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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朗的演奏风格,真的炫技夸张吗?

 阿里山图书馆 2023-10-1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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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朗的演奏风格

真的炫技夸张吗?

作者:马布斯

自由编剧作者,乐迷,HIFI耳机发烧友

谁是中国最有名、又最具争议的钢琴家?恐怕除了郎朗之外,没有第二个名字。对郎朗的争议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弹奏过度追求炫技、劲爆,将古典音乐演绎得浮夸浅薄;对经典曲目的诠释时常过于主观、个性化,偏离了作品的原初精神。

炫技夸张的风格确实是郎朗现场演出的标签。然而,他在唱片中的风格却不同于现场。相比外在的技术和激情,郎朗的唱片录音时常体现出内省倾向,灵魂求索经常成为诠释经典曲目的核心母题。正是这种深入内心的走向赋予郎朗演奏反传统色彩,引发了主观、个性化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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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典音乐界,鲜少有人质疑郎朗的天赋。16岁时,郎朗为克里斯托夫·埃森巴赫试奏了海顿钢琴奏鸣曲。这位接受过富特文格勒卡拉扬指导的德国钢琴和指挥大师感叹,郎朗弹出了德奥作品中最微妙、最富民族性的精神,就像正确的口音一样,很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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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朗与艾森巴赫

这个例子表明,对郎朗来说,想要将作品弹得正统是不难的,早在青少年时代他就能做到。因此,他日后的个性化演绎是有意为之。

郎朗在唱片中的内省风格到底有着怎样的呈现方式?他对经典作品的诠释到底有多离经叛道?为了寻找答案,我从郎朗的所有唱片中选出三首代表性曲目,逐一与每首曲目的正统演奏做直接对比。

01

肖邦《第三钢琴奏鸣曲》

郎朗的演奏收录于2006年专辑《Memory》中,选取的参照版本是意大利钢琴家波里尼1985年的录音。波里尼18岁便获得肖邦钢琴比赛冠军,被公认为史上最权威的肖邦演奏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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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演奏的最显著差异体现在速度上。所有四个乐章,郎朗的用时都超过波里尼,其中第一乐章(15分10秒 vs 12分58秒)和第三乐章(14分10秒 vs 8分15秒)的对比最为鲜明。

肖邦原谱对第一乐章的标示是“严的快板(Allegro Maestoso)”,但郎朗的演奏速度更接近“中板(Moderato)”。此乐章的呈示部比一般奏鸣曲都更长,因此大多数钢琴家通常不会重复弹奏,但郎朗还是坚持将呈示部弹奏两遍,进一步拉慢了速度。

慢速体现出郎朗近乎偏执的细节控制。他弹出的每一个音似乎都带着深思熟虑,不但掌控着按下琴键发出的音色,甚至连琴键抬起、琴音消失的过程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与郎朗相反,波里尼更追求行云流水的整体感。他的速度更快,在每一个乐句上都不会流连忘返,即使跟郎朗一样也重复弹奏呈示部,快速明晰的流畅性依旧贯穿始终,这也营造出庄严辉煌的质感。

从忠于原谱的角度,波里尼的演绎无疑更接近肖邦标示的“庄严快板”,而郎朗舒缓稳定、精雕细琢的演奏弱化了庄严感,强化了抒情和内省色彩。

两版的差异在第三乐章中达到顶峰。无论经历创伤、快乐、高潮、低谷,波里尼的琴音始终透出从容勇敢、处变不惊的风范,坚定前行的步伐从未停滞。郎朗的演奏时间比波里尼长出将近一倍。每一个乐句似乎都被拉长,每一个音符似乎都带着思虑。心灵在深沉的忧郁、梦幻的飘渺、浪漫的沉思中变换起伏。郎朗仿佛要捕捉到内心的每一丝变化,进而达到与心灵融为一体、同呼吸共命运的状态。

波里尼像是在刻画一个英雄,以勇气和韧性迎接挑战,洞察人生世事。郎朗则像在刻画一个受抑郁症困扰的心灵,用琴音描摹神经质的情绪变换和细致入微的内心挣扎。

《第三钢琴奏鸣曲》的技术难度位列肖邦作品前列,有广阔的炫技空间。但郎朗没有选择快、准、狠的演奏风格,不惜背离原谱标示,弹出史上最慢速内敛的版本之一。

02

《黄河钢琴协奏曲》

1968年,钢琴家殷承宗受中央委托,带领创作小组将冼星海《黄河大合唱》改编成钢琴协奏曲,还被要求加入《东方红》《义勇军进行曲》等旋律。此后的数十年中,《黄河》在中国外交的重要时刻多次演出,其意义已经超越了音乐本身,成为国家民族精神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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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殷承宗演奏《黄河》

