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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往事

 昵称28748055 2023-10-09 发布于上海

上周一上午,临时决定错峰出行,去丹霞山玩。因为时间太近,没有上午去韶关的高铁票了,就买了深圳东出发的K打头的列车。高铁一个半小时,这个要四个小时。因为已经好久没有坐过老火车,去火车站的路上并不清楚是红白还是绿皮车。甚至,“火车”、“火车站”这样的词都感觉古早到有点陌生的地步,彷佛是上个世纪的遥远事物。到了一看,是绿皮火车。

我对火车最早的既向往又恐惧的感受,来自我爸。那是90年代初期,一个全民做生意的年代。我爸是医生,正儿八经的医院正式编制,但那个时候居然可以“停薪留职”,允许出去做生意,还随时可以回单位。我爸是个很好的医生,却是个极度不合格的生意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于是被时代浪潮冲昏了头脑,跟我姑丈一起,跑到新疆,倒腾一种发音叫“赤酸钙”的物料。——大概是种化学还是什么原料?因为他讲的时候是用方言,所以我现在只能想起那个东西的浙南方言发音,却查不到是哪几个字。

回来后,他说得最多的,不是新疆本地的风土人情,而是火车上的旅程。比如,那时转钱不方便,他们是带现金出门,一路上盗贼如麻,他们会把钱藏在腰上的布袋或者贴近内裤的隐秘口袋里。数天数夜(不记得他那时具体要坐多久了)的车程中,怎么一杯热水都难求,怎么碰见流氓大哥化险为夷称兄道弟,怎么座位底下、过道上,甚至厕所外面都躺满了人,当列车行经陇海线西段的时候,窗外的茫茫戈壁又是多么的壮阔。

那是我爸总体内收的人生中少数几段外扩的经历,每次听他讲,都带着一种半陶醉的豪气。生意本身因为失败,没赚到钱,他提的不多,提到也简略带过。但在讲到火车上的经历时,他会暂时变身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把细节都描述出来。当然,跟很多父子间的情况一样,因为讲的遍数太多,我听多了很烦,反而有意无意就忘了大堆的细节。但火车的那种可怕又传奇的感觉,却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就深深刻在了脑海中。

再大一些,火车相关的诗文继续塑造着不同的想象。最著名的,当然是朱自清的《背影》。因为作者的父亲在月台上爬上爬下,我就猜测车站应该都有阻隔的类似堤坝的东西围起来,不然不至于送个橘子那么费劲。还有像高中时语文老师自己油印(不是后来那种打印)食指的《相信未来》给全班同学读,经常念叨“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无意间又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作者的另一首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阵阵告别的声浪,就要卷走车站……我想象人群挤在站台送别,却还依然没有见过火车和站台。

电视和照片中应该很早就见过了。那时也已经有了“春运”的概念,每年春节假期,都会成为不断报道的新闻。

到了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爸和我填的全是中西部的高校。这中间有一些原因,其中一个比较虚一点的,是我们父子俩在这个选择中共同寄托了某种“远方”的概念。对于我爸来说,西部(包括我从小离家的大伯所在的青海)代表的就是他更加熟悉一点的远方,以及某种更加宏阔一点的“家国”概念。这跟他自己的经历有关,去新疆做过生意,去青海找过我大伯的后人(大伯在他去的时候早已不在人世)。或许,也跟某种诗文和历史记忆中的文化符号建构有关。西部嘛,西出阳关,碧血金沙,听上去比东部的小桥流水、莺歌燕舞壮阔多了。

对于我们那时的浙江人来说,杭州是最近的大城市,上海则是最发达的大城市。我小学时去过杭州,初中毕业去了趟上海,那是我上大学前唯二去过的两个城市,自然并不需要坐火车。北方的北京,或者南边的广州,那时对我们是远在天边的所在,我想不起来是否有同学去过,大概率是没有。我初中毕业去了次上海,已经够我高中吹三年了。

于是,当我阴差阳错要去郑州上学的时候,有的老师同学和亲戚会有些诧异地问我,你怎么报了那里?我都只能简单说几句志愿填报调剂的事情,没法跟其他任何人分享我们父子那种有些情怀式的对“远方”的向往。尽管我爸究其一生,也没搞明白那种东西对人的切实生活有什么影响。我也一样,至少到现在为止,依然感觉所知不多。

