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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喜

 平型关杂志 2023-10-13 发布于山西
福  喜
杨荣

福喜六十多岁快七十岁了,光阴与年轻似乎被人偷走了一般,一眨眼便已经是风烛残年。

福喜一个人住在几孔窑洞里。窑洞是父亲手里建成留下来的,靠着一壁土墙而立,经过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后,东倒西歪,已然破败不堪。窑洞东侧的一棵枣树,从几十年前仅有的几根枝条逐渐生长到今日的叶茂繁华,它繁密的年轮里忠实地记录了这个院子如何不可救药地从热闹一路颓败荒凉下去。秋风乍起,几颗干朽的枣子在枣叶已经落尽的枝条上簌簌发抖,像是发出无力回天的哀叹。

父亲,嗯,父亲离去已经二十多年了。福喜偶尔想起,眼神总是木木的。其实他不想事的时候也总是木木的,一年里他也说不了几句话,不想说,也几乎没有可说的对象。周边的邻居已经随着城区改造陆续搬迁,不光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这附近前前后后远远近近的院子基本都空了,白天和夜晚一样,静寂得连鸟声也难得听到。但是福喜一直都在,从腰杆笔挺,直到身躯佝偻。时代的车轮像翻滚的流云,世事都在变迁,福喜的时钟却像停摆了一样,几十年都在一个点上。

如果你这个时候怜悯心爆棚,以为福喜是个可怜的独居空巢老人,那你就错了。福喜,福喜的故事,在认识他的人群里辗转流传,除了唏嘘,还有哀叹。

福喜最想念的是自己的爷爷奶奶。窑洞里老式的红木柜子上,还摆着爷爷奶奶的相片。爷爷六十多岁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说他的下巴有点尖,只怕以后福源太浅,于是爷爷蓄起了胡子,相片上的爷爷瓜皮小帽,长髯飘飘,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极具气度。

爷爷亲眼见证了中国近代以来最动荡的一段历史,他出生的时候,中国最后的一任皇帝还在位。混乱的年代,造就了爷爷谨小慎微的性格。好在爷爷还识几个字,且打得一手好算盘,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总算还维持了相对体面的生活。福喜还留着自己幼年时的一张照片,是过年时去舅舅家照的,崭新的棉衣,毡皮小帽,白净的面孔,透亮的大眼睛,是个极喜人的俊俏孩子。那时候,谁不说自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

福喜现在的眼里几乎全空了,他一整天独自待在窑洞里,窑洞的墙壁早已污浊不堪,炕上的铺盖卷和他亲密作伴了几十年后,又硬又黑。他有时候躺在炕上,耷拉着眼晨昏颠倒地睡;有时候蹲在院里,抽最廉价的烟叶,一锅接着一锅;有时候也去大街上转,但转不了多久,他就又回来了。大街上的花花绿绿,人们的喜笑颜开,让他难以忍受,还有些,嗯,愤愤不平。嗨,这什么世道!福喜梗着脖子,吐一口唾沫,扭身回去了。

爷爷一辈子只得长生一个儿子。长生长得高大魁梧,干起活来是不惜力的主。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爷爷经营多年的买卖公私合营了。爷爷用手里积蓄的一些钱,买了一个大杂院里的东西各两间厢房,生活终于安定了下来。爷爷奶奶住东边,西边给长生娶了一房媳妇,本以为可以交手歇歇了,没成想,一切才是刚刚起头。

长生媳妇娶过来一年,就添了福喜。白白胖胖的孩子,咋看咋招人待见。但出月子的那一天,长生媳妇突然很奇怪地尖叫一声,手臂一下子抻得直直的,再一看,已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这以后,就有了福喜命硬的传言。奶奶是个小脚的小个子妇人,出阁前是旧式的闺秀,嫁人后,丈夫,儿子,家里的灶台就成了她全部的世界。现在,又添了福喜。福喜一下子没了娘,整天除了哭还是哭。奶奶心疼坏了,白天黑夜里不眠不休地看顾着他。其实那时候奶奶还不到五十岁,但印象里和六十多岁无异,脑后挽圆圆的发髻,裤脚打绑腿,背微驼,一脸沧桑的模样。

