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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春 :​抗 旱

 故人旧事2020 2023-10-10 发布于重庆

         

/张 春

1965年初夏,旱情愈发明显,好长时间都没有下过雨,干涸的土地开始龟裂张口,到处都是耷拉着腰身、在无望的期待中日渐枯黄的各类植物,老农们担心的旱灾被日复一日的骄阳进一步证实。“立夏不下,犁头高挂。小满不满,干断田坎。芒种忙忙栽,莫等夏至来。”农谚朴实,朗朗上口,不由得你不信。

农谚一语成谶。果然,立夏以来滴雨未下,去年冬耕以后再也没有动过的犁头,依然还无所作为地高高挂在牛圈的墙头上。“小满”节气转眼已逝,农时已经进入了“芒种”天,小街子分场的水田里依然滴水不见,彻底干枯了的冬水田坎早已被一道道二指宽的龟裂切割成了若干段。看来,等老天爷的恩赐是不可能的了,抗旱栽秧已经是迫在眉睫不可回避的唯一选择。

天桥林场的知青几乎全部从场本部调下山来,到小街子投入抗旱。万幸的是,我们的水田靠河边,只要在最临近河岸的一块水田旁架起一架水车,就可以直接从河里向水田里提水。

这种老式的水车,沿袭着从几百年前的老祖宗那里传承下来的技术,提水效果有限。从河里提起来的水,仅有三分之一左右能最终进入水田,其余的都在向上提水的过程中,从水车水槽中的龙骨缝隙不停地向下回流,又流回了河里。特别是落差高、水槽倾斜度大时更是如此。因此,踩水车的速度要快,且不得中断,尽量不让提起来的水有机会倒流回河里去。这活儿的劳动强度实在是很大,对我们知青来说是一场艰苦的考验。

我们的水车是三工位的,由三人配合操作。水车驱动轴上,每个工位都安装着一对呈十字交叉的四只脚踏。踩水车时,双手搭在齐胸高的横杆上,眼睛平视前方,重心后移,一双赤脚像爬楼梯似的,有节奏地交替不停地“盲踩”脚下的脚踏,以体重和腿部肌肉的合力驱使水车转动。水车一转动起来,这四只脚踏就像以驱动轴为圆心挥舞着的四把大锤;如果你跟不上队友的节奏,或是“盲踩”时脚下打滑,脚踏就真的会变成打击你的“大锤”了。初学者被“大锤”捶打是常事,见惯不惊。好在搭手的横杆既可以稳定重心、保持平衡,也可以在脚下打滑时吊起身体,避免腿脚被“大锤”击打。

老场员们都是轻车熟路的,他们手扶在横杆上,眼睛可以到处打望,一边聊天一边车水,如履平地,完全无视脚下转动着的四把“大锤”。看着他们貌似轻松自如的样子,好不令人羡慕。但是,分场就四户老场员,人手不多,还得抽出主要劳动力耕田收水;所以,车水的工作必须以我们知青为主力。

我们都是初学者,刚爬上水车时,连站都站不稳。水车一旦动起来,我们赖以立脚的脚踏仿佛立即变成了一堆张牙舞爪的棍棒,劈头盖脑地向腿脚砸来。大家就像刚开始学骑自行车的人一样,心里非常紧张,眼睛不但不能平视,还得垂下头去直盯住脚下那不断上下翻动、迎面冲来的脚踏。盯得越紧,越是觉得脚不听话,脚板老是踩不到脚踏上。有时,一脚接着一脚连续踩空了脚踏,整个身体立即失去了支撑,不得不悬吊在横杆上了。所以,我们刚开始踩水车时,身体的力量经常是集中到手臂上,紧紧抓住上面的横杆,生怕从水车上掉下来。有的女生,一旦脚下跟不上节奏,便死死地吊在横杆上蜷曲起双脚,哇哇大叫。甚至有人因手足无措从水车上掉下来,不仅摔伤了脚,还差点掉进河里,惊得所有的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几经折腾,脚下好歹慢慢适应了“大锤”的旋转;但踩不上半个小时,便一个个大汗淋漓,累得气喘吁吁,脚下又乱套了。车水这活儿,只要人一松劲就会功亏一篑。你脚下一软,刚要翻过水槽口流进田里的河水就像缩头乌龟一样,立即顺着水槽往下缩,很快就回流到河里了

生产组长赵道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为了不耽误车水的工作,他只得先安排两个老场员带一个知青一起踩,等知青适应一段时间后,撤下一个老场员补上一个知青,最后才全部由知青单独车水。车水的人三人一班,一小时一换。

 

进入“芒种”季节已是6月上旬,旱灾加连日的骄阳,空气里已经嗅不到半点水汽。车水的人趴在水车上,上不沾天无遮盖、下不着地无绿草,就像烧烤架上悬挂在铁丝上的烤鸡腿一样,骄阳把体内的水分吸了又吸、抽了又抽。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一丝微风都不肯施舍。双眼盯住脚下从水车口流进水田里的清凉河水,喉咙里仿佛都快要伸出一双手来掬水而饮了,但可望而不可及,望梅止渴渴更渴呀!

