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溺画五十周年祭

 江南达者 2023-10-15 发布于重庆

溺画五十周年祭

江南达者 童山雷

常闻人谓: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二十年甚或三十年。却未尝闻谓人生可有两个五十年。曰“开始第二个五十年”,自然亦可;实臻之,一般皆不可能。至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则誉之以“漫浪豪情”或斥之为“痴人说梦”,俱属两可之事矣。

吾今生之溺于画,算来亦整整五十周年了。此谓之“溺”,而并非如常称其为“迷”,似更可见其堕渊之深,没失于水情势之厉,整个之更难施其救拔。记得是在哪篇西方小说中读到:一女闻夫因迷恋绘画至出走,大哭,道是倘被他女或别物诱去,犹有归日;而如此这般,则断无回心转意之可能性。斯女是深识画道之魅力者。吾生自有忆之时起,即与手执某物——笔或类笔——信手涂抹于地于墙、当然也许于纸,诸如此类行为相关。然只此更何能便当之以“溺”字。五十年前,也就是说纪元一九六六年,这华夏古国整个迷失于一派疯狂之时起,少小之吾,辍学在家。曾有过极短暂之一度迫于时势而尾随潮流,幸本心及时幡悟,而天性跟即觉醒并成长壮大乃至于无物可以诱导压抑。遂绝然远离滚滚浊水而自觅相对风平浪静之一泓清潭,从此潜溺于内。暗思:既不受管束,也无谁谁布置之课业矣,何不趁机就将此前一向未曾画够过的画儿画它个够。甚或径直便自作主张:兹起,即将心爱之画作为一生一世之课业。不知此愿一萌,吾人是真溺之于水而永无返回“干岸”之时。

此后多少岁月,身心俱潜没在此深潭之内。不觉间这绘事已成为生命中第一需要了。在那整个肌体发育期间,这人都蛰伏在室内画呀画呀的,手脚因此变得纤细,背因此变得微驼,眼睛因此变得怕光,人也因此变得腼腆——而同时却也渐渐地便长大了。此间曾有过短短两年,仍随时代之潮,回到学校围墙里边,遂致终是有了个国朝的“童生”(初中生)头衔,从此戴在了头上。反思起来,这一段,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过是被动地接受一种时代政治色彩极浓的牧羊式教育而已,甚至于连最常规的书本知识,都基本上被取消掉。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在这状态下,除了仍按自拟的计划继续绘画艺术方面的学习,兼之凡得书亦必读外,还开始学习怎样进行独立的思想。当然,这一段,也曾因这事实上人与人的聚合,得以认识了几个画道中的同学。其中,幸与Y君,渐渐相知,遂成一世之友,且在彼此艺事观点的交流切磋中,良有所益。另外,通过在画友们处借阅的书,自己也懂得了临摹这事对于绘画的利与弊,而写生在绘画(特别是西画)中又具有何等样的意义,尤其兼之绘画与照片,还应该是有着怎么样的根本性区别,从此一生一世,都不放弃那种对于纯正“绘画性”的追求。

接下去的四五年乡村生活,或谓知青生涯罢,那是在极端现实、几至于回复原始状态下度过的。在此情形下的绘事,一方面因生活环境的广阔与生存体验的深刻,而不能不有所裨益;另一方面,为了求得那最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连同在这现实状态下的所谓进一步发展,却也就白白地耗费掉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这一段,严格地说,便只是在一种硬挤时间练练基本功与随处积累素材的状态下,继续着自己的绘事。尔后接着又因这“特长”,在当地小有名气,终至生活本身大起大落,从而虽是获得了起码的生存条件,但同时却也注定与那真正的艺圈,已是没甚缘份可言。此中因由,自是不在本文主旨之内,带过而已。

