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叔故事：生死两不欠

01

90年代对我来说，是很奇妙的时代。那时我跟随师父游历江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或听到令人唏嘘的故事，见证许多离奇的时刻。

那次，我们到山东给人办事，路过一处烂尾楼时，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

当时天还没黑透，尚能看清烂尾楼里头的情况，但我没有看到人。

“有人在吗？需要帮忙吗？”我刚喊了两嗓子，被师父制止了。

师父沉声说：“天快黑了，也许有东西出来了，先赶路吧。”

我年纪小，道行尚浅，什么也没看出来，额头霎时间渗出冷汗来。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请我们办事的主人家。男主人姓宋，四十出头，热情地招待我们。宋先生说，我们远道而来，先住上一晚，明日再领我们去看阴宅风水。

宋先生家的阳台很大，吃过晚饭后，我们就坐在阳台上聊天。

我四处张望，猛然发现，站在阳台上能看到那座烂尾楼的一角，不禁问：“那烂尾楼是怎么回事？”

宋先生的脸色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神神秘秘地说：“听说那里原本是要建一个宾馆来着，后来钱不够，就没继续建了。不过，依我看，就算钱到位了，这宾馆恐怕也建不起来了。”

“为什么呢？”

“因为那里死过人，不吉利。”宋先生说，“就在一年前，有个男孩在烂尾楼出事了。这事发生后，大家夜晚经过那里时，都会听到鬼哭声。”

我想起刚才听到的哭声，心里咯噔一下，追问：“他是被人害死的吗？”

“也不是……其实也是。”宋先生掂量着，皱了皱眉，“这事我从头给你们说说吧！”

02

死者，名叫吴小志（文中化名）。

他出生在村子里，从小被人唤作“茶壶”。因为他体弱多病，身材矮小。

在生他之前，父母已经有了三个健康可爱的儿子，对这个天生有缺陷不可能长到正常人身高的孩子非常嫌弃，觉得他给家里丢脸了。

他没有做错事的时候，被父母冷漠对待。他一旦犯了错，就会遭到毒打。

有一次，他因为在吃苹果时，忘记把大个的苹果留给哥哥，被父亲打得一身是伤。在夜里11点，他像个流浪儿一样，在村里到处敲门：“救救我好吗？救救我啦……”

吴小志6岁那年，一直跟着工头在外地工作的爷爷回到了村子。父母立刻把吴小志塞给爷爷，带上三个健康快乐的儿子，搬离了村庄，过更好的生活去了。

他们是偷偷走的，等吴小志发现时，曾经的家成了一个空壳。吴小志还在那里找啊找，爷爷问他找什么。

吴小志说：“玻璃弹珠，妈妈买给我的，她说她是买给我的，怎么也带走了呢？”

爷爷心酸又无奈地叹气。

其实，爷爷长年在外，对吴小志也没什么感情。他也不太会照顾人，爷孙俩凑合着过。

爷爷好喝两口，一喝酒就抱怨吴小志是累赘，说自己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子，怎么还要养孙子，苦日子没尽头了。

吴小志12岁时，爷爷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他迎来了第二春，女方比他小10岁。他高兴得不得了，老婆长老婆短地叫唤着。

春红（文中化名）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她也嫌吴小志拖累他们，使出各种法子离间爷孙俩原本就不怎么深厚的感情。

爷爷最终与春红领证结婚，同时狠心抛弃了吴小志。

他叫吴小志去找他的父母，是时候把他交还给他爸妈了。

吴小志把鞋底都走薄了，才来到了父母家门口。

分开六年，面对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小儿子，父母不但没有丝毫的愧疚，他们的心还比之前更硬更冷。

他们不愿认这个儿子，丢过来两百块钱和一套他哥哥穿过的旧衣服，就把他打发走了。

03

吴小志只能自生自灭。

那天，他在学校上课时，饿晕过去了。

班主任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新老师蔡玉冰（文中化名），住在学校附近的村子，她可怜无依无靠的吴小志，把他带回自家住。

住在蔡玉冰的日子，是吴小志一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

他与老师一同上学，一同回家。他洗菜，老师做饭。饭后，他主动收拾碗筷，老师打扫卫生。然后，两人一块出去遛狗、散步。之后，吴小志做作业，蔡玉冰备课。

吴小志在平静的日子里绽放微笑。

可惜好景不长，几个月后，蔡玉冰那在工厂打工的母亲休假回来了。

看到女儿收留了一个孩子，十分生气：“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你一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养这么个孩子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啊？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我这学雷锋做好事，我还怕被别人议论不成？”蔡玉冰反驳，“你也不要把人想龌龊了。”