长生在爷爷奶奶的操办下,很快娶了第二个媳妇。媳妇不漂亮,但是理家的一把好手,是个快人快语的爽快人。长生没什么手艺,靠种田和打短工维持生计,仗着勤快有力气,人又耿直厚道,日子也渐渐过得有了起色。长生媳妇刚娶过来的时候,二十多岁,脑子里还没有当后娘的定位。那时的福喜一岁多了,白白净净,小老虎帽子中央镶一块奶奶陪嫁过来的老玉,说起话来奶声奶气,长生媳妇很是稀罕他,几次回娘家还带着福喜,娘家人在他回的时候给他口袋里塞一把黑枣、豆子,有时候还有几颗核桃。

长生媳妇嫁过来快两年了,还不见开怀,后来看了医生,说是居然不能生养。长生倒是无所谓,反正有了一个儿子。媳妇难过得紧,后来便盘算把福喜要到自己屋里,当亲儿子养起来。奶奶没有法子,让福喜过去两三夜,但福喜总是半夜哭起来,奶奶就会心急火燎地披衣赶过西屋,一把把福喜抱起来,贴着福喜的脸一边安慰一边又抱回了自己的屋。长生打劝自己的娘,别一听见哭就过来,小孩子适应几天就会习惯的。但是奶奶心疼得紧,后娘,这后娘能有好的吗!一来二去,长生媳妇也渐渐断了和福喜亲近的念头,后来抱养了一个闺女,就更加不搭理逐渐大起来的福喜了。福喜日渐懂事,基本再不踏足进西屋的门,连带得和长生的关系也生分起来,“爹”也轻易难叫得出口了。后来干脆连不懂事的小妹子也恨上了,感觉是后娘和小妹子夺走了爹,夺走了本来独属于自己的幸福。

好在有爷爷奶奶疼自己,福喜也不觉得缺失了什么。公私合营后,国家每月给爷爷发工资,还发放了一本购粮证。在那样物资紧缺的年代,福喜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倒比跟着长生滋润很多。奶奶有了孙子,加上孙子亲娘又去得早,总害怕自己和老汉走了以后,福喜会受制,所以攒下的钱都给福喜悄悄存起来。至于儿子长生,娶了媳妇过起了自己的光景,奶奶的心似乎也和儿子一家远了,只全心全意放在福喜身上。

一眨眼,福喜便长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奶奶打小舍不得用福喜干活,他打着念书的名义在学校里晃荡了几年,个子长了不少,书却没念会多少,姑且到初中毕业,说啥也不去学校了。爷爷奶奶没法子,就思谋让福喜学门手艺,将来好有个傍身的。于是买了烟酒,寻了一个手艺好的木匠师傅,让福喜正式拜师入了行。

师傅是个认真严苛的老手艺人,但教授徒弟从来不存私心。福喜因为墨斗画线不直,尺寸量错,刨子推出的花省不得及时清理,没少挨师傅的骂。福喜挨骂后总是愤愤的,回去就和奶奶撒娇说不想去了。得亏爷爷这回拿稳了主意,凭福喜怎么埋怨,也一万个不答应。连骂带哄,福喜学徒总算三年期满,出师了。

只是这几年,福喜的小妹子也在长大,福喜看着小妹子天天背着书包去了学校,又回来,在爹娘跟前诸多温存,心里面恨意便又多了几分。提起后娘,福喜只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命不好,和长生过了十多年,突然咳嗽得厉害,后来渐渐咳血,眼见的就起不了炕了,春天刚过去,殁了。

长生叹息自己是光棍的命,爹娘和旁人打劝他再娶个女人,他摇摇头说,不了。长生要强,最怕的就是麻烦别人,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长生和福喜没啥父子感情,福喜在奶奶的骄纵下,有点懒,能躺着就不坐着;还有点馋,有点好吃的也不管爷爷奶奶,搜寻上就吃自个肚里了。两人是那样不同的性子,长生心里便总有些瞧不上福喜,但血缘在那儿,就这一个儿子,拼死拼活闹下的光景,不给自个儿子,又能给了谁!往后的日子就还得替他盘量着。