其后即真正开始己身之艺术生涯。草野之间,普通人士所有须面对之俗务,吾人焉能避免得开。尤其是社会方当转型,人世普遍之物质生活要求,亦要求吾辈,岂可置家庭妻孥合理之愿望于不顾。故尔一度也只得抹下文人艺者之脸面,混迹于汲汲乎不弃串钱升米者之属。而彼时也,深心又何得以安,小有机会,即类饕餮般俯之于色墨之案,唯将如饥似渴之肠腑,乃作些许填充浸润,以使既已习成之艺,休要为此荒疏了。且一面犹力求将技艺致用于实务。若此则所谓屠龙之技,强用于杀猪,其效曷显,时而亦反受那“职业杀猪匠”之讥诮。不过凡此种种,俱可为达那并不高尚却属必须之目的,一概默默承受。

此阶段个人画事亦在徘徊之境。早年所迷之西画,因各种主客观缘故,似乎不宜再一直拗性坚持到底。是时也,挚友Y君,出自顾惜之情,乃苦口婆心相劝,叫吾即使忍痛,也得抛开这手中的油画笔,而从此专情于那俗称之“文房四宝”。幸而从来同步并行之翰墨之艺,这时偏偏渐又找着了新的感觉,于是,经过反复的权衡乃至于“思想斗争”,且是好些时日还格外狂热地类似于“回光返照”状态之后,终有一天,便在这心中决定:从此在西画领域“洗手封笔”。

其时已是纪元1995年。之前,己身在那种或是伸一脚试水于“商海”、或又退归于“干岸”的过程中,同时所迷恋的文事,固然因为时间关系基本停顿;西画也只得时才作。则翰墨丹青之事,毕竟由于取道于大写山水,相对费时不多,所以一直还算坚持着——如当时左右都是得守在校园里的那种“空堂课”时。而这彩墨之事本身,亦经过好长一段时期的彷徨,总算是理清了自家的思路,从而一别曾经的古旧老道、从俗泼彩、轻率放纵与束收反致极晦极滞极迫塞等诸般境地,忽然于笔底展现出了一派清明爽朗却又远离浮华的天。这种新得的观感令自家颇为兴奋。客观以言,此时笔下的视象,简约并不失其耐看,第一印象似漫不经心,但总可于内品咂出些许意味。尤其可贵者:画中诸般云物,已不再如先前般有那种在墨线框架中的填染之感,用当时荆妻的一句形容之语说,“倒象是从纸的深处慢慢鼓凸出来似的”。自己知道,这除了长期的玩味笔墨,还是很得益于好些年来对陈子庄画艺的研究。彼时,画中尝有题款之句曰:“子庄简淡而神完气满;宾虹繁复而秩序井然。二公俱臻化境。余宗宾虹而兼蓄子庄,当有所获。”其语有意欤?而今反思,这石壶之艺,彼时对于吾人步出森黑无尽之境,实是其帮助莫大焉。记得那时为家口争取温饱之故,亦尝从一般草泽中画家皆每为之事,托着别人的名头为画廊提供点小玩意儿。最是记得当地某画廊一相熟之老板,曾对这厢有一言,真堪称是令当时那苦寒之心欣慰不已。道是:君作已然经过权威鉴定,且被本地好几个大家拿去仿习。——固然若此,只此心自当知道,此糊口之下策耳,如何可以一直弄下去的。还得是“实打实”地磨砺己之画名,方为艺者无由回避之远路。于是乎重新打起精神,就在这又一起点之上,开始再一轮之进取。

同时亦然致力于绘事理论。其实如此心结,也算久已有之。后来的《达人谈艺》序言有云:“……唯惜当日并不具此襟怀识见,笔下所记文字,自觉并不象那巴陵道长(早先所假设对吾艺进行点拨之世外高人)所出言语,终叹而止之”,即为明证。则此时一来画技本已精熟了些,二来历经颠颠簸簸,对整个画道也多少有了些体会,故尔静心敛气,苦苦地又摸索与准备上了好大一歇,乃字斟句酌地,陆续依次写出了《20世纪中国画画品录》、《西方画品录》、《古中国画画品录》与《颓楼品画》等几篇后来在网络上相关领域有些影响的文字。回想前者写出之际,原以为一是其内中有许多观点颇反当代既成之论、二是相关方面必认为草野中人何有资格为当道者列品排序,而断难以问世发表,遂自己在打印店中印出了一百本,以作存档与分发于生活中相善之人。不料尝试将其稿投向多处,却终于还是在《四川文学》的“学人笔记”栏目中得以刊出。并且后来彼刊又以“西画极品录”为名,选载了《西方画品录》的首章。也好,总算是聊可慰之罢。待到次后网络盛行,自家感觉到这块天地必适宜于我,于是又特别花上了些力气,弄通了计算机运用中本人亟须的这一块。这已属题外之话,且是基本情形已如读者诸君所见,故尔亦带过不表。