田边的地头上有一棵桐子树,树上焦黄的树叶稀稀拉拉所剩无几,再也遮挡不住太阳发出的强烈日光。轮换下来歇气的人,实在难以寻觅到更能庇荫的处所,喜欢自我调侃的“小眼镜”蒋孝祖文就文绉绉地自我安慰道:“旱情之下,安有树荫?哪怕这棵桐子树上有一片树叶能挡住刺眼的阳光,本大爷也就不嫌弃了!”说罢,就躺到了桐子树下那淡得可怜的阴影里。

的确,有片树叶总比没有这片树叶更好。大家都认同了这种无奈的说法,再也顾不得计较桐子树的好歹,委屈地将疲倦的身躯放倒在桐子树下多少还有一点点阴影的地方,不求舒适,只求得到及时的休息。

水田经过三犁三耙之后,泥浆堵塞了土壤里所有的缝隙,田里的水就不会再向深层土壤渗漏了。于是,架水车的这块田就成了临时储水塘,提起来的河水先储存在这里,以这里为周转站,一边流向与它相邻且地势低于它的其他水田,一边通过“戽水”的方式向地势更高的梯田里扬水。

下乡之前听说过车水,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戽水”。猛地听说要安排我们“戽水”,一时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戽水”的工具是一个带绳子的斗状容器,有四根绳子分别被固定在斗状容器的口部和底部的两侧。两个人在上下两块梯田之间,或找一个适当的位置面对面站好,或用树干搭一个简易的架子面对面坐(或踏)在架子两端;每人双手各持一条绳子,使劲地将容器以底朝上口朝下的状态向上方高高荡起,然后利用其下落的重力,加速拉动系在口部的绳子,使容器的口部迅速倾斜着切入临时水塘的水坑中;水转瞬之间漫入容器后,两人再利用腰部和双臂的力量使劲拉动手里的绳索,顺势将装满水的容器朝上扬起,并一鼓作气把容器里的水倒入上一级的梯田里。如此循环往复地“戽水”,灌满一块梯田后,再逐级梯田往上戽,直到把最高一层的梯田灌满为止。

“戽水”不同于车水,每次提水量不大、扬程不高,就像蚂蚁搬家一样,靠一瓢一戽的积累,持之以恒积水满田。人累了坚持不住时,也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不用担心水的回流。相同的是,都是高强度的体力活,还得有一定的技巧和队友间的默契配合。

刚开始时,两个知青手里的“戽水斗”很不听使唤,在空中像孙猴王耍杂技一样地胡乱翻滚,动辄就把四根绳绞缠在一起,累得大家汗水淋漓却打不起来一点水。经老场员反复示范,慢慢地,“戽水斗”不再乱翻了,不时还能打起半斗水来,但却扬不到上面的梯田里去。

生产组长赵道发,急得满头大汗,时间不等人啊!他把耕牛和犁头丢给其他老场员,猛地爬上田坎,双手抓过拉绳,就叫我跟他上。开始,我和他的配合还是磕磕绊绊的,但由于有他的主动配合,很快我手上就有感觉了,“戽水斗”变得乖巧听话起来。带会了我,他又带“铁匠”洪志国,接着还带了“小眼镜”蒋孝祖。经过他这么一带,我们也成了“师傅”,热炒热卖,转手一个带一个。大家都逐渐掌握了“戽水”的技巧,慢慢地,越来越得心应手,终于进入了“戽水达人”的境界:提手、甩肩、后仰、俯身,招招式式有板有眼,一气呵成势如行云流水。

 

因为“戽水”的提水速度很慢,且得逐层上扬,需要的人手很多;所以除了车水的人外,其他的人都得加入“戽水”的队伍。车水的人腿踩累了退下来,休息后就加入到“戽水”的队伍里,“戽水”的人腰臂酸了,休息后又登上水车,轮番上阵,好不热闹。

这时,河对岸关路小学的张老师,带着学生们路过,在河岸上驻足,隔河远眺我们知青的劳动场面。后来听张老师说:“层层梯田上,犹如一对又一对舞者,在一伸一屈地舞动着道具似的'戽水斗’,美丽的水花随着上下翻滚的'戽水斗’在空中飞溅,在阳光的照射下,不断地反射出犹如烟花般耀眼的光芒。再加上河边的一架水车,田里的两张犁头两头牛,简直就是一幅难得的山水画卷!”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面真有点大导演张艺谋编排的“印象XX”的味道。只可惜当时还不知道可以把这种“借山水融人畜的画面”称为“印象小街子”。在这优美的“舞蹈”中,戽水者的腰是“舞蹈”的轴心,俯卧伸曲有致,让旁观者赏心悦目,殊不知“舞者”早已经腰酸背疼、累得要死了!