杂院里的厢房逐渐破旧,一到下雨天简直就没法住了,淅淅沥沥在屋里也下起了雨。长生攒了几年钱,在新城边上建了几孔窑洞,墙壁粉刷得雪白,糊了崭新的窗纸,一家人高高兴兴搬了过去。爷爷奶奶和福喜住东头,长生和闺女住西头。

转眼福喜也到了娶亲的年纪,有爷爷和爹坐稳的家底子,福喜又长得眉清目秀,提亲的人着实不少。福喜看中了泉水村的一个姑娘,眉眼长得还算周正,皮肤微黑,但一天书也没念过,看人老是羞答答、怯生生的样子。又听说她娘家舅是个哑巴,长生便有点不乐意,但福喜不听,把长生的话当耳旁风,后来干脆说:“你管我了。”长生窝了一肚子火,心说,罢罢罢,由你哇。

红红火火办了喜事,孙子媳妇娶进了门。隔了一年,福喜有了自己的闺女,爷爷奶奶见到了重孙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总算可以交手了。隔了一年,爷爷奶奶相继走了,奶奶临走前交待了福喜一番,将一个包袱悄悄给了福喜。福喜痛哭了一场,这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福喜发现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当地风俗讲究以东为上,一个院里的长辈习惯住在东头。福喜一直跟爷爷奶奶,媳妇也娶到了东头。爷爷奶奶走后,福喜说看命的人说来,自己就得住东屋,西头对自己不利。长生老汉也不说什么,他压根也没想到和福喜换屋,倒是福喜这番解释,颇有点多余。

福喜出师后在师傅、师兄弟的帮衬下也揽了不少活,但他有个毛病,早晨不到九点出不了家门,下午活再忙,过了六点收拾东西就回去了。师傅骂了几次,但福喜有了媳妇有了孩子,便觉翅膀硬了很多,师傅骂师傅的,他该咋还咋。渐渐地师傅对他也冷淡了很多。

福喜很快又有了一个儿子。长生在闺女出嫁后,整日里忙着地里的活,有时间还打一些短工,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刻也闲不住。除了必须要交待的,长生和福喜平日里见了基本不过话。但长生心里替福喜着急,看着已经是四口的人家了,福喜当了老子,也没有一点划算,每天还是不慌不忙的。自己的嘴却是缺不了的,夏天刚到青青的苹果,冬天的一根糖葫芦,不给孩子吃,福喜也得尝一尝。电视流行起来以后,福喜也添置了一台,从那以后,福喜借着哄孩子的名义,整日整宿地守着电视看。那台电视应该是福喜从婚后到如今唯一添置过的一件东西。长生有时候看不过眼,不免脸上愠怒,恨铁不成钢起来,但是长生不做声便罢,一做声,福喜的眼也便瞪了起来,父子俩便吵得不欢而散。

于是,长生一日日灰心下去,福喜的气焰却逐日渐长,渐渐有了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的气度。

福喜没有像奶奶一样惯着闺女和儿子。闺女四五岁的时候,福喜便骂着孩子蹬着板凳去洗锅。小闺女看见福喜便有些害怕,惹得福喜更不高兴,不顺心时巴掌就上来了。福喜媳妇没啥见识,福喜说啥她也不敢反驳。福喜常常恨恨地说,都是你们这群讨债鬼,让老子睡不好,吃不上。

对儿子,福喜总算还有点慈父之心。但孩子快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只呀呀哇哇地叫,去医院看了,劈天一个惊雷,孩子是先天聋哑!福喜气得抱头跺脚,觉得老天爷太不公平,凭啥不好的事都落到了自己头上,便更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借口儿子残疾惹自己心里烦闷,再不出去揽活干了。

福喜不爱干活,但在传宗接代方面却颇为看重。这时候计生干部找上了门,和福喜谈国家政策,福喜面无表情,只说,我这个儿子是个废人,国家总不能让我没后吧。计生干部工作做了无数次,福喜要不不吭声,要不就还是那一句话。于是,几年里福喜便陆续又有了二女儿,小儿子。