在写作绘画史论评录类文章之时,当然以之观照己之画艺。乃将诸文中既已确立、自觉最好也最适宜于己的上合浩茫天道、下接实沉地气、中符俗世文心之画艺标准(简单亦可归纳为一种兼求技艺精纯的新士夫画),作为自己毕生的追求。历经上世纪末本世纪初那一段画面感觉一减再减乃至下笔便恐多余的阶段之后,忽然觉得这样下去势必进入一种虚无之境,固然得其“禅意”,却已与“缘自俗生”且是“画写万象”之基本观念相左。于是,便趁着2004年尝试自制光盘版本人作品全集的机会,人为地又为此划上了个阶段,自此进入一种“回归期”,当然顺带也就将此前之作依次拟定为“早期”(“无定见仿习”)、“彷徨期”、“蜕生期”与“简淡期”。而这所谓“回归”,说来简单,实行起来,又是何其艰难。总不能又重将老路再走一遍罢。心识于此,自然静思今后之路当是何行。所拟计划为:收敛上一段时间,在一种比较踏实的态度中,注意克服已然觉察到的此前之短,如笔意金石味之相对欠缺,通幅“化”开后骨线当显未显,书款之大而随性,色系亦略嫌单一等。为避免过于重复用功,仍为自己规定:为世之识者所认可的某些基本面目,在不与“收敛”这大原则完全违背的情况下,能保持的仍须保持;“简淡”并非不佳,唯其似应为吾辈极晚年方具之面目,今之“收”,仍是为了下一轮之“放”与最终之“收放自如”,因此仅为毋令手生计,时亦当有“率性而为”之举。只此也真可见这“画画儿”一事,远非象常人推想的那般轻松简易。咳,是啊,这世间,习画之人少说也在百万以上,即使各类相关的“专业院校”,也都层出不穷地在培养或曰“制造”着众多的“画手”,而其中得有几许,敢于完全彻底不走那不同程度的“实用美术”之路,却坚持要将这“纯绘画”进行到底!愿固守此路之人,即当世画坛大家吴冠中先生一再所谓之“殉道者”,前景当然是未可知的。这不单要有相当坚韧的意志,亦须具有一种自我测评能力,且是还必须具有坦然迎接各种结局的心理准备。不过,既然真爱于此,且是沉溺此间之乐又堪称是无与伦比——吾尝谓:在有基本生活保证的前提下,画画,确乃日月星辰下最最可为之事——那么,对此还何须顾虑,就朝着自己既定的人生目标缓慢却稳健地走去罢,相信只要不变基本方向,这离目标终会渐近而决非渐远;即使最后未能完全至达那目标,得有一番“夸父逐日”般壮丽的生存体验,这人生也可称是“不虚”了。

理想归理想,实行之际,还得有些具体措施。为此,乃首先从最切实的方面做起,拟定了个“案头八条”如下:

作画时须注意者——

一、随时意存画作入眼之基本形貌,不废其整体视觉效果。

二、视象可求丰富,但行笔必须相对简洁且是肯定。

三、墨色浓淡似应参照西法素描教学般分级,同时不忘宣纸干湿色差与托裱后之情形。

四、任何时候皆牢守画中物象之层次概念,复沓之处必得脉络清晰,其层数一般宜在二三四五间,而整体空间之远中近景象更不得模糊。

五、厚密苍硬间须有相对柔薄之处乃至高光,反之亦然,具体比例则可予斟酌。

六、意存玄色为主而它色为辅之念,兼顾及彩色感,尤当重视其通幅之基本色调关系。

七、一切技术性处理过程中,自始至终避免干扰心境之驰骋纵游。

八、一当可罢笔时,断然罢笔,切忌没完没了,致趋甜熟。

以上是为纯技术层面的。又还有一根本性之艺术风格追求的自我认定:

