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抽烟，也不提倡抽烟，但似乎也不大反对别人抽烟。抽烟是一件很个人的事儿，只要不伤害到他人，抽不抽，旁人管不着。我这样一种自由的态度，许是跟成长环境有关。 在我小的时候，故乡的人们大多抽烟，男女皆有。有一个人称细五公的爷爷，他有一根长烟斗，像一条直愣愣的蛇，黄色，扁扁的蛇头上可塞进烟丝，伸手点着，他就将嘴含住蛇尾，一阵一阵地吸。村里只有他拥有长烟斗，听说过去的教书先生也爱用长烟斗，还用烟斗敲学生的脑袋。细五公没什么文化，想来他的烟斗是不打人的。 细五公的邻居是一个有些文化的光棍汉，是旧时的大夫，我儿时生病也在他那里拿过几次药。他长着一个大大的肚子，见人咧嘴就笑。他有手艺，人长得也不赖，怎么就打光棍了呢？同细五公的长烟斗不同，他用的是一支很短的烟斗，约莫十公分的样子，后来我知道，有文化的人往往爱用这样的烟斗，似乎是身份的一种象征。 过些年，细五公死了。他的长烟斗带走了吗？ 再过些年，做大夫的光棍也死了，他的短烟斗呢？ 自那以后，村里不再有人使用旱烟斗了，都抽水烟。抽水烟得有水烟筒，竹子做的，取来三四节竹子，用铁枝打通上面几节，注入水，在中间安插一个放烟丝的吸嘴，点火就可以吸烟了，乡人将这种抽烟的方式叫抽水烟，都说没有那么呛。虽然曾经好奇吸过几口，到底是旱烟呛还是水烟不呛，我完全无法比出个所以然了。 我上小学那会，村里的妇女似乎一夜之间都想抽水烟。六姐大我几岁，家里穷，上不起学，偷偷帮我做作业。我在灶台下找来一块黑炭，把水烟筒的吸烟口涂黑，对六姐说：“你帮我做作业辛苦了，吸口烟吧！”她果真像大人模样吸了起来，等她放下水烟筒，发现我在哈哈大笑，她的嘴唇上下黑了一圈，好像男人长了胡子。她明白后要来打我，可我已经笑着跑远了。 抽水烟大多是贫苦的农民，年轻的后生抽得不多，他们更喜欢吃烟子。烟子就是现在常见的盒装纸烟，便宜贵的都有。那时有五块钱一包的红梅，还有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小卖店的老板说：“要什么烟？” “红套衫，”买烟的人说。红套衫是当时中老年男子夏天爱穿的上衣，露出手臂，两条肩挂刚好挡住两个乳头，穿起来很凉快。在客家话里，红套衫和红塔山有些像，买烟的人喜欢这样说，大抵和说“我要女人的红内裤”一样，有些别样的恶趣味。 等我念初中时，学抽烟的小年轻就更多了。他们点燃烟子，猛地吸上一口，接着把嘴窝得圆圆的，徐徐地吐出一个烟圈，越大越厉害。谁也不服气，都窝着嘴，一个个像放屁一样地吐烟圈。 农民有时也抽“烟子”。外出打柴、放牛和劳作，带上水烟筒有些麻烦，讲究一点的人会撕下一两页孙子的数学簿，摊开，将烟丝整齐放好，卷起来，在收口处沾一点口水，点火，悠然地吸起来。也有人就地取材，摘下一张荔枝树叶大小的叶子，卷子来，将吸嘴处捏扁，一样可以自得自满地抽上一回。如今想来也生奇，这两种抽烟的方式都只有男人做，女人是不做的。想来这样的抽烟方式有些粗鄙、野蛮，女人不做也罢。 年轻的后生没钱买烟子时也会抽水烟。我记得邻村的一个孩子，不肯用心读书，专学坏。有一次，他看见我父亲抽水烟，自己的烟瘾也犯了。我父亲逗他玩：“叫我一声爸爸就给你吸一口”，他真的不停叫爸爸。前段时间，有个孩子和我打球，要跟我打赌。赌什么呢？我说你输了叫我一声爸爸，我输了也叫你一声爸爸，他说那不赌了。想来时代进步了，小孩子都知道爱自尊，反而我丢掉了。 过去的烟盒印有一些杠杠还是什么，集齐了就可以兑换东西，我们小孩子不抽烟，但常常会盯着别人的烟盒，别人扔下烟盒就捡，看到还剩一支烟就力劝烟主赶紧吸。想来，儿时的我也有成人一般的烟瘾，只是瘾的是别人的烟盒。 我和母亲到江西旅行，看到江西的不少女子都爱抽烟，好似故乡的中年妇女爱抽水烟，旁人见怪不怪。我自叹不如，以前有过几次应酬，别人强行敬烟，耐不得烦，只好接了。他还要给我点火，我一下子就别扭起来，香烟在手里怎么拿都不自然，像个鸡爪子攥着一支烟。试问强行要我抽一支的人，这样的情形还不能证明我不抽烟的吗？ 给人借火点烟也有讲究。不管是火柴还是打火机，一次不能超过三个人，有“三不点烟”的说法。二战时，一个士兵用火柴给别人连续点烟，敌人开枪打死借火的第三个人，原来火柴持续点烟到第三个时，足够的时间和光亮已经暴露了具体位置。后来，这个说法引申为给第三个人借火必然给他带来厄运，人们往往给第二个人借火后，即使仍有人要借火，火柴烧得再旺也要熄掉，再划一根。打火机时代同样如此。 给人借火的学问远不止如此。有的男人跟伟人毛主席一样，嘴角下长有一颗肉痣，幸运的话，肉痣上还长有几根又长又黑的毛，名曰髭须。著名作家梁实秋说：“髭须是更讨厌的东西，如果蓄留起来，七根朝上八根朝下都没有关系，嘴上有毛受人尊敬，如果刮得光光的露出一块青皮，也行，也受人尊敬，唯独不长不短的三两分长的髭须，如鬃鬣，如刺猬，如刈后的稻秆，看起来令人不敢亲近，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渗濑人’，所以人先有五分怕他。”梁实秋言重了，他不懂得髭须是好东西。我的一个表哥就有髭须，中学未毕业的他常常拇指和食指轻轻捏在一起，其余三指像兰花指一样翘起来，悠然自得地捋他的髭须，一遍又一遍。他始终坚信，只要保护好他的髭须，他就能一改生活的霉运。给我表哥这样的人借火点烟要尤其小心的，特别是用打火机，火不能太大，烧了他的髭须就麻烦大了。 如今，故乡上年纪的人们还是爱抽水烟。年初二那天，我送奶奶回娘家，她一到娘家就四处窜，别人问她是不是要找卫生间，奶奶说：“我首先要找到水烟筒。”她的烟瘾压不得多久。 水烟筒一直在变。最开始是竹子做的，别人偶尔打架的时候还会拎起来砸人，易坏。随着瓶装水的普及，有人用塑料瓶做成水烟筒，轻便又耐用。再后来，不锈钢的水烟筒都有了，街上都有卖。不锈钢做的水烟筒是砸不坏的，倒是能打坏人。这样的水烟筒做传家宝也是可以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