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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行至山东，旅途尾声专程到莱阳一趟，为的是一探家族迁徙的足迹。 绝大多数东北家庭都有一部闯关东的家族史，我家也不例外。只不过过去二十多年里我听说的一直是出自山西，今年问二姑，她说村里老人讲：祖先是出自登州府莱阳县。 古时的登州在今山东，因为境内有一座文登山，所以原本叫做文登（而文登山据说是因秦始皇东游至此、召集文人儒生登山而得名）。唐朝初年始置登州，明洪武年间为加强海防，始置登州府。 古时莱阳县范围很大，包括今日莱阳和莱西以及一些其他地方，并不只是今天的莱阳市区。我查网上，到“登州府莱阳县”追溯祖籍者众多。有资料统计，民国初年，山东人闯关东人口总数超1800万，其中来自登州府莱州府的约占80%。 我们家祖上大抵不是读书人，没有族谱，因而于何年、自何人起始在黑龙江定居的历史，便更不可考。
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里，人类驯化了植物，植物也驯化了人类。人们如同庄稼一般扎根在某处，世代定居，与那片养育了他们的土地根脉相融。除非外力迫使，很少背井离乡。 安土重迁与对故乡的眷恋，经由一代又一代人的繁衍，逐渐刻进文明的基因。 今日交通便捷、网络发达，社会格局、经济形式与个体的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极大变化，我们大概很难再体会到那个时代背井离乡所需要的勇气。那时远走，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永别：一生不再回去，也不再葬于故土。远行的人像一颗种子，向遥远而未知的土地跋涉，历经陌生长路上的数重险阻，若能寻到新的土地落脚扎根，便成为后辈子孙们的祖先。 如今户口本上登记的籍贯，按规定是上溯三代、以祖父的居住地为准。而从前所谓的祖籍，可要久远得多。 今天的人们频繁地迁徙，上数三代人，几乎都出生在不同的地方。而这脚步在逐渐加快：更年轻的家庭里，父母与每一个子女可能都出生在不同的城市，拥有不同的故乡。而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可能还要随父母更换许多个城市，这使得故乡这个概念更为模糊。 无论我的祖先起初是哪里人、是何时开始姓李，他们都应是在明清时过了山海关，随着那个时代的滚滚洪流，千里迢迢来到最北方的省份，辛勤劳作，以八千二百吊铜钱买下住处，繁衍成今天的村庄。 于是几百年间，我们这个家族逐渐成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
车窗外草木葱茏，这素未谋面的祖先之地，比边疆更让我感到陌生。只有平整无垠的大片田地有些熟悉。 如果祖先真的曾在莱阳生活过，他们又是何时到的莱阳呢？在莱阳之前，又曾居于何处？ 人类的脚步兜兜转转，逐水草而居、因种种趋利避害迁徙，或长或短，落脚过无数山河。又该追溯到哪里，算是故乡呢？
前几天坐火车到青州的时候，车上小电视正在放电影《脐带》的宣传片。 人们追根溯源、认祖归宗的诸多努力，何尝不是在重新摸索这条“脐带”呢。每个人都和这世界血脉相连，都想追寻自己的来路。 而在九州山河间循着青史与诗文寻访几千年的文明，又何尝不是出于同样的情结呢？这些大地上的标点，也是精神上的自我认同。 茫茫神州大地，不断交融的南北东西。每一滴水里，细看都有河与海的轮廓。