详略意趣求于宾虹、子庄间,皴染技术跃出傅、李两家外,兼谋潘、吴二公之构架造境,更体味寄萍堂神髓与大风堂气势,并旁涉如莲、秋园之纯然逸兴,由此融入一己文魄诗魂,及毕生生命体验,再另假以天然之拙笨手法,而后看看是否可以渐成独立面目。

自知这目标之难度,先期即已作好准备:此吾画之终极所觅也,即使觅之无果,死于途中而不憾。并识:以一人之力而欲取众多大师之长,宁非痴人说梦;况其各种优长本身,亦或相互抵牾,虽欲杂揉也决不可能。吾言不过愿置身于此上好气场,受其潜移默化影响而已。

另鉴于今世艺术观念已相当复杂,自家之基本态度,亦须明确,方不至自误。乃又认定:

景仰然非直袭而唯扬弃古典艺术,认同与爱好并介入于近现代艺术,关注亦理解却不跟踵于当代及所谓后现代艺术。或换言之:仰止于古典殿堂前,置身于近现代队列,伫足在现当代圈外。

好罢,吾人方当立身就业之际,因时代社会缘故,致一世永居“艺圈”之外的荒丘草泽,却又自得其乐地潜溺在这画道之深海间,了无拘束一世,真是应了“丹青不知老将至”之古语。己身意态既明,心理又久已趋之于平和,那就如此这般,继续在这艺海间畅快地浮游下去。堪谢网络:它毕竟让早在数十年前即已失去了任何发展甚至发言机会的咱,仍有实现自己一生梦想的可能性。这话并非虚妄,今吾人画作资料发布在网络各论坛中,动辄便有成千上万的观者,甚至受到不少识者之热烈赞扬,可为明证。从艺若此,夫复何求。有一点原本几属铁定:那官家岂会为咱封爵授勋?吾辈期望中之所谓“成功”,其实也不过就是在民众中之识者眼内,取得一种相对普遍的承认;至多,吾艺在某种接近社会既成共识之大势下,渐渐亦成为藏家们愿意收藏的玩意儿。成熟之心目待观此事,岂须有那拔苗助长之举,一切唯顺其自然而已。

磨砺至今,久熟之心既已开达平和,艺事于己,不单已与生命密不可分,且是早成为必不可少之养生物事。偶然感及于此,亦悟何以“庖丁解牛”之古典,会出自《庄子·养生主》内。或谓:尔既如此平淡冲和观照己身修为一世之艺,则何又在本文题目中,用以触目惊心之“祭”字也?实则此又有何可怪。吾之祭,乃心灵之诚笃,为事之郑重,以是遥遥祭奠自家那挟此而逝之生命本身耳。

回眸太息,往事如烟。其间毕竟关乎得失成败,又岂得全无恩恩怨怨之事体。老话曰:恩怨分明。为人恩怨分明自是不错。但对这恩怨本身作何对待,人与人之间却相去甚远。以吾今之意:受人恩惠决不敢忘,虽不一定提起,但一经实有机会,则必量己力而予以酬报之。当然也不敢自诩为将是“滴水”与“涌泉”甚的了,但顺其情以随此心罢。而倘是人间某谁有怨于己,只要不是那种非常过分且毫无道理兼之遗害久远的言行,便必须淡忘,至少也不要想着什么“报”与“不报”的。为人如此,方可内心安宁,坦荡荡走自家的路。

还是本身所拟事功之成,方称不负平生夙志。吾当作何行那余生并不可预定其长度之路?想来,亦只得依旧是不弃理想,不忘目标,不变方向,同时也不废其过程。此过程,亦即吾人之生命也,我辈确当为自己每天能鲜活地体验这生命存在而感觉庆幸与欣喜,同时也就心气平和地向着自己的人生目标,亦即生命本身之终极地,一步步走去。吾每意识到己身终将长眠不醒,遂总为时下尚能精神抖擞地醒来感觉庆幸。于是便也就总是带着这庆幸之感,又兴致勃勃地投入到新的一天生活……

