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的眼角一阵湿润,心里暧洋洋的,仿佛看到女儿穿着一身洁白的工作服,头上戴着红色的蘑菇帽正笑盈盈地站在面前,身上散发出浓浓的奶油香、巧克力香和水果香味。女儿早已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但一直用家乡话喊自己“姆妈”。女儿喊“姆妈”时的口气软绵绵的,从小就这样,是撒娇的口吻,好像她一直没有长大。我女儿在北京!每当有人问起女儿时她总是这样回答,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骄傲。女儿毕业于北京体育大学,毕业后放弃了专业,只身一人去美国西雅图学会了西餐烘焙技术,回到北京后在中关村网易大厦附近开了家西饼屋。女婿也毕业于北京体育大学,现在是一个国家运动队的体能教练,女婿还开了一家健身俱乐部,算是事业有成。自己退休后变成了一只候鸟,每年冬季都去北京女儿家过。开始去是图个新鲜,把去女儿家当成一次旅行,后来发觉冬季离不开北京了,北京冬季集中供暧,家家户户都有暧气,而在自己的家里就挨冻。她的家座落在高邮湖西岸的一个县城里,冬季阴冷潮湿,从没有集中供暧过。她一个人单身过日子,怎么熬过漫长的冬季呢?年轻时没觉察,这两年越发觉得冬季阴冷,是那种由外到里冷到骨头缝里的冷。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预示着她的实际年龄老了,还是心理年龄老了。这几年她一直犹豫,该不该去北京女儿家定居? 女儿在微信里说,姆妈,最近一些地方疫情复发,各地防控很严,我担心疫情一时退不下去,您要早点来,不要像去年那样来不了。 去年一立冬就说去北京,白薇就让女儿在手机上为自己订了高铁票,可大哥说等等,再等等。大哥说,你去北京整整待一个冬季,还在那里过春节,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北京什么都好,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我们家乡的年货,缺家乡的土特产,总不能让外甥女两口子吃不上我们这边的年货吧?大哥正在紧张地筹办年货,他每年年初就在乡下预订一头土猪,这头猪是散养的,没有用配方饲料催肥,口味好,年节前宰杀了,兄妹几家分。他还预订了草鸡、草鸡蛋,麻鸭和麻鸭蛋,还有扁豆干、梅菜……咸鱼咸肉,这些年货和土特产,不到年节前是置办不齐的。 大哥特别关照白薇,这些年货和土特产,每年都帮她置办齐全。 白薇听了大哥的话,从立冬等到小雪,等到大雪,等到冬至,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三四过小年了。这期间,白薇一直在想,我随时可以走,随时能订到高铁票,春运再忙,是大城市的人流向外扩散,而我反其道而行,这条铁路线并不繁忙。谁知道年底疫情突然爆发,县城内发现了两例输入性病例,实行静态管理,走不了了。 女婿是内蒙人,道道地地的蒙古族人,当初听女儿说谈的对象是蒙古族人时,全家人都反对。白薇心细,知道内蒙大了去了,特地问女儿,内蒙哪的人?女儿说,讲具体的盟、旗您记不得,讲个地标吧,科尔沁草原知道吧?那嘎嗒的。白薇懵了,真不知道科尔沁草原,只记得有首歌里唱过呼伦贝尔大草原。她上网搜索,科尔沁草原位于内蒙古东部,松辽平原西北端。白薇心想,这里真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原上的男人不都是喝马奶,吃牛羊肉,热衷于上马拉弓、下马摔跤的壮汉吗?我们南方男人文弱,女人纤细,早晚喝豆浆,喝米粥,南北方的生活习俗差异怎么克服?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文化差异怎么克服?白薇坚决反对,连死的心都有。她告诉女儿,姆妈的婚姻失败了,一辈子被毁了,我不能看着你一辈子也毁了。你要是毀了,我还活得下去吗?