然而,在《黄河之子》唱片中,郎朗的演奏却有意抑制了曲中的民族感情。他也坦承自己的诠释思路:“这毕竟是我们祖国的历史,所以在演奏的时候很容易变得过于民族情绪化,但现在是21世纪,演绎应该有更多的国际化的理解,就像老柴拉赫玛尼诺夫,他们的民族情感是一种国际化的。”

作为参照,我们以殷承宗1992年的唱片录音为对比。殷承宗的版本像是在绘制一幅民族长卷画,而郎朗的版本则像是在讲述一段个人内心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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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乐章《黄河船夫曲》,殷承宗版的乐团以坚实稳定的节奏起始,小号、小提琴与木管联合建立起沉厚凝重的氛围。钢琴进入时先急速弹奏,仿若黄河的奔流,紧接着以沉着有力的琴音弹出模仿船夫号子的主题。

相比之下,郎朗版乐团的初始演奏速度偏快,钢琴进入后更进一步提速。钢琴急速段落的音色不像河水奔流,船夫号子的节奏也比殷版更活跃。郎朗无意描摹黄河的恢宏险峻,更着力营造跃动感,赋予船夫号子青春激情的色彩。他用快速灵动弱化了深沉厚重的氛围,将国家情感转化为个人情感。

两版最明显的差异体现在戏剧性的营造上。殷承宗版的戏剧支点偏向乐团。管弦乐段落之间的高低起伏撑起整体戏剧性,钢琴与乐团的关系趋近于配合。郎朗版的戏剧支点更偏钢琴,钢琴演奏的戏剧起伏比殷承宗版更强烈,也在多数时刻主导乐团前行。

第二乐章《黄河颂》,殷承宗的弹奏琴音平稳,每段乐句都背负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感。乐团以重渲染的演奏编织出广袤壮阔的气魄。钢琴与乐团大部分时间里力量平衡,但每到节奏情绪变化的关键时刻,乐团都会显出强势,占据主导。

郎朗的琴音保持了灵动性,并不时透出忧郁的唯美,诗意的感叹,比殷承宗版少了悲怆沉重的包袱,更重直抒胸臆的情感流动。钢琴在不同乐句间不断起伏变化,引领着戏剧发展,乐团渲染性较弱,更多跟随钢琴的起伏走。

最鲜明的差别出现在中后段。殷承宗在渐强段落中弹得收敛,意在为铜管让步。铜管奏出悲鸣般的乐音,仿佛为全民族发声,音乐整体在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中步入高潮。

郎朗的渐强段落波涛汹涌,钢琴的饱满情绪充溢四周。铜管反而趋于克制,义勇军进行曲的调子不喧宾夺主,钢琴始终与铜管势均力敌。

第三乐章《黄河怒》,殷承宗版呈现出更显著的绘画性。初段清脆的笛声引子,钢琴独奏模仿古筝音色,仿佛毛笔在画卷上挥洒。钢琴与乐团融为一体,奏出悠远明朗的《黄水谣》主题。中段铜管打破钢琴和弦,引出氛围突变,但并未显出过强的威胁性,反而烘托出升华般的开阔感。此后钢琴与乐团融为一体,不断加入更多笔墨,将画卷的维度不断扩展。

郎朗则将初始的钢琴独奏音色与古筝拉开距离,乐团勾勒出的音乐线条也更短,这均是对民乐特色的有意弱化。中段氛围突变的威胁感明显重于殷版,钢琴彷徨焦虑,仿佛陷入危机。随后钢琴与乐团形成角力,戏剧的紧张感和起伏感比殷版更明显,不断变换的情绪外化出内心的挣扎与求索。

第四乐章《保卫黄河》,殷承宗版营造出战场决斗的氛围。乐团的演奏如冲锋号,钢琴如奔跑的战士,勇往直前,势如破竹,象征民族在绝境中的奋起反击。在东方红旋律中,乐团的统治力达到顶峰,浓墨重彩的演奏风格极尽渲染。在胜利的光辉中,国家民族的画卷终于绘成。