长生打心眼里不喜欢福喜,但看着他一家人口渐增,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都要说法了,自己不帮衬谁帮衬了。福喜的木匠活是彻底丢了,又有了老婆孩子,是骂不能骂打不能打,就这,福喜还一直说老子偏心。长生硬着头皮和福喜商量,说,我给你买个三轮车吧,现在经济发展起来了,拉货也不少挣钱。还好,这回福喜还算领情,三轮车买回来后,福喜很待见,几天便学会了开。

但是福喜年龄长了,老子也当了,懒的毛病却一点没改。他坚守的原则是,人一辈子太短,不能太亏待了自己。所以太冷太热的时候不出门,刮风下雨的时候不出门,头疼脑热的时候就更不能出门了。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居然也还积攒了不少钱。

也可能福喜的命真是硬吧,日子好容易有了点起色,十来岁的二姑娘又病了。二姑娘长得漂亮,大眼睛,双眼皮,肤色没像了娘,雪白雪白的。但突然就发现身子软得没劲,整天无精打采的,学也不能上了,当地医院里看了几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医生让赶紧去大医院里瞧去,要不命说不准多会就没了。

福喜只觉得烦恼得要命,妈的,全都是来要老子的命来的。和媳妇打起精神去省医院跑了一趟,被告知看这个病需要很多钱,且不一定能救回来。福喜和媳妇在医院呆了一天,福喜狠狠心说,回哇。媳妇哭着和福喜将孩子带回了家,眼睁睁地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孩子一天天瘦下去,终于有一天咽了气。

孩子活着的时候,福喜没给过多少父爱,时常听到的是呵斥声。孩子走了,福喜的不顺心又添了几分。一日开三轮车给客人送货的时候,嫌地头远和人家吵了起来,回来后一头扎到炕上,这以后任凭媳妇说破嘴,就再也不出去了。三轮车放在院里,日嗮雨淋,很快便成了一堆废铁。

福喜媳妇没办法,在

同村闺女的拉应下,做起了卖豆芽、粉条的生意。生豆芽得提前泡好豆子,然后焖在盆里,缸里,压上石头,像伺弄小孩一样精心作务。豆芽长好后,还得脱芽帽,摘芽根,福喜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难免拉上福喜帮忙。粉条得当天早晨早早压好,晾成一团一团的,上午才能拿到街上卖。福喜媳妇四五点就吆喝福喜起来,福喜一万个不情愿,被窝里拱上一个小时,实在抗不过了,只好骂骂咧咧地起来,趿拉上鞋和媳妇一起烧锅、压粉。

妈的,老子又不是头驴,营生,就没个做完的时候!福喜干着活,一脸的苦大仇深,于是干活的家什就遭了殃,被摔得哐当作响。

福喜不爱出力气,脸皮还有点嫩,出街上叫卖的活便推给了福喜媳妇。泉水村的村民们颇有义气,但凡来到镇里,都会照顾福喜媳妇的生意,这生意倒意外地红火了起来。福喜媳妇看到了商机,倒也不觉得累了,往往准备一天卖完的豆芽和粉,一个上午就卖脱了。福喜媳妇收拾好摊子,便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她和福喜说,再压一锅粉,拣点豆芽,下午还能挣不少。

福喜一上午正懒洋洋地收拾媳妇走后的锅盘碗盏,已经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思谋着赶紧闹完看会电视,媳妇回来一句话点爆了福喜的脾气,他把手里的瓢往地上一摔,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吼道,他妈的,老子就没个清闲,钱还有个挣够的!这时二儿子正呀呀哇哇地走进屋来,福喜一巴掌抽过去,摊开手骂到,讨吃鬼,还让不让老子活!

也奇怪,小儿子恁大了,话也是说不清楚,看过医生,人家说他家有隔代遗传的基因。配了个廉价的耳机,听力、说话也没有改善多少。福喜打小哄孩子,三四岁了也是往背上一背,嗷嗷地哄着睡。这孩子除了说不清楚话,智力发育得似乎也有些迟缓。此刻没来由地挨了福喜一巴掌,便倒在地上哇呀呀地哭开了。

福喜媳妇揽过儿子,忍不住也嚎哭了起来,这日子还咋过!