为此,特地去北京约见了小伙子。虽然见这小伙子相貌端庄,身材匀称适中,与家乡的小伙子们没有两样,言谈举止也很礼貌,但心里仍然别扭,直到婚前都没给个笑脸。好在婚后小两口日子过得甜蜜,白薇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都说蒙古人豪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此话不假,女婿喜欢吃羊肉,特别喜欢吃草原上的羊肉。每年到了冬季,他家都会快递来整片的羊肉,有一年一下子快递过来宰好的两只整羊。我滳亲娘,两只整羊! 正在这时,温大嫂的电话打了过来,薇啊,能到我家来一趟吗?你温大哥毛病又犯了。电话里的声音低弱而又急促,白薇想像到温大嫂此时束手无策心慌意乱的模样,她一定是躲在一边偷偷打的电话。白薇答应去她家,马上就去。她安抚温大嫂,别着急,不要慌乱,不会出事的,你就坐在旁边看着他。 白薇回应女儿,订票吧,一周后走。她心想,年货和土特产有多少就带多少,今年可不能走不成。走不成,不仅寒冬难熬,还没法过春节。她是个离异的女人,春节期间谁家不是成双成对。本地的风俗,离异的女人没脸面回娘家吃团圆饭,会被人指指点点。有的年轻女人离异后春节回不了娘家,就出去旅游。春节期间家家团圆,你单身一人旅游是什么滋味?尽管她已经是一个祖母级的女人了,但仍然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她避免不了这个恶俗的困扰。 手机这时候连续震动并发出声响,有人在微信群里发信息,也可能是直接给自己发微信,白薇没有注意。白薇有几帮朋友,一帮是过去跳广场舞的舞友,她已经不再跳广场舞,这帮人很少联系了。一帮是球友,白薇是一家乒乓球俱乐部的会员,除了周日,每天下午都去打乒乓球。还有就是过去单位里相处较亲近的几个同事。 女儿说下雪了,下雪了吗?她抬起头来看看窗外,天气阴沉沉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飘洒着。放下手中的书,摘下老花眼镜,收起膝盖上的毛毯,她起身走到窗前,路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白雪,街上车辆稀少,行人都缩着脖子匆匆赶路,有几顶撑开的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布伞像几朵硕大的蘑菇从窗下飘过,给这个肃杀的严冬增添了一丝生机。 白薇穿戴整齐,拿上一把伞,走出门时见每户的门上都张贴了社区居委会的通知,是关于防控新冠病毒疫情的。通知上说,提倡就地过年,如有人员外出或进入,请务必向居委会报备。白薇觉得时已寒冬,人们对疫情的防控更加严密了。白薇从“抖音”上看到北方有几个城市发现了输入性病例,密切接触者所在的小区被封闭,她有些担心。前几天听说邻县一家冷库里被检测出病毒,假如本地发现疫情,能不能被允许离开?去了北京会不会被隔离?她准备回家后与女儿联系,让她改签车票,自己要提前去北京。像一些上了岁数的人一样,手机上有些功能,像网上银行,网上订飞机票、高铁票,白薇都不会使。 有邻居在走廊里挂了不少的咸鱼咸肉和香肠,让人提前感受到了过年的氛围。白薇想起大哥说过不能空手去北京,觉得有道理。大哥是个讲究人,要脸面。我当然也要脸面,我的脸面不能输给亲家两口子,尽管我是一个单身的母亲,越是单身越要强。听女儿说,去年开春以后,亲家两口子就回到草原上牧羊去了。这老两口都是公务员,退休了。就像雄鹰被关进笼子里,他们大半辈子待在旗里早就憋屈坏了,说是回到草原上挥起鞭子牧羊,那才痛快。不知道今年他们会不会向北京快递去羊肉。白薇这两年去北京过冬时都带着大包小包,带去的包里可没有整只羊。她不和亲家比菜肴的重量,而是暗暗地比菜肴的精致和品味,她带去的菜肴是正宗的淮扬菜品和淮扬点心,可以办出整桌的宴席来。她在端午节时就把芦叶储存在冰箱里,芦叶带到女儿家好包粽子;她去乡下挑来荠菜,带去给女儿包荠菜馅元宵;她剔好野生鲫鱼肉,连同汤汁都带上,去了烩鱼羹……她做的每餐饭,女儿都大快朵颐,吃得满口流汁。