要去郑州,这下必须坐火车了。坐飞机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到大二,抢到了一张大早上出发的极其便宜的飞机票,才第一次坐飞机。我爸则更晚,要大约在我三年后,才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飞机。那时去郑州,我要先坐三四个小时的汽车到杭州,再转到杭州火车站上车。我记得是杭州的城站火车站,那时每年都有几次从那里中转。自从高铁到杭州东之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

在所有关于火车的想象终于变成现实的时候,感觉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乱。小偷当然有,但只要自己多加注意,也不至于随时失窃。我就从来没在车站或火车上丢过东西,也没跟任何人起过争执。因此现在回忆起来,老式慢火车,尤其是绿皮火车的相关记忆,大体上还是偏美好的:人满为患的候车大厅——跟现在整洁的高铁站不同,那时会有很多人直接坐或躺在地上休息;车厢里始终飘散的泡面味;脏差混乱的走道和厕所;火车靠站时外面叫卖的小贩,会把东西直接塞进窗户;因为窗户是可以打开的,所以灰尘会飘进来,在没有空调的车厢里跟人脸上的汗水糊在一起;有的大爷大妈特别爱啃鸭脖,一边啃着,一边跟你唠嗑;人人都被漫长的旅途折磨得有些疲惫,但似乎又总带着一些希冀;当到终点站的到站乐曲响起,整个人都感到兴奋——以至于我现在有时在比如电梯里听到那个乐曲,还有终于到站的漂泊和放松感……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是站台和送别的人群。现在高铁站,你要送人,最多就到候车厅吧,好像没票的话,候车厅也进不去了?那时是可以一路送到车上的,检票处那里,只要跟检票人员说一声送下家人或朋友就好,他们只会说句在火车开动前下车提请注意。送别的人有的会一直帮着把行李放到架子上,然后下车,在火车开动的时候跟远行的亲朋挥手告别。

我第一次去郑州,我爸是跟我一起去的。后来也有几次他送我到杭州,顺便在杭州逛逛或者办事。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杭州送我上火车的时候,顺手买了点车站里那种甜腻糕点的所谓“土特产”给我。我很奇怪,因为我特别不爱吃那些东西,我们家也从来不买。我想他就是临时起意,也想让我带点啥可以路上吃,就随手买了。

因为整个乘车环境都算不上舒适,所以如果现在说那时坐绿皮车的体验是多么舒服,其实并不真实。那时我上车时都会有一点轻微的恐惧,因为即便是杭州和郑州之间现在看根本算不上远的距离,那时也要在车上待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光是想到要上脏脏的厕所就令人头大。但跟那种轻度恐惧混合在一起的,还有各种多样特别的感受,包括每一次出行时的希冀,每一次到达时的阶段性安定,以及路途上碰见某些突发事件时的刺激。那时我们每次到学校,都会跟室友分享来的火车上的见闻,每个人都能讲出几件这次碰见的意外。

像有一次我跟几个朋友出去玩,碰见一个穿着老土的农村阿姨,她问我们去哪里玩,我们跟她简单聊了几句,就自顾自自己聊天扯淡了。无意间发现,她看着我们在悄悄抹眼泪。下火车的时候,有个朋友问说你们看到没有,那个阿姨哭了。我们都看到了,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

现在你基本不会跟高铁上的陌生人聊天吧?那时我们是会的,火车慢,路途长,临时待一起的车厢,就彷佛是一个临时的聚会场所,一定会有很多“社牛”,跟陌生人谈天说地。车内高谈阔论,车窗外田野飞过,空气中弥漫着泡面的味道——再一次,这个味道必须要有,这是绿皮火车的标配。

其实那种红白的火车,条件就比绿皮车会好很多,整洁许多。我想也是因此,以及其曾经的普及范围问题,并不具有过强的“那个时代”的印记,没有像绿皮车一样成为会被很多人偷偷怀念的某种标志。

我这次去韶关,坐的绿皮车,也完全不是过去的绿皮车了。卧铺只有上下两个铺位,而不是三层。每个卧铺间都有能关上的门。最要命的是,全车有空调,车窗还不能开。这就彻底没有过去绿皮车的味道了。都没有汗水混杂着灰尘粘在脸上,显然很不“绿皮”。

不想总结什么,说过去才好,或者过去不好。只是那时经历的所有车厢上的聚会,所有的厌倦、恐慌和振奋、希冀,以及现在不经意的偷摸怀念,都是事实。包括,那时绿皮车上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想到,不久之后,我们就有如此整洁快速的高铁,家家户户开车出行,并且很快就如此习以为常。习惯到似乎不曾有过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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