如今的莱阳市是山东省辖、烟台市代管的一个县级市。 下午四点半到达莱阳，出门时正赶上斜晖洒满街道，小城怀抱着灿烂的阳光。两侧梧桐树翠绿，饱蘸辉光。 莱阳经济绝算不上发达，甚至商场都没有成规模的，最繁华的街道也多是平房或两三层楼。两轮四轮的车流散乱，开车和停车都乱七八糟一片，没点儿秩序，而这还算是“严管街”。接孩子放学的队伍还像是二十年前的模样。我住的地方已经算是繁华的市中心，但旅馆依然陈旧破败得有些夸张。四周有很多面包店，但饭店没几家。 在莱阳住的这两天，吃了好几顿“稼赞八宝粥”，点心和粥都挺好吃，是自选称量的那种先进模式，但核算下来一顿竟也不便宜。 门口这条大道叫“旌旗西路”，听起来很酷。 莱阳有许多以“夼”命名的地名，张家夼、南张夼、谭家夼、左家夼…… 夼，读kuang三声，是洼地的意思。莱阳从前应该是个河流密布地势平坦的地方。
走去蚬河边看景。 蚬河流经市中心附近，是莱阳五龙河的支流。 因为西边高密市境内已有一条五龙河，所以莱阳的五龙河也称'东五龙河'。它上游有白龙河、蚬河、清水河、墨水河和富水河五大支流，一般以清水河为正源，发源于山东省烟台市的栖霞市牙山北麓，与其它四条支流汇于莱阳市五龙村附近的五龙峡口，成为一条大河，即五龙河。五龙河流长124公里(山东省志地理志记作128公里)，总流域面积为2768平方公里，最后注入黄海丁字湾。据说是胶东第一大河流。 近年莱阳市在蚬河两岸打造十里绿化长廊，要形成'双河抱城'。 从闹市走几步就能到蚬河边，立刻清静开阔起来。
过桥，走到蚬河公园。 蚬河公园规模很大，晚饭后门口热热闹闹有很多本地人聊天跳舞，小孩子们在游乐设施间跑来跑去。公园里安静闲适，树林茂密，河水清澈，路修得很好，设施也完备，有好几个大球场。曲曲折折走在其中会逐渐忘却市区里的喧嚣。蚬河两岸夜里亮灯，沿着河边能走出很远很远。 晚霞收束天边，暮色四起，流云四散，但云层间依然有星辰漫洒。大概是空气很好，星星们一眨不眨。 已而云盛，浩瀚夜空唯明月一盏、孤星一豆。眺望远处只有高楼一双。 走在蚬河边，发微信给家里人，爸爸说，代他问候一下莱阳。
沿着蚬河一路走到大润发，发现一路遥遥的锣鼓声原来是在排演秧歌。 秧歌队散场，我在盛隆新天地的广场上抬手“接收”了一朵莱阳送的玫瑰。 
晚上发朋友圈，想着要客观地写写莱阳。可是故土二字脱口就带了温柔，必将有失公允。 它只是一个小县城。 它有很美的月亮。
莱阳博物馆很小，就在宋琬故居里。两进院落，寥寥几间房舍作为展厅。 七千年前，莱阳地带已有古人类居住。莱阳正式建城是在唐永徽元年（公元650年），本名昌阳，后唐庄宗李存勖为避其祖“国昌”名讳，改昌阳为莱阳，沿用至今。 明清两代，莱阳与莱西共有进士178名，为齐鲁之首。 看展板介绍，莱阳人宋琬是清代八大诗家之一，被誉为“一代诗宗”。宋琬故居里的“诗风永在”是冰心题的、“一代诗宗”是艾青题的。而他的诗我一篇都没读过。惭愧。 而今莱阳出名的主要是作物——鲁花花生油与莱阳梨。现在莱阳依然有明代栽植的“梨树王”可看。可我来的这个季节，梨花已经开败了，梨子成熟还早得很。 我仔细阅读展板上莱阳的历代名人，只有螳螂拳创始人李秉霄是李姓。 家族痕迹，仍无迹可寻。
莱阳的恐龙博物馆可是很大，全称叫“烟台莱阳白垩纪国家地质公园”。是以白垩纪地球演化历史为主线，涵盖地貌景观、水体景观等多种地质遗迹类型的国家地质公园。 莱阳市境内白垩纪地层发育齐全、白垩系地层出露连续完整，形成了罕见的平原恐龙峡谷群，埋藏有早白垩世热河生物群、晚白垩世莱阳恐龙动物群和恐龙蛋化石群。这里不但是我国重要的中生代化石产地，更是我国地质古生物学家最早发现恐龙（棘鼻青岛龙）、恐龙蛋、翼龙和昆虫等化石的地方，中国古脊椎动物学会也诞生于此。 莱阳因此被授予“中国恐龙之乡”的称号。 这个公园离市区挺远，非节假日的时候，估计主要是靠承办小孩子的研学活动来运营。