女婿第一次品尝了她的菜肴后就喜好上了。女婿平时严格控制碳水化合物和油脂的摄入量,白薇亲眼见他带着运动员们剧烈运动,一日三餐严格按照事先定制的食谱就餐,严控到以克计算。女婿好客,有时会邀请队里的运动员和健身俱乐部的会员来家中品尝她烹制的美味,客人们发自内心的称赞让她暗自得意。外孙、外孙女这两个小家伙吃她做的菜肴也会吃得放不下筷子。外孙四岁了,举止礼貌,偶尔会调皮一下,有时对白薇会直呼其名,一本正经地称呼她“我亲爱的外婆白薇女士”,那绅士般的派头把一家人都逗乐了。外孙女才一岁多,常在床上爬来爬去,爬累了,仰起头来望着白薇笑,小脸粉嘟嘟的,红艳艳的,像朵花骨朵。哟哎哎,让人疼得心都溶化了。白薇擦擦眼角,泪花不知不觉溢出来了。 白薇住在老城区一幢临街的旧楼上,对面有家大型商场,商场里设有中餐快餐店。时近正午,白薇先去快餐店午餐。她知道温大哥的病,病得不轻,但是只要有人陪伴着,一会儿就会缓过来,出不了事。 白薇与温大哥曾是同事,他们都在一个社区居委会工作,温大哥当时是领导,担任主任的职务,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之前,她在一家国营厂子里上班,在那一波下岗潮中被下岗了。下岗前,她本来有机会调入行政机关,但是她放弃了,因为当时厂领导挽留她,并表示将要提拔她,再说,当时厂子的收入也不低,谁知道后来会下岗呢?下岗不仅影响了家庭的经济收入,还让她感觉到颜面尽失,似乎一夜间跌至社会的最底层,让她抬不起头来见人。下岗后的那些日子里,她不分昼夜地回忆下岗前的点点滴滳,特别是与那位一再挽留自己的领导相处的细节,反复问自己,说好了提拔我的,怎么就让我下岗了呢?她埋怨自己不像有的女人那样八面玲珑,也一直没有揣摩出那位厂领导的意图。她闭门不出,羞于见人,就像偷了人家东西或是干了其它丢人的事,就这么情绪抑郁了,人差点崩溃。就在那时她的婚姻亮起了红灯,夫妻俩的关系降到冰点。离异后,她才意识到,其实她的婚姻不是从下岗时亮起红灯,而是从步入婚姻殿堂的那天起就已经亮起了红灯,她的心里一直装着初恋。后来的故事很俗套,那位出身贫寒的初恋对象经过一番努力这时候已经身居要职,帮助她进了社区居委会上班,慢慢地,她的抑郁症状减轻了许多,后来终于走了出来。温大哥为人谦和,热情仗义,在他的带领下,社区居委会一班人情同手足,现在虽然他们都已经退休了,两家的居住地相距也不近,但是相互间还是常来常往。 她不想在温大哥家吃饭,所以匆匆在快餐店里就餐,不是温大哥温大嫂不好客,而是他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庭氛围尴尬。其实说“尴尬”这个词还不准确,应该说凝固,或者窘息。凝固的气息下暗流涌动,酝酿着一场家庭风暴,她没法在他家吃饭,在那种氛围里谁咽得下饭菜呢?去年也是这个时节,温大嫂打来电话请她去一趟。她想也没想就去了,去了才知道,温大哥在乡下的老战友捎来几条大鱼,他要白薇带条鱼回去。中午,温大哥两口子热情地挽留白薇吃饭,说话间,温大哥起身去杀鱼,鱼洗净了下铁锅炖。白薇陪温大嫂去菜园里拔菜,她们拔了菜,刚直起腰身就见厨房里蹿出一股黑烟,一冲进厨房,锅已经烧干了,鱼炖糊了,温大哥却坐在灶下一动不动神情痴呆,她们赶紧灭了火,打开门窗过风,温大哥这才清醒过来,见状也吓得脸色发青。温大嫂连忙刷锅,温大哥缓过劲后搬来电风扇接上电源吹风。这间厨房是与儿子儿媳共用的,他想赶在小两口下班前驱散油烟,不想让他们发现烧糊了锅,怕挨骂。望着身躯高大的温大哥惊慌失措的样子,与他原有沉稳厚重的形象形成强烈的反差,那一刻,白薇感到十分悲哀,他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 这几年温大嫂一直患病,后来住院动手术。温大哥这个大男人哪里会干家务活,哪会照料温大嫂。温家一儿一女都已成家,儿子儿媳住在家里,但小两口不理睬老两口,对他们视如路人。女儿出嫁后也断了同娘家人的往来。温大嫂住院动手术,儿女都没有探望,更没有来护理。