郎朗版中,无论钢琴还是乐团,都比殷承宗版更轻灵欢快。乐团没有渲染战斗色彩,钢琴虽然更占主导,却也没有战士般的视死如归。琴音积极、明朗、戏谑,在中段开始加速,仿佛走出黑暗的灵魂在狂欢中前行。乐团在演奏东方红旋律时也坚持少渲染的方针,没有殷版照耀天地的辉煌感,只透出朝霞般的明亮温暖。

作为《黄河钢琴协奏曲》的主创,殷承宗的演奏无疑更权威,也带有更鲜明的时代特色。他在特殊的政治动乱年代创作此曲,寄托着对国家民族的深刻忧虑。然而,在曲风上,《黄河》实际将中国民乐与拉赫玛尼诺夫肖邦李斯特等西方浪漫主义作曲家的特色融为一炉。

郎朗的演奏重构了钢琴与乐队的关系,克制恢宏渲染的倾向,淡化意识形态色彩,凸显出原曲中的浪漫主义音乐特性。与其说是离经叛道,不如说是另一种有根有据的诠释思路,也更利于将此曲推向世界。

03

莫扎特《第二十四钢琴协奏曲》

郎朗的录音收录在2014年的唱片《The Mozart Album》中。罗马尼亚钢琴家克拉拉·哈斯基尔被奉为“莫扎特的化身”,故选取她1961年的录音版本作为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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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乐章,郎朗版的乐团在初始即勾勒出暗色调,偏慢的节奏仿佛在暗夜中试探,威胁隐于四周。钢琴进入后游移不定,即使透出明朗气息,也很快被乐团粗暴打断。

哈斯基尔版的乐团在初始也显出威胁感,但钢琴进入时从容笃定,驱散了乐团的威胁。此后钢琴与乐团形成平等对话,奏出安定明朗的质感。

本乐章再现部的钢琴华彩段落没有乐谱,需要钢琴家和指挥自行设计,也就最能体现风格差异。郎朗的弹奏显出捉摸不定的起伏变化,在欢乐与慌张、平静与恐惧、光明与忧虑间不断摇摆。

哈斯基尔的演奏则在镇定中透出纯真明净,即使偶有阴霾,也很快扫除。她与乐团的关系也更为交融,共同奏出宫廷式的冰冷辉煌感。

第二乐章最显著的区别出现在中段双簧管与低音号的对话部分,哈斯基尔版在短暂的暗色后即刻转明,郎朗版的犹疑感更重,尤其钢琴进入后,淡淡的阴霾弥散开来。

第三乐章初始,郎朗版的乐团制造风暴,钢琴在危机中试探前行,逐渐积累起力量。在中段的第三次变奏中,钢琴奏出前所未有的强音,在乐团的冲击下安稳度过风暴。此后钢琴保持稳定有力的步伐,与乐团势均力敌。气氛逐渐松弛,转向优雅灵动,最后以欢快光明收尾。

哈斯基尔版初始,乐团的压迫感明显不及郎朗版,钢琴也更平和沉稳,甚至透着戏谑,很快与乐团形成平等对话。此后的多次变奏中,钢琴与乐团愈发交融,始终维持优雅、纯真、戏谑的气质。接近结尾时,短暂的不安显现,却又在光明中快速消散。

总结来说,哈斯基尔首要突出莫扎特标志性的纯真唯美,欢乐戏耍,即使遭遇阴霾,也会很快扫清。她的琴音宛若疾风暴雨中的优雅舞蹈,尽显对命运的讽刺蔑视,明朗通透的境界贯穿始终。

郎朗则再次将灵魂探索的主题融入曲中。钢琴在乐团的冲击中风雨飘摇,平静欢乐在阴霾的侵扰中总难持久。钢琴与乐团交缠斗争,激荡出贝多芬式的抗争气质,灵魂在命运沉浮中艰难求索,终迎光明。

虽然哈斯基尔代表了莫扎特的正统演奏风格,但作为承前启后的作曲家,莫扎特的作品本就兼具海顿式的优雅明净和贝多芬式的忧郁暗色。因此,郎朗将莫扎特的暗面放大,也自有根据。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次他的离经叛道收获了多数好评。

从肖邦、黄河到莫扎特,郎朗的音乐探索也在走向成熟。他不甘于炫技浮夸的标签,开拓出一条内省的演奏脉络。他拒绝因循守旧,不断挑战传统,也在叛逆中一步步接近着创新与忠实的平衡。

资料来源:

《为钢琴而生:难以复制的郎朗》,三联生活周刊

《郎朗专访:我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新浪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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