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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人使用的手机的时候，应该是新千年以后的事情了。第一批使用者是在广东发财的老板，有钱，又长期身在科技发达的地区，一到过年，他就会在村中心打电话。 我见过好几回，那时的手机真是大哥大，比砖头小一些，黑乎乎的一块，带着长长的天线。没得碰过，不知道沉不沉。 过了几年，第二批使用者出现了，做保险的堂叔们。他们一家子几乎都在从事与保险有关的事务，我后来如果不是读书成绩还可以，应该也会在家人求情下，去卖保险了。 堂叔们的手机不是大哥大了，很小的翻盖手机，冯小刚二〇〇三年拍的电影《手机》，里面的摩托罗拉手机也是这种翻盖的手机，带着长长的天线。有时，他们会出现在全村最高的小学楼顶上，有时会爬到大山的山顶上，我们见到时还吓了一跳——城里人怎么也爱爬山？他只不过是想找个高一点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信号而已。 不久后，村里的人家都装起了座机电话，通话需求得到解决，手机热暂时告一段落了。农民几乎都在村里，用不着买一个贵得离谱的手机，只有那些外出的人才会买手机了。 二〇〇三年，我十三岁，到城里去给父母煮饭，也成了“外出”子弟。我永远记得，从未出过远门的我独自一人坐上开往南宁的汽车，有人对家人说：“他还那么小，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丢了怎么办？”嘿！爷爷奶奶还真被吓住了，直到我父亲回了电话——孩子到了，他们总算舒了一口气。不过，后来每每回忆这一件事情，爷爷奶奶总是认为当时让我一个人去大城市是冒失的，再也不能做那样的事情了。 我走出南宁江南客运站，在一个电话亭给我父亲的BB机挂了一个电话。如今我忘记怎么给BB机挂电话了，但父亲之前就告诉我该怎么打，他收到信息后也会通过电话亭给我回电话，我要做的仅仅是原地等待。BB机是做保险的堂叔送的，他们已经用上手机了，BB机用不着了。二〇〇五年，BB机退出市场了，想来父亲还抓住了它的尾巴，用过一段时间。 过了半年，我们搬到了北海的市郊谋生，到电话超市打电话没有以前方便了。有一天，父亲到城里买回了一台手机，平头的诺基亚，黑白的显示屏，全家人乐了一天。如今怎么也想不明白，不就一台手机，至于吗？后来我自己买房子和小汽车都没有那么高兴过，我想，许是年少的我对科技和时尚皆不懂又向往在作祟，有种神奇的力量被自己触及的狂乱。 二〇一〇年，我上大学了，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滑盖的彩屏诺基亚。我选择那台手机的理由简单又好笑——按键很舒服。这时，大家都人手一部手机了，但村里还不行，只有少部分人有个人手机。 我的二伯母，人有些傻乎乎的，但她有一个大屏的智能手机，用一根绳子挂在胸前，经常跟别人展示。我奶奶跟她素来有仇，很看不惯二伯母的做法，说：“我才不要那么威风呢，天天拎着一个手机，见一个人就上去让人家教自己怎么用。” 不过，老人变小孩的奶奶似乎忘记了她曾经说过的话，前段时间也嚷嚷着要一台智能手机。十多年前，家人给爷爷买了一部功能机，一直用到爷爷耳聋，常常不接听电话。家人烦了，又给奶奶买了一台功能机。 我已经习惯给爷爷打电话了，然后问奶奶在不在。当我再拨打爷爷的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已经关机（可能他忘记充电了），我只能拨打奶奶的手机，然后问爷爷在不在，我深切感到人衰老之快，想做点什么，又什么都做不得，倍感无力。 一个月前，我突然想在直播平台唱唱歌，奶奶知道后，早早就在我弟弟的手机旁，等着我出现。可惜头几次我都没有调试好，效果很差。不久后，她突然跟弟弟和姑姑说，有没有旧的智能机，她想要一台，说村里的五奶奶（奶奶的好友）看抖音，嘿嘿地笑，她也觉得很好看，想要一台。 弟弟是一个粗人，语气生硬地说：“人家五奶奶有那么多钱，你能比得了吗？你也想学威风。”姑姑说，旧手机是有，就是不知还能不能用。 没办法，她转而打电话给她的大儿子，我的父亲，说想要一台电视，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父亲也是一个粗人，说：“要什么电视，等我明年回去了，我买一个大大的电视，就放在客厅里，大家都能看。给你买了，你都躲在里面不出来了。不买。” 奶奶四处碰壁，心情很不好，这件事情我通过家里的微信群了解到了，我在里面回应了父亲：“阿爸，这个问题我跟你的视角不大一样。奶奶不是说有电视看就可以了，你们都看你们爱看的，有几时问过她想看什么？电视对奶奶而言，也不仅仅有画面有声音就可以了。她可以天天看《刘三姐》，你可以天天陪着她看吗？” 父亲没有回复我。这是我家男性的通病，回答不上来了就沉默了，一声不吭。 除了我和妹妹，家里没有人支持奶奶拥有一部智能机的想法。他们每个人都用智能机，却认为老年人就不需要使用智能机，这也是他们一贯的思维，比如，人到六十岁以后就不用做爱了，很多孩子都将父母分开，帮各自带孩子，这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我今年在四川宜宾遇到一位八十四岁的小学退休语文老师（他的故事我计划专门写一篇），我问做了结扎手术的他：“你什么时候才没有性生活的？” “八十以后就没有了。” 从六十到八十，整整二十年，凭什么一周几次性生活的儿女能强硬地了断父母的性福生活？ 我有一位四伯父，他跟小儿子一家在南宁生活，四伯母跟大儿子一家在柳州生活。他当过兵，身强体壮，回家过年时到我家诉苦：“以后孩子有能力就养孩子，没能力就不要生。现在搞得我跟老婆像牛郎好织女一样，一年到头就见一两次面。唉！有苦难言啊！”想那事儿？忍着！（这里还仅提到生理上的需求，情感上的相伴与心灵上的依托呢？不要说我的父母都是自愿分开帮自己带小孩的，对于绝大多数中国父母，我们都懂，孩子都说需要他们帮带小孩，他们还能怎么说？若到了我成为爷爷，我肯定会说：“不行，我要跟你妈一周至少还做两次爱，你们自己带。”） 我父母明年也回家了，不外出了，我和弟弟妹妹也面临如何“分配”父母的问题，有多种方案，但我总在说，能不分开他们就不要分开他们。 考虑到家人没几个人愿意支持奶奶拥有智能机的想法，也不想跟大家讲太多大道理，只在家人群里说一句：“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我来解决就行了，大家不要再为这事多嘴了。” “我问奶奶了，是不是想听幺哥唱歌？她嘿嘿笑了，说是，”妹妹在电话里说，“她就是不好意思说，就说想看抖音。以前也没有听说她要智能机，你一搞直播她就说要。” 我无奈地笑了，说：“你不能这么有引导性地问，你知道的，奶奶不识字，最没主见，很容易被引导的。” “可是，你是她最牵挂的人，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想看你也是正常的。”妹妹不服气地说。 “喏！那奶奶哭着要智能机，搞得大家都有些不快，还是我搞直播引起的咯？” 几天后，正在直播唱歌的我接到奶奶的电话，说不要智能机了，不要了。我听到旁边传来叔叔和堂弟的声音：“多了一台智能机，又要月租，又要话费。” 奶奶被他们吓得不敢再说要智能机的事情了。钱啊！人穷志短，人穷了，很多看似合理的基本需求，也得像我的四伯父一样，你给我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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