白薇在医院里衣不解带护理了半个月,温大嫂出院了,白薇还常去照料温大嫂,陪她聊天,陪她遛弯。白薇至今不能理解,一个至亲的家庭,为什么亲人间冷漠到互不来往。温大嫂的身子骨日见好转,生活已能自理,温大哥却病了,他的病与常见病不同,人面前他热情爽快,人背后常痴痴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像是魂魄离身,天塌下来都没有反应。他那个世界人们进不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犯病的次数愈发频繁。温大嫂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就会出事。白薇是过来人,心里明白温大哥患上抑郁症了。 白薇在初下岗那段难熬的日子里有几次临窗而立,想变只小鸟从窗口飞出去,她后来挺过来了,终于克制了这一冲动,她是过来人,懂得抑郁症患者的苦衷。 白薇点了一碗红豆粥和两小块米糕,正在喝粥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娟子打来的。娟子说,萝卜干腌好了,你过来取一瓶吧。白薇这才想起来有些日子没见着娟子,该去看看她了。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的,一天天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娟子是白薇原先厂里的同事。 那时候白薇年轻漂亮,生活优渥,衣着时尚,在科室上班,工作轻轻松松,一年里还有几次出差的机会,可以趁机游山玩水,白薇不知不觉就流露出优越感来,在厂里昂着头走路,侧目看人。而娟子则在食堂里打杂,洗盆刷锅择菜,给大师傅打下手,所以娟子常年扎着一条看不出身腰的白围裙。娟子是残疾人,患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长些粗些,一条腿短些细些,两条腿都软弱无力,走起路来一步步朝前挪,让看到她走路的人为她着急。娟子自卑,在厂里几乎没有朋友,但是却意外地和白薇成为了闺蜜,两人相好到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本地有个生活习俗,霜降后腌菜,腌青菜、雪菜和萝卜干。以前物质匮乏时,许多人家整个冬季一日三餐都就着腌菜下饭。现在生活富裕了,吃腌青菜腌雪菜的人家少了,但萝卜干脆爽,当地人都爱吃。腌萝卜干工序繁杂,许多人家怕麻烦,动手腌的人家越来越少。娟子不怕受累,每年腌一缸送人,亲朋好友都送到。白薇懂得她的心思,她比健全人更加珍惜亲情友情,她没有贵重的礼物馈赠亲友,只能用她亲手腌制的萝卜干送人,来表达自己的情意。白薇每年初冬时节见她拖着一双残腿买萝卜,然后洗、削、切、腌、晒、烫卤……实在不忍心,就劝她少腌一些。娟子不听劝,年复一年坚持腌萝卜干送人。有一年晾晒萝卜干时,娟子从台阶上跌落下来,磕掉两颗门牙。白薇当时抱着她就哭了,越哭越伤心,她先是心疼娟子,接着心疼自己,这些年来的委屈和痛楚有谁知道啊?她知道娟子的苦,娟子丈夫不顾家庭,在外面与人姘居。娟子下岗后没有了经济收入,就去饭店餐厅里找工作,可人家看她身体残疾不予聘用,后来她去了浴室,在女浴池为人搓背。她的女儿嫌弃家庭,离家出走后杳无音信,这成为娟子心中抹不去的伤痛。但娟子硬朗,再苦再累独自扛着,从没见她情绪萎靡过。娟子当时艰难地坐起来,搂着她,微笑着安慰她,像哄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妹妹,我没事,没事。不哭。说着说着,把她搂得更紧了,我们好好活着,我们不哭。娟子说话时口中还在不断地溢出血水。 白薇说,我不取萝卜干,我要去北京了。娟子说,对对对,我忘了这茬事,你每年都去北京女儿家过冬的。你带瓶萝卜干去北京吧,让你女儿女婿尝尝,让他们家的邻居尝尝。我再做些豆腐圆子,你也带去让他们尝尝味。