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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妇”沈宛:璀璨烟花后,人生皆是余烬

 菊斋 2023-10-09 发布于江苏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困重,赌酒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

这是纳兰性德悼念发妻卢氏的词作中,最为人熟悉的一首。两人琴瑟和鸣,恩爱无尽,但命运拨弄,这一世的夫妻情分在三年后戛然而止。随后续弦官氏进入他的生活,也未能在他的心海激起一丝涟漪,相反只让他困守围城,备感孤独,也更为怀念从前与卢氏赌酒泼茶的神仙日子。

这孤独大约也像纳兰性德的顽症寒疾,月月年年蚕噬着他的身心,令他不堪其苦。终于,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他的而立之年,他苍白的感情生活添了几许色彩。

明末清初的江南,不仅生活富庶,风景嫣然,文化风雅,更涌现了一批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妓,如王微、顾媚、董小宛、柳如是等,而她们与大才子们的爱情传奇,如董小宛与冒襄、柳如是与钱谦益,久久在民间传播,从闺阁到茶馆说书到诗酒雅集,都能听到她们的传说,自然也会让人对这样的浪漫爱情心生向往。

大约也是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纳兰性德希望能在江南觅一位红颜知己。可作为御前侍卫,随侍皇帝是他的职责,纳兰无力脱身,只得拜托好友代为寻觅这样一位佳人。在给严绳的信函中,他说“吾哥所识天海风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久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

“天海风涛之人”即才妓。“晤言”引《诗·陈风·东门之池》中“彼美淑姬,可与晤言”,意即他若满意,会纳此女为妾。

给另一位友人顾贞观的信中,纳兰也将此事托付:“顷闻峰泖之间颇饶佳丽,吾哥能泛舟一往乎?前字所言半塘、魏叟两处如何,倘有便邮,即以一缄相及,杪夏新秋,准期握手。又闻琴川沈姓有女颇佳,亦望吾哥略魏留意……”

峰泖,泛指上海松江一带,琴川乃江苏别称,沈姓女即沈宛。已有好友向纳兰推荐沈宛,但未及见面,他难下决定,所以请求至交顾贞观在替他“考察”沈宛的同时,再多多留意别处的佳丽。从松江到江苏,纳兰的选妾活动颇有些“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的意思。在那个时代、从他的立场,他的做法自然无可指摘。只不过,沈宛作为鱼池中的一条“鱼”,命运伏笔已在此处埋下了。

很快,江南传来了好消息。沈宛通过了考察,旋即顾贞观为她赎身,亲自送她北上京师。正在随驾康熙南巡的纳兰性德,得知这一消息后兴奋异常,立即派出家中仆人沿途护送。

岁末,康熙回京,纳兰终于能抽出时间晤佳人、置别馆了。依康熙朝律法,满汉不得通婚,又因只是纳妾,没有大操大办的必要,纳兰只请了几个好友小聚,算是对两人的婚礼做个小小的见证。江苏诗人陈见亦在被邀之列,他作词记录了此事。

佳人南国翠娥眉。桃叶渡江迟,画船双桨逢迎便,细微见高阁帘垂。应是洛川瑶璧,移来海上琼枝。
何人解唱比红儿,错落碎珠玑。宝钗玉臂樗蒲戏,黄金钏,么凤齐飞,潋滟横波转处,迷离好梦醒时。
——陈见《风入松·贺成容若纳妾

樗蒲,是一种类似掷色子的游戏。词的上一阙交代了沈宛的来历,下一阙描绘宴饮情形。陈见勾勒出了一个歌姬在宴会上的形象:不娇不怯,游刃有余,不论唱曲跳舞还是掷色子猜酒,都手到拈来,眼波流转处,妩媚尽显,千种风情。能想见,作为歌姬的沈宛参加这种宴饮应该很多次了,在别人眼中她的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实则不过是苦练多年只为糊口的看家本领。