因为吴小志，母女俩没少争吵。好在母亲很忙，很少回来。

但与蔡老师分开的日子，终究是来了。

经媒人介绍，蔡玉冰要嫁到很远的城里去了。出嫁当天，她母亲再三警告吴小志，不许说话不许胡闹，免得破坏了美好的婚礼。

蔡玉冰走上婚车前，却特意叫吴小志到身边来：“小志，我要走了，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吴小志使劲摇摇头。

“你个没良心的小家伙。”蔡玉冰笑着嗔怪道。

直到婚车使出村子，快没影了，吴小志突然追着婚车拼命地跑。他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远很远，哭得肝肠寸断，但始终没说一个字。

04

蔡玉冰出嫁前，她的母亲大概是为了让她顺利嫁到城里，承诺会好好照顾吴小志。

但蔡玉冰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翻脸了。

她毫不犹豫地把吴小志赶走，吴小志也不留恋没有蔡玉冰的家。

他往村子的西边走去，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一个热闹的镇上，打工为生。由于年纪小、个子矮、力气小，他挣得不多，经常饥一顿饱一顿。

打工期间，吴小志交到了唯一的朋友周东（文中化名）。周东比吴小志大两岁，是由奶奶带大的穷苦孩子。

尽管在周东的软磨硬泡下，吴小志说出了自己痛苦的经历。但周东仍然觉得吴小志不信任任何人，不愿与他人太亲近。

“我可以跟你做一辈子的朋友。”周东对他说。

他下意识地摇头：“没有人可以对别人好一辈子的。”

他习惯了被抛弃，习惯了分离，习惯了孤独。

镇上有一栋烂尾楼，就是我和师父看到的烂尾楼。吴小志一有空就走到烂尾楼上静静地看风景，有时周东会跟他一块去。

周东站在吴小志的身后，看着他那被艰辛的生活侵蚀得形消骨毁的单薄瘦小的身子，鼻子阵阵发酸。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到烂尾楼来吗？”吴小志罕见的主动问周东。

周东尝试着猜测：“因为这里比较安静，不会有人打扰你？”

吴小志摇头，淡淡地说出一句蕴含巨大的绝望和悲伤的话：“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像烂尾楼一样，被人遗弃了。”

从那时起，周东已经觉得吴小志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了。

05

在周东的印象中，吴小志不会哭，更不会笑，一副面瘫的模样，但两只眼睛里却饱含深不见底的忧伤。

哪怕是老板给他发工钱时，吴小志也是面无表情，仿佛拿不拿得到钱都无所谓了。

他的话也很少，一开口都是消极的诉说。

周东总是鼓励他向前看：“我们都在慢慢长大，等我们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吴小志似乎听不进去：“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还会有好的未来吗？”

“当然啦！”周东给他打气。

吴小志不以为然：“不会的，如果我真的有值得期待的未来，他们就不会抛弃我了。他们肯定早就知道我没用处，才不要我的。”

周东的眼睛湿润了，但他不想在吴小志面前哭，怕影响朋友的情绪。

时隔多年回想这件事，我才意识到，吴小志当初应该是患上了抑郁症了。

吴小志的状态不对劲，周东非常担心他。

有一天，吴小志没有来开工，周东连忙请假去找。

他在烂尾楼下找到了吴小志，准确来说，是吴小志的尸体。他赶紧报警，警察经过调查，推断吴小志死于意外。

情况可能是这样的，吴小志在楼上看风景时，不小心被地上的绳索绊倒，失足掉了下去。

去世时，他还不满18岁，还是个孩子，却令人感觉走了长长的一生。

周东在处理吴小志的遗物时，发现了两张皱巴巴的100元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那是12岁时，父母第二次抛弃他时塞给他的，他从来不用。两张纸币上，一张写了个“爸”字，一张写了个“妈”字，那套旧衣服上则用黑笔写了大大的五个字“生死两不欠”。

周东忍不住大哭起来……

宋先生的朋友的儿子认识周东，所以他才知道详细的来龙去脉。

我终于明白，夜里，从烂尾楼传来的呜咽声，是阴魂不散的吴小志在为自己的命运悲泣。

师父感叹一声，带着我去给可怜的吴小志做了一场法事超度他。

活着不易，多一些善意与理解吧！有的人，拼尽全力也没能成为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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