白薇知道娟子的厨艺好,白薇说,不了,不了,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白薇想到,我这两天就要走了,冰箱里还有鱼、肉、鸡蛋……厨房里还有调味品,还有食用油、面粉和大米,这些都送给娟子吧。白薇知道娟子日子过得拮据。白薇准备挂断电话时就听娟子在电话里说,你放心去北京吧,丢一把钥匙给我,我去帮你打扫卫生,帮你去报停电视信号和宽网。待到明年开春回来时,我包饺子请你吃,为你接风。 娟子的心多细啊!听着娟子因缺了两颗门牙而有些含糊不清的口音,白薇想像着她艰难地挪动着双腿为她奔忙的情景,眼晴不禁湿润了。 挂了娟子的电话,白薇看见前后桌就餐的客人都盯住手机看,口中不断发出惊叹声,有人甚至惊叫起来。白薇朝手机上扫了一眼,见屏上跳出一连串的信息,好像看到“跳湖自杀”的字样,跳了一吓,连忙翻屏。我的天啦,微信群和朋友圈里爆了,还有人在抖音上发视频,有个女人在南湖公园里跳湖自杀,恰巧被人看到,在场的几个人不畏寒冷都跳下水救人。有人报警,警察和救护人员都赶到了。那女子已被几个人托上岸,一番就地抢救后,女子被抬上救护车送往医院。岸边遗有一只坤包,也没人顾得上捡起来。白薇的心在颤抖,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自杀,但是白薇知道,她一定活得太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 窗外的雪花下大了,下得更绵密了,无边无际地像一张天网罩下来,让人无处可遁。有几处行道树的树枝被覆盖的白雪压折了。大街上稀疏的行人把脸面掩在口罩内,浑身上下都披上了雪花,像是一尊尊移动的雪人。 白薇乘上公交车。 车上乘客不多,都戴着口罩。街道两侧有人铲雪,公交车顺着车辙缓缓前行。有人上车没戴口罩,就有乘客提醒。热心的司机告诉乘客,车上备有免费口罩。白薇心想,以后口罩是不是和衣帽鞋祙一样成为人们的必备品呢?这时候上来两个身材高挑的姑娘,她们佩戴的口罩一个是桃红色的,一个是天蓝色的,都印着暗花,和她们的衣着十分搭配,显得时尚。她们望着白薇微微一笑,转脸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白薇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原来口罩也可以戴出时尚来。 公交车向东刚开了两站,手机铃声响起,是女婿从北京打来的视频电话。女婿告诉她,大宝二宝想外婆了。白薇在视频里看见大宝二宝。大宝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小西装,打着蝴蝶结,张开双臂对她说,亲爱的外婆,欢迎您来北京,我和妹妺给您暧被窝。二宝拍着胖嘟嘟的小手,口中咿咿呀呀。白薇的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恨不得立即插上双翅飞到北京,要去紧紧搂着两个心爱的小宝贝。女婿说,妈,我们为您铺好了床铺,是新买的床单和被子。白薇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女婿提醒她,来北京,一定带上核酸检测证明。白薇想起刚才上车时看见公益广告栏上张贴的征招疫情防控志愿者的公告,又一直被刚才在南湖公园里发生的游人冒雪下湖救人的情景所感动,就决定到了北京就去参加志愿者的队伍。 刚到东门公交站台,白薇就接到温大嫂的电话。温大嫂说,你温大哥人缓过劲来,被几位战友邀请去聚餐了。白薇知道温大哥年轻时在祖国西南的边防线上当兵,经历过自卫反击战,他们战友间情同手足。白薇感慨不已,温大哥曾经经受了生死考验,他那么坚强,一定能挺过眼前的这一关。 白薇又坐上返回的公交车,刚在车上坐下,就接到大哥的电话,大哥问她在哪,午饭吃没。这几年她午饭多在大哥家吃。大哥退休前是名脾气火爆的警官,现在暴脾气没了,连一向敦敦实实的个头似乎都矮了,他现在是个“儿孙奴”, 每天接送孙子上学放学,一日三餐买菜做饭。大哥告诉她,他在她家门口,为她送年货来了。 