今天是她嫁作人妇的好日子,她或许还没来得及斟酌,便以自己最习惯也最拿手的形象示人了。仔细想想,这花好月圆的婚宴中,又荡着一屡幽幽的悲凉。

沈宛以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和才情,打动了纳兰性德那颗僵冷多年的心。郎情妾意,新婚燕尔,在与沈宛的相处中,纳兰或许找回了几分从前与卢氏相知相爱的感觉。但现实的残酷很快粉碎了这场绮梦。

沈宛来自汉族,又是歌妓出身,纳兰自己是御前侍卫,其父纳兰明珠更是朝中重臣,来自家庭的阻挠必定是少不了的。何况纳兰还有一个彪悍的母亲。据传,纳兰明珠因赞一个侍女的眼睛好看,她便将此女的眼睛挖了下来送给丈夫。有这样一位重量级河东狮吼坐镇府邸,沈宛的日子可想而知。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沈宛《菩萨蛮·忆旧

沈宛词集《选梦词》存有五首词,这是其中之一。困守寓所,孤灯明灭,光影相叠,闪烁着深深浅浅的心事。想将这心事说与人听,人却在千里之外。或者哭泣是一种发泄,但也许连哭都是悄然无声的,生怕被人听见,惹来风波。

转眼到了康熙二十四年,暮春五月,纳兰性德召顾贞观等好友于府中小聚,不料旧病复发。纳兰困于寒疾,沉疴多年,每年秋冬时节便会发病:“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或许纳兰侥幸认为暮春时节,气候温暖宜人,复发的寒疾不足为虑。可这次的病势来势凶猛,不同以往,竟在七日后要了他的命,“七日不汗而死”,年仅31岁。此时沈宛与他做夫妻不过半年。吊诡的是,纳兰逝世这一天是五月三十日,恰是他发妻卢氏逝世八周年的忌日。

此时,沈宛已有孕在身。

按现代人的认识,七日弥留,纳兰当有足够的时间为沈宛与自己的遗腹子做好安排,沈宛虽只是一个妾,但他将她从江南带到京都,某种程度也该负一定责任的。不过从结果来看,并非如此。

数月后,沈宛诞下一子,取命“富森”,入纳兰族谱。此后,沈宛从纳兰旧友的视线中消失了。她离开的时间无考,有人认为其实在纳兰去世前两人已断了姻缘,有人推测沈宛是照顾富森至两三岁后,与纳兰明珠夫妇谈妥条件,离开纳兰家的。不过不管哪种缘由,沈宛总归是被扫地出门了,她的出身使她没有资格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

在那个时代,对于一个妾来说,“去母留子”是常见的做法,于礼法于家规,都不僭越。对于当事人而言,处理这类问题最简单的方法一定是恪守规矩。只是这种恪守,从现代人的视角看,有一种冰冷的残忍。

离开后沈宛将何去何从?不过再度流落人间卖艺为生罢了,她这样的人,最常见的命运大约不过像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歌姬,老大嫁作商人妇。可不管怎样,骨肉生别的悲痛,终其一生,惟有自知。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沈宛《朝玉街·秋月有感》

这首词出自沈宛《选梦词》,可谓字字血泪,不忍卒读。因了纳兰性德的缘故,《选梦词》在清代备受关注,人们赞沈宛的词风“丰神不减夫婿”,又给了她一个称呼“纳兰妇”。

回首当年,沈宛与纳兰性德初见时,她不过十七八岁,才情美貌并举,但依旧胜在年轻。彼时纳兰三十岁,已是蜚声天下的大才子,他的词作在人间广泛流传,连沈宛自己都能一口气背出很多,外加纳兰煊赫的身份和家世,他对沈宛而言,就像天上的神仙,遥不可及。

可是有一天,这位神采飘逸的仙人下凡了,站在她的面前,拉起她的手。那一刻,年轻的她认为自己何其幸运,期待余生都将与他携手,共睹一场盛大的烟花。

的确,纳兰性德的一生就像一场烟花,璀璨夺目,华丽绚烂,但是转瞬即逝。沈宛则是这场绚烂烟花后的余烬,湿冷清寂,满目狼藉。对于纳兰性德在自己人生扮演的角色,沈宛既没有猜出开头,更没猜到结局。


作者:寇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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