我到的时候就正好赶上一个学校来研学，众所周知，小学生战斗力极强，一声令下能立刻攻占整个场馆，阵势之大恐龙都能给吓跑。好在他们只是临近研学尾声时才为了做题半自由活动，大多时间老师和工作人员都是管理有序的，分成一队队带着，基本没有乱跑乱喊的，已经很有素质了。 恐龙蛋是这里最值得一看的（因为其他古生物化石很多是从外地运来的，有很多还是内蒙古辽宁的）。莱阳王氏群的恐龙蛋化石种类繁多，埋藏丰富，是我国最重要的恐龙蛋化石产地，也是我国地质古生物学家最早发现恐龙蛋的地方，同时也是恐龙与恐龙蛋共生富集的地区。对于了解恐龙的生殖生态行为，恐龙与恐龙蛋的对应关系尤为重要（慈母龙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学者们也在这里建立了恐龙蛋的命名系统。 恐龙蛋有长形蛋、圆形蛋、椭圆形蛋还有网形蛋，共计4个蛋科5个蛋属12个蛋种。看起来形状最奇怪的是棱柱形蛋，是伤齿龙类下的。（还有什么长形长形蛋） 长形蛋总是排成一圆圈，倾斜地埋进沙土蛋窝中，钝端向内，尖端向外，是排列最规整的。 那么恐龙蛋还有没有可能孵化呢？估计不成，因为大多情况下只有坚硬的钙质蛋壳能够成为化石保存下来，里面会被后期形成的方解石晶体填充。
中学时候最喜欢读《青少年不可不知的……》系列书，其中装帧精美、图片神秘又震撼的科普丛书最吸引人，就像现代版的《山海经》。 如今在这展厅里重温宏大的生命演进史：46亿年前地球形成，大约40亿年前早期生命出现，38亿年前蓝藻出现，6亿年前多细胞动物出现，5.42亿年前生命大爆发，寒武纪早期脊椎动物出现，奥陶纪大灭绝，志留纪海退沧桑巨变，泥盆纪脊柱动物出现、两栖动物登场，二叠纪重返海洋，三叠纪哺乳动物出现，侏罗纪晚期鸟类出现，白垩纪恐龙大灭绝，而后新近纪人类登场。 这些生物学知识其实每次都记不住多少，只记得那份震撼。 穿过展厅里的时空长廊，“穿越寒武纪海洋”这个展览区的古生物长得实在有些怪诞。这个前面游的，是奇虾，能长到两米多，而当时其他大多数动物平均只有几毫米到几厘米。真乃庞然大物。
整个地质公园主要由古生物博物馆、张和国际树化石林和棘鼻青岛龙遗址馆构成。 走出博物馆去看张和国际树化石林的路上，盘盘绕绕，一路是发掘过恐龙化石的红色岩层，看起来有些像甘肃地貌，雄壮又苍凉。
木化石又称“硅化木”，是石化了的植物枝干化石。在距今一亿五千万年的中生代侏罗纪，由于地壳运动或火山爆发，古代森林瞬间被泥沙碎石或火山熔岩所掩埋，与外界和空气完全隔绝，在地层的重力积压与高温作用下，经含有高浓度二氧化硅溶液的地下水长期浸泡，树木中的有机质逐渐为二氧化硅所取代，经过漫长的岁月，形成了与石头一样的硅化木。 这里的树化石全都是张和先生捐赠的，园区面积不小，遍布世界各地发现的上亿年的古树化石。但完全没有玻璃罩或围栏，就直接“平易近人”地放在外面，也没人看管。研学的小孩子们就在其间野餐嬉戏，鸟儿也就站在那高高的化石顶上歇脚，就像最普通的树林一样。相比金沙遗址博物馆特别宝贝地放在玻璃罩里的那方木化石，真是神奇的景象。（鸟：莫得区别，站着得劲儿就行。）
最后这个棘鼻青岛龙遗址馆有俩馆区（因为要建在发掘原址上）。我只去看了一个，另一个太远，还得走好几公里。研学团队的讲解老师还特意热情地邀请我坐学生们的大巴一起去。想想再晚一会儿回市区要打不到车了，只好谢绝。
（这些像精灵球一样罩着的就是恐龙蛋） 坐上回去的网约车，和司机聊天才知道地质公园旁边就是个矿泉水厂，且拿着恐龙馆的门票可以进去免费参观。工厂上的大字写着“恐龙圣水”，未免有些可爱。司机师傅说用的是地下水，可深，是他们这里水质最好的水了。 本想着去莱阳的便利店买一瓶尝尝，可接下来就要赶飞机，带不了水，只好作罢。