她刚离异时大哥一直不敢面对她。她的这门亲事是大哥作的主,前夫是大哥一位领导的弟弟。前夫大学学历,公务员身份,出身于干部家庭,长相也端正,在常人眼里他们的结合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正所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但其实大哥心里清楚,他当了一回拆散鸳鸯的恶人,白薇那时候已经有了意中人。 离异后几次相亲都不如意,她不仅看不上对方,还觉得一次次受到伤害。有一次,来相亲的是个丧偶的中年男人,单论经济条件很有吸引力,见面才知道那人是个壮汉,不是一般的壮,是那种虎背熊腰力大如牛的壮。白薇见他一眼就受不了,觉得他脾气暴躁易怒,后来一打听,果然如此,那人具有攻击性人格障碍,常滋事。尽管白薇态度坚定,表示双方不适合,但那人还是纠缠了一阵子,让白薇感受到很大的圧力。还有一次,对方是一位外表斯文的教师,相处不久,那个人反复地问白薇,当初你们那方面,就是那个方面行吧?白薇刚开始不理解,反问对方哪个方面?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是夫妻之间不便言明的那个方面,顿时面红耳赤。男子不放过她,神情亢奋,目光烔烔地盯住她继续追问,直至细微处。白薇犹如吞下了一只苍蝇,恶心得很。 白薇从此对再婚不抱希望,她封闭了情感世界,任它像块废弃的田园而荒芜。可有时心里免不了弊屈,觉得上天对自己不公,我一个好人家的闺秀怎么会落到如此的境地?就怨大哥当初多此一举。憋屈得狠了,就躲起来大哭一场,可到了人前还是要强作欢颜,就这样恍恍惚惚过了十多年。 白薇决定明天就出发,先乘车去南京南站,再乘高铁,四个多小时就达北京南站了,女婿会来接站。她想,今晚可以约几个球友聚餐,她要与球友们告别。到了北京想打乒乓球,可以去女婿的俱乐部里打。当初她打乒乓球,就是女儿女婿引导的。没打打乒乓球时,她跳广场舞,跳到疯狂的程度,因常与两三个男舞伴跳舞,一度传出绯闻。她还曾经沉迷于麻将牌,是那种带输赢的玩法,连远在北京的女儿都听到了她跳舞和打麻将牌赌钱的传闻。 当时女儿接受不了这些不好听的传闻,就引导她参加体育活动,女儿在电脑上给她看照片,滑雪、冲浪、游泳、骑自行车……攀岩,每一幅照片都精美绝伦,运动者活力四射。她内心抵触,避开女儿的目光嘟嘟囔囔地说,我已经不年轻了。 姆妈,年龄大不是拒绝运动的理由,我们的心理永远要年轻。女儿又打开一组照片,有八十岁阿婆空中跳伞的,有残障人士高山滑雪的……女儿攀着白薇的肩头说,我记得您曾经打过乒乓球,您可以从新开始。听女儿提起以往打乒乓球的事,白薇有些得意,她在上小学和中学时分别获得过学校组织的乒兵球赛的大奖。女婿接着说,姆妈,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定期举办“元老乒乓球锦标赛”,中老年业余选手可以报名参赛,我希望您以后能参赛,我们陪您去。 女儿让白薇报名参加乒乓球俱乐部,请教练指导,找固定的打球伙伴。女儿说,您得正正规规地打,按教练指导的动作打,而不是随心所欲打“野球”,这样才能不断进步,有成就感。 打起乒乓球来一打就是几年,白薇的球艺大有长进,体能也增强了。从打乒乓球开始,白薇的生活有规律了,读书,打球,散步,交友,参加公益活动……每天的生活紧张而又充实,展现在人们面前的白薇是一位行为举止端庄生活自律乐于助人的中年女士。其实,只有白薇自己知道,不如此,她怕有一天精神会垮下来。她知道她一个人独处时特别无助,变成一只小鸟从窗口飞上蓝天的念头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她真怕有一天,自己抑制不住这个念头,真的会飞上蓝天去。 白薇走进家门口看见大哥时忍不住笑了,大哥就像那年春晚上演《不差钱》时的赵本山,身上背的、挎的,手里提的全是年货和土特产。大哥说,你告诉外甥女和女婿,明年我一家子也去她家过大年,住不下就睡地铺,让我也感受在北京过大年的滋味。白薇兴奋地说,对呀,对呀,人多热闹,我们就打地铺睡。 