一整天干下来,大家都筋疲力竭、疲惫不堪。当天边的火烧云渐渐褪去艳丽的色彩,暮色降临,我们都以为该收工休息了。谁知,生产组长赵道发却发话了:“现在正在歇气的老场员赶忙回家吃饭,吃完饭马上回来换其他人回去吃饭。场长下了通知,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莫想回家睡觉,必须干个通天亮!知青的晚饭等会儿场长会派人送到田坎上来。”

大家一听都傻了眼,怎么突然就要“干个通天亮”?大家忍受着烈日烘烤、干渴和疲劳的多重折磨,坚持了一整天,渴望着赶快收工回房,洗去浑身上下的汗水和尘土,倒床昏睡一宿,这微不足道的期盼瞬间化为了泡影。几乎所有的知青都难以置信场长会有如此残酷的决定,纷纷瘫坐在田坎上。

原来,今天公社召开了“抢季节、保农时,抗旱抢栽抢种动员大会”,要求全公社靠河边的生产队从今天开始,必须24小时不分昼夜地车水抗旱,力保赶在夏至到来之前栽完所有水田的秧苗。果然如农谚所言:“芒种忙忙栽,莫等夏至来。”自古农村人都知道,夏至以后再栽秧,根本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什么“不辞辛苦不怕累,抗旱抢栽夺丰收”之类的豪言壮语和高调宣传,都是事后编写出来的快板词,还参加了南江县知青文艺汇演。而此时此刻,“失望与无奈”无疑是每位知青心底里最强烈、最深刻的体验和真实心情的写照。车水的腿再累,也还得继续车水;“戽水”的人腰再疼、臂再酸,依旧还得继续“戽水”,休息着的人必须振作起精神来。

没有了太阳,升起了月亮,四周变得安静了许多。水车上踩水车的人影,在朦胧的月光里晃动,龙骨划过水槽的咕咕声响显得缓慢沉重起来。“戽水斗”切入水面的刷刷声和倒水入田里时的哗哗声抑扬顿挫,节奏越来越缓慢。犁田收水的老场员也收起平时响亮而高亢的吆喝声,默默地跟在老牛身后,任由它慢步徐行。白天家长里短的聊天谈笑、相互嬉戏、咒骂干旱、诅咒烈日、发泄不满的所有语言都消失殆尽,人们机械地、悄无声息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休息的人,就地躺在田坎上,能睡就睡,睡不着就默默地静养。一点多余的事都不做,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都知道不光是今夜,明天还有干不完的活儿,能省点精力就省点吧。

场长提着一盏马灯,沿着田坎上上下下地来回巡视,既担心完不成收水栽秧的任务,又怕夜里加班发生意外。山区的初夏,尽管白天骄阳似火、炎热难耐,夜里的气温还是很低。一群知青睡在露天无垫无盖的田坎上,难免有人会着凉感冒。心事沉重的场长,一看到有人睡在地上,立即把马灯对准他的眼睛晃来晃去,迫使其睁开眼睛坐起来休息,以防受凉。无奈疲劳已经无法抵御,睡意已经压倒一切,场长一离开,大家立即又都躺倒在地上。蚊子的围攻早已置之度外,除了换班迫不得已起来之外,谁也叫不起来谁。

黎明时分寒气逼人,干活儿的人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节奏。休息的人也不敢再睡了,不用谁叫已冷得跳起来,黑暗里田坎上四处都是使劲蹦跳、急于驱散渗入体内寒气的人。此刻,再也没有人诅咒烈日,人人都在期盼着旭日东升。

随着疲劳的积累,抗旱的效率越来越低,但累积的劳动成果却不能否认。赶在夏至到来之前,小街子分场的一溜梯田全都栽上了秧,稚嫩的秧苗成行成列、整整齐齐地铺满了微波荡漾的水田。完成了抗旱任务的知青们,带着睡意朦胧的疲惫身躯,踏上了返回林场的山路。30里外的大山里,抢种玉米的任务还等待着我们的归来!

 作者近照及简介:

张春,生于1948年。1964年从重庆市西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到四川省南江县关路公社的社办林场。1972年底回城,退休于西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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