福喜撂下鸡飞狗跳的一摊子,干脆爬回炕上,打开电视看了起来。妈的,爱逑咋了。

长生老汉地里锄了玉米刚回来,一进院就听见东屋大人孩子的哭声。儿子不成器,自己的眼没闭,就还得努力撑着这个家。他放下锄头,撩起衣襟擦了把汗,跺跺脚来了东屋,看了这个情形,听儿媳妇哭着说了事情起因,由不得心里冒出一团火来。再一看福喜哼也不哼盯着电视看,便再也管不了福喜也是当老子的人了,他一把拉住福喜的裤脚,一边揪他起来,一边骂道,你还像个人嘛!

福喜个头没他爹高,力气也差了很多,长生一使劲,他就被揪到了炕岩边,这心里的火呀,蹭蹭就起来了。福喜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就甩到了长生脸上,吼道,你凭啥管老子!

长生愣住了,这儿子往日里虽说不好,顶撞争吵也是家常便饭,但还从来没有动过手。现在看着对面炸着毛,比一家子所有人都愤懑、委屈的福喜,长生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再也不想管了,也没有力气再管了。

长生也不知道自己咋回得东屋,躺在炕上闭着眼不想动弹,儿子是这个样,孙子又那样,这日子还有个啥盼头。睁眼看看门角旮旯里的一瓶农药,爬起来拿在手里,犹豫几秒,一狠心,拧开盖子灌到了肚里。

夜特别得长,东屋与西屋后来都静悄悄的了。枣树的枝丫黑黢黢的,远处有猫儿狗儿的一两声呜咽,家家户户的人们在形形色色的梦里出出进进,他们不知道,在这个夜里,有一个叫长生的老汉,自己把自己送走了。

福喜睡到了九点,听到二儿子跑进来,边呀呀地叫,边用手比划,似乎是说爷爷不会动了。福喜披上衣服,来到西屋,长生身子已经硬了,嘴角一抹黑血,身边放着一个存折,里面有三万块钱。福喜把衣服扯下来,出溜着蹲在了墙角,再不说话。

长生的人缘好,左邻右舍都感叹他的命苦,挨好的一伙朋友们听说了事情原委,这福喜又是个递不进话的,只得帮衬着福喜把父亲葬了。出殡那天,按习俗长子要在棺材前哭灵,是尽孝也是为自己积福。福喜到了棺材前,长嚎了几声,从此以后眼神就木木的,人们都说这人废了。

父亲走后,福喜常常觉得有人要谋害自己,一整天都是疑神疑鬼的。后来看媳妇和孩子也像要算计自己,便干脆把孩子们撵到爷爷住过的屋里,自己和媳妇也分开了屋,出来进去只把自己住的那间屋锁了起来。大女儿书也不念了,再大大寻了个人把自己嫁了。福喜媳妇守着两个哑巴儿子,从福喜手里再难要出一分钱来,饭店里洗碗、做清洁,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福喜把院子也分开了,每年只种够自己吃的菜。有一年女儿带外孙回来,看见刚熟的西红柿红得可爱,忍不住就摘了一个,福喜看见后,腆起肚皮就骂,妈的,就知道算计老子,这是给你吃的吗!这以后,女儿再也不上门了。

福喜媳妇看看窑洞已经不成样子,福喜又是这样,和娘家人借了些钱,在女儿女婿的帮衬下,到城外买了几间房子,彻底和福喜走开了。几年过去,听人说两个儿子在舅舅的拉应下学了修理汽车,日子居然也好过了很多。

走了才好,走了老子清净,福喜恨恨地说。他手里抱着一个包袱,那是奶奶留下来的,只是已经瘪了很多。新农村建设以来,政府干部上门给福喜做工作,说福喜只需出一小部分钱,国家有补贴,这个窑洞就可以改建得很好。但福喜只说,我是没钱的。

福喜只怀念爷爷奶奶在的那个年代,那时候,自己也是个享福的,不像今天,高楼大厦,人人都过着人模人样的生活,只有自己,有受不完的苦。其实福喜一个人过日子,算不得受苦。中午福喜会买二斤肉,喝个小酒,只是放下杯子,躺到炕上,福喜就觉得,这世界,这世上所有人,都欠自己的!要不自己的日子,为啥会过成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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