大哥放下年货刚走,手机铃声又响了。白薇心想,今天真热闹,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响,往常一两天也没一个人打来电话。白薇接电话,电话是温大哥打来的。白薇刚才知道温大哥缓过来了,但还是去了他家,她当面告诉温大嫂,温大哥可能患了心理疾病,这病能治,她马上去北京,托女婿寻医问药。京城大医院多,专家多,一定能治好温大哥的病。她听女婿说过,曾经有个运动员患上了心理疾病,治愈后还夺得了世界冠军。温大嫂听了白薇的话,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就拜托你了。温大嫂提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箱,对白薇说,下雪了,天气更冷了。薇啊,你要照顾好自己,床上要铺电热毯,房间里要开取暧器,多喝热水,该花的钱要花,不要省。这是我们给你买的取暧器。温大嫂顿了顿又说,你该找个男人疼你,你还年轻啊。白薇这时候心里酸溜溜的,连忙转过身去,怕控制不住会哭出声来。 温大哥在电话里泣不成声,郁雯……郁雯跳湖了,你知道吗?她怎么这么傻呢?如同被雷电击中,白薇懵了,怔了半晌。温大哥还在电话那头哭泣,哭得歇斯底里,话说不下去了。这是白薇第一次听到温大哥的哭声,觉得他不仅在为郁雯哭泣,也似乎在宣泄他自己的郁闷情绪。就在这一刹那间白薇明白过来,她在快餐店就餐时看到“抖音”上跳湖自杀的画面,那个女人就是郁雯。岸上的那只坤包看了眼熟,当初还是白薇陪着郁雯买的,当时郁雯挑了再挑,最后挑了一只最便宜的包。她现在想起来临出门时手机震动,她当时就意识到有信息发过来,她没顾得上看,那会不会是郁雯跳湖前给自己的留言呢?如果当时看到郁雯的留言立即报警,自己也发微信过去劝阻她,会不会让她避免了跳湖呢? 温大哥止住了哭泣,长吐了一口气后说,郁雯真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我们每个人都会遇上难处,朝开了想,朝长远处想,都会迈过坎去,日子都会慢慢地好起来。温大哥说话时语气悲伤,但是思维清晣,吐字清楚,白薇心里格噔一下,心想,这些日子里,温大哥头脑什么时侯这么清醒过呀!她感觉到温大哥好起来了。 白薇急忙打开手机,微信圏不断刷新,直到看见郁雯被抢救过来的消息时,白薇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郁雯的自杀出乎白薇的意料,白薇回忆起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尽管日子过得苦,郁雯的情绪也萎靡过,可是从没有觉察到她要走到那条绝路上去啊。倒是温大哥一直让她揪心。她现在意识到不流露心机的人才可怕。 白薇的泪水不停地流淌,想想真后怕,郁雯要是人没了,那怎么得了? 郁雯是本社区的一户困难户,是居委会的帮扶对象,几年前,她丈夫因患脑溢血突然去世,病发得快,来势凶猛,人送到医院就没了。白薇问过郁雯,你丈夫患有高血压高血脂病吗?患有冠心病吗?她尽自己的医学卫生知识询问,她确实为郁雯痛惜,她丈夫才四十来岁,多年轻呀,怎么说走就走了?郁雯说,丈夫确实患有高血压,可是突然发病,人一下没了,还是让她接受不了。 丈夫死后,郁雯一下子就垮了,原本胖乎乎的身材瘦得形销骨立,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刮倒,着实让人心疼。几年过去了,她始终走不出丧夫之痛。 白薇知道郁雯与丈夫是网恋上的,她的家乡在遥远的西南边陲,婚后与老家已无联系。白薇见郁雯如此悲伤,一直放不下心来,原先帮扶期间她们相处得就像亲姐妹,退休后,白薇还一直和郁雯保持着紧密的联系,郁雯情绪低沉时都会找白薇倾诉。 白薇一直以为郁雯夫妻恩爱,一次一起去浴室洗澡,见到郁雯胸前和大腿上的旧伤疤,白薇才意识到郁雯曾遭受家暴。郁雯哭着诉说,我们夫妻长期感情不和。白薇怔怔地望着郁雯不解,心想,那你如此伤悲为哪般呢?