦”一声,扑倒在地,手中的竹竿飞到了她的脚下。 看到算命先生癞蛤蟆似的趴在地上哀嚎,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事,一般人想忍住是很难的。 那算命先生艰难地爬起来,摸摸索索地寻到了竹竿,他显然已经听到了笑声——走之前,他立在一堆树叶垛子前,头没有回,用一种阴凉的声音说道:“别幸灾乐祸了,你后面的日子,可不好过。” 说完,那算命先生便扔下竹竿走了。他的步子是那么稳健,从后面看,怎么都不敢相信他竟是一位盲人! 待算命先生完全消失在树林尽头后,她拿起扫帚准备继续忙活,这才发现扫帚早已不见踪影,只见树叶垛子上直挺挺地插着一根竹竿,正是算命先生留下的那根! 那竹竿,忽然间变幻成香的模样,顶部冒出焰腾腾的红光,袅袅的烟气打着旋儿往上升腾,那树叶垛子,咋看咋像一座坟! 她惊出一身冷汗,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当天傍晚,眼睛便开始红肿难受,泪水止不住地流,寻了几位郎中,请了多位大神,都不见效果。渐渐地,眼睛就彻底瞎了。 或许,这是那算命先生对我的惩罚。谁叫我见他遭难,不帮反而幸灾乐祸呢?——瞎眼奶奶讲完这个梦,总是这么总结一番。 第二个怪梦发生在十几年之后,瞎眼奶奶说,当时她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 虽然日子依然过得清苦,但一儿一女都已长大成人,生活还算有些盼头。 那是一个多雨的盛夏,一进傍晚,她刚刷好锅,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许是因为天气闷热,她的心里也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于是,早早就躺下歇息了。 老伴在家里待不住,披着雨衣去人家看打牌的去了。 在时而大时而小时而急时而缓的雨声中,她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中,身子被人推了一下,她以为是老伴回来了,便应了一句:“快睡吧,别熬大夜了。” 那人不吭声。她有些奇怪了,这大半夜的,能是谁来串门呢? 正犹豫间,那人带着哭腔唤了声“娘”!霎时,她的眼前一片明亮,她什么都看见了—— 供桌上供着的那尊黄铜浇铸的神像,床头上未纳成的千层底布鞋,以及眼前身着湿漉漉的衣裳,正眼含热泪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她记得,儿子出正月就出外打工了,这会儿不逢年、不过节、地里头也不忙,怎么突然回来了? “咋就突然回来了?”她疑惑地问道。 “没啥,就想娘了,回来看看。”儿子哆嗦着嘴,带着难掩的哭腔。 见儿子浑身淋成了落汤鸡,她赶忙让孩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听见儿子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急慌慌地下床,沏了碗红糖热茶。 正要把茶碗端给儿子,这才发现,一扭身的工夫,儿子消失不见了。 外面,大雨如注,夜空黑漆漆一片,令她心慌。 她莫名其妙地端着茶碗,望着浑黄的茶汤中,自己那两颗惨白的眼珠,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待茶凉透了,她一仰脖子,一碗茶一饮而尽。放了满满两大勺红糖的茶水,竟不是甜的。 苦,咸,像眼泪,也像海水! 几天后,儿子跟着外出打工的李二栓回来了,一进她家大门,就跪倒在地。 “婶子,俺弟没了,掉海里了!” 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梦,她放声大哭,嘴里哀嚎着儿子的小名,痛彻心扉。 儿子坠海身亡后的第二年,女儿出嫁到了邻村。从此,瞎眼奶奶和老伴两人相依为命,过活着凄凄哀哀的日子。 几十年的时光,忽然而逝。门前槐树的腰肢,从碗口粗长到了锅口般大小。夏季时,硕大的树冠几乎影住了整座院子。到了冬季,枯枝落满一地,瞎眼奶奶几乎不用出门,就可以收获整个冬季的柴火。 瞎眼奶奶说,那天她正坐在堂屋门前的暖阳里打盹儿,迷迷糊糊间就走到了一片漫野地。 举目四望,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一片寂静。她一时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站在原地痴痴地辨别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站在了村东头的地里。 不远处,一只长着白眼圈的乌鸦,眼神犀利地盯着她看,黑色的喙时不时地微张,发出“啊啊”的啼鸣。 这是一只报丧鸟,在路上碰见了,人人都觉得晦气。她皱着眉将那鸟驱走,鸟飞走了,一眨眼,原地又冒出了一堆,密密麻麻的,个个张着喙,瞪着乌黑闪亮的眼睛,“啊啊”地叫着。 她张开双臂,蹚着雪,继续卖力地驱赶着。乌鸦一哄而散,像一块散开的黑网,飘上天空,等落地时,却成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是他的老伴。 他戴着黑色的帽子,穿着黑色的衣裳,拄着一根拐棍子,步履蹒跚地走在雪地里。 她高声唤他,他不理,一步步地向前走着。她急忙追过去,雪天路滑,脚下一个不慎,仰面躺在了雪窝里。 与此同时,身子一震,她从梦中醒来了。 这个梦,让她惴惴不安了半天。晚上,她跟老伴讲了这个梦,老伴一笑置之,还说赶明儿就把老槐树上的那个老鸹窝给捅了。 第二天,她醒来穿衣时,喊了半天不见老伴有动静,再一摸他的手,早已冰凉如铁了。 瞎眼奶奶讲这个故事时,那棵老槐树上已没有了老鸹窝。老鸹窝去了哪,她没说,这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瞎眼奶奶的晚年过得算不好上,虽女儿嫁得近,时常会过来照看她,但一个人瞎着眼,日子终究是过得磕磕绊绊。 我进城读初中那年,瞎眼奶奶于重阳节离世,享年八十四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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