想起这一趟偶然发现山东遍地流传“秃尾巴老李”的传说，这故事最早见之于地方志记载是在康熙年间的《文登县志》（文登县，今为威海市文登区），在青岛即墨甚至还是一项非遗。我小时候在民间故事集里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以为是黑龙江本地传说，毕竟讲的是黑龙江的名称由来。现在想来，这故事的风格的确是传统汉文化风格，不像边疆传说的风格。应该是山东人闯关东的时候带去的。 这故事的细节在各版本中略有不同，但确定的是，“秃尾巴老李”一定是龙的后代，有着种种超乎常人的特殊能力。而叫“秃尾巴”，是因为龙的尾巴被砍掉了半截。 传说山东沿海常有蛟龙出没，而无巢穴，因有海市（今日所谓海市蜃楼）。而莱阳一带又有如此丰富的恐龙化石，证明着远古时期此地生存环境的适宜。有没有可能在人类定居此处的时候，仍存在海洋性恐龙或其他古生物尚未灭绝？而“秃尾巴老李”，是否是被人捡到并抚养过的体型相对较小的、海陆两栖的恐龙？ 再细想，这龙族姓李，且从小就被人称为“老李”，是不是这故事在流传过程中逐渐糅杂了老子的故事进去？毕竟，老子的故事在民间家喻户晓，在山东又格外兴盛，大抵整个山东都知晓孔子盛赞老子：“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虽说只是比喻，未必就不会真的在故事里传着传着成了真龙。 且袁枚《子不语》中记载这个故事时，开头说是文登县妇人三月食树上大如鸡卵的李子而孕产小龙。在结尾还点评道“偶阅《群芳谱》云：'天罚乖龙，必割其耳，耳坠于地，辄化为李。’郭妇所食之李，乃龙耳也，故感气化而生小龙。”直接融入了李耳的姓名，很难说完全没有联系。 而随着山东人大批闯关东、来到这片遥远陌生且文化上略有隔阂的土地，他们是否也存在过身份上的尴尬境地，是否觉得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北境本就气候寒冷，而清军入关后，东北地区逐渐荒芜，在此处开垦谋生想必是极艰难的，此时大抵最需要家乡神祇的精神慰藉和佑护吧。 从家乡带来的“秃尾巴老李”传说，最后成为了黑龙江江神传说。那么黑龙击败江中原本的白龙，是不是背后也隐藏着两个地域族群之间的争斗博弈呢？毕竟，故事里黑龙要除白龙之前，是托梦给当地的许多山东人，让他们帮忙在白浪时投生石灰、黑浪时投饽饽。这明显是一场山东人合力的战斗。那么当年他们真正的对手，到底是凶猛的江水、还是原本生活在这条江边的另一个族群呢？ 以后有机会，可要查查有没有人研究过这个课题。
从莱阳有大巴可以直接到烟台机场，很方便，只要五十块钱（打车要二百多）。就是停车的站点没啥标志，还得打电话跟司机提前打好招呼。 莱阳之旅告一段落，我仍未找到家族迁徙的痕迹。 可是，站在地质公园中环顾赤色地表，上亿年的古树标本林立四周，时光的洪流在此浩荡而过。莫说是家族、姓氏乃至种族，整个人类在物种的演化树上也不过是一颗小小果实。曾称霸地球盛极一时的恐龙，也是这条生命演进长河中几乎最晚出现的物种。我们最多只能在大地上挖掘几亿年的化石，至于几十亿年的地球和几百亿年的宇宙、以及宇宙外的世界，我们依旧一无所知。 故乡的意义、族群迁徙的痕迹以及生命的概念，在这里忽然无比辽阔。 组成今日世界与我们的，还不知是多少远在“天外之天”的星辰与尘埃、经历过多久远的光阴。“东海三为桑田”，又何必执着于哪里是故土、有谁是同乡。 莱阳大概在告诉来人：格局打开。 我向莱阳寻访我的祖先。 莱阳给我讲起生命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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