她扪心自问,如果我前夫死了,我会伤心吗? 不! 她知道,即使没离异时他死了, 她也不会悲伤。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可怕, 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吗?郁雯理解白薇的意思,一声长叹, 我想有个完整的家呀!他就是块石头我也想捂热他。那次谈话,让白薇深深震撼。她想起温大嫂说过的话,你温大哥要是走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呢?白薇心想,我们女人都是弱者,就像一根藤条,都想依附在大树上。 白薇知道,郁雯丧夫悲痛欲绝还有个缘由,她有个独女,她的女儿智力低下,她一个独自照料女儿真的很累。 郁雯分娩时难产,医生提出剖腹产,那时候郁雯的婆婆还健在,婆婆不知怎么犯了邪,坐在产房里坚持让郁雯自然分娩,哪怕郁雯生不下来疼得死去活来。郁雯的丈夫没进医院,他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丈夫,待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看电视。最终在器械的作用下,女儿生下了,但因在产道内时间过久,缺氧,女儿的智力受到了影响,所幸生活尚能自理。命运就像跟她女儿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虽然智力低下,她女儿却长得异常美貌,她女儿现在已经十三四岁了,郁雯监护的压力可想而知。 郁雯为什么自杀呢?什么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呢?白薇没想明白。白薇猛地想起郁雯曾经对她说过,我要是哪天不行了,就把女儿托付给你。说这句话时,她睁大了眼睛,久久地盯住白薇。白薇当时以为郁雯开玩笑,就笑着回应她,我可没钱买花圈送给你,我比你大十几岁,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面呀。现在想来郁雯这句话是有所指。 白薇想到如果郁雯不在了,她女儿就成孤女了,白薇的心抽紧了,不由得浑身哆嗦,她决定不去北京了,开门进了屋,白薇打电话给女儿,让女儿退票,她要将郁雯娘俩接过来,陪伴她们一起熬过这个寒冬,她要开导郁雯,哪有过不去的坎呢?咬咬牙,什么样的难关都能挺过来。这时候,白薇想起娟子了,娟子多坚强啊,我要把娟子的故事讲给郁雯听,让郁雯和娟子一样坚强。白薇还要告诉郁雯,我当年下岗和离婚时也想不开,也想走极端,但是在周边亲友的关心下,特别是在娟子的陪护下,我不是挺过来了嘛。白薇相信,只要熬过这个寒冬,开了春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白薇推开窗户,探身窗外,雪还在下,雪花洁白如玉,屋顶、树梢、窗台以及街面上都铺满了白雪,眼前的美景犹如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深深地吸口气,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沁入心脾,白薇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的冬季不那么寒冷了。 作者简介: 李宜祥,汉族,安徽省天长市人,天长市作协名誉主席。小说、散文散见于《安徽文学》《边疆文学》《靑少年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作家天地》等刊。 EW TERM 《百姓文社》《散文杂志社》 纸刊选稿基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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