二十年前,吾人于己心由苍凉悲慨转向通达平和之际即谓:人生境界,若蚕翻眠。“四眠”之后,通体透亮。是以人称达者,堂曰“蜕心”。今,达某固于这长随吾心之“蜕心堂”内,继续把玩画道连同相关之诗文书艺等,则这生命境界本身,尤须平平静静随心把握。而“境界”一说,又何其可贵也!人生有大而化之之境;一切事功,亦各具其层层递进之境界。当年王静安先生“学问三境界”之谓,堪称此之不易之论。回顾起来,吾人于画,这整整五十年,也算是曾经历过那“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层境界矣。从今而后,却也真该留意那“灯火阑珊处”,伊人可在焉。

祈乎上苍,赐我慧眼,早见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人!

………………………………

童山雷小传

童山雷,号江南达者。当代文士、画者及画艺论者,现居重庆。自记事起,即与诗书画艺结不解之缘。份当入学之际,因社会大气候,虽每以优异成绩入考登榜,终与国立学府、画院等无缘。然痴心难改,独自矢志潜形于尘世间,同时致力于绘画艺术创作与理论研究,兼及相关的诗文书篆等各类文化技艺,至今已苦苦磨砺达半个世纪。近十年来,借助网络力量而渐广为人知。今国内各大网站文艺论坛皆有其作品,且多被置顶或设为论坛精华。其著述名称,亦被用作百度百科全书、互动百科全书等搜索词条;而其《达人谈艺》系列文字,还被选录入“搜狐百家讲坛”,并被其专文推介。2009年,其全部文图作品资料《蜕心堂存艺》被国家图书馆正式收藏。同期,绘事专著《20世纪中国画画品录》入选武汉出版社编纂之世纪文集《现代文言》(入录者多为百年来文化大家,如蔡元培、梁漱溟、周树人、林语堂、钱钟书、傅雷等等)。2013年,童氏中国画作品与油画作品,同时被国家邮政、电信部门联合发行的“美丽中国”票、卡套装所选用并正式出版发行其个人作品珍藏册。且接着出版发行的《雄踞中国艺坛的书画家》一书,亦将其人及画录入。

………………

附——

  

逝去的岁月……

  ……初夏。松鹤岗X大教授楼前。阳光清水一样地洒在黄绿色的爬壁虎藤上,父亲背着我走在香樟树荫下。已忘记他当时给我说些什么了——大约是希望我今生能够住上那小洋楼吧……

  故居“左厢房”里。父亲在用小刀削老家烟台寄来的大苹果,我坐在一旁看。我看见他的口水流了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上的云彩灰中带红。松林中飘着紫色的雾气。路口又出现了那个最亲切的影子,那是妈妈……有时在远处我和哥哥都要把她认错——与山坡那边的那位教授夫人。远处看去她们太相像了,但是近处看并不太像。但她们都有一件完全一样的大花方格列宁装……有时我也想过:教授夫人的孩子,他们也会把我妈妈错认成是他们的妈妈吗?

  大人们都夸我记性特好。我三岁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木兰辞》了。大约因为诸如此类的原因,邻居们逗我,叫我“二能能”……

  重庆XX学校教师寝室“八角楼”中,母亲在与父亲争论。母亲流泪了。父亲激动地大谈着什么。当时正是他被划为右派将要负气还乡的前夕……

  外婆牵着我的手走在牛角沱对岸的嘉陵江边上。我们是去舅舅那儿。路很长……

  世界突然在我眼中变得清晰了起来。我好象对一些事情开始有了自己的看法。有时我也在想“我”是个什么。……当时我五岁。

  舅舅家的屋子很小,但屋子里始终弥漫着好烟好酒的香气。每天天黑的时候,舅舅都矄矄然地(但明显又是清醒的)、而且是怡然自得地坐在他那小得不容转身的里屋里开着收音机听京戏……我听外婆或是妈妈说,他是XX厂的人事科长,工资每月一百多块。当时我心中是不是有些凛然,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但当时妈妈每月的工资是七十几块,在她的同事们中都已算是高的,这我却知道。另有一件事情我还记得非常清楚——那天舅舅带外婆和我到厂“经济食堂”去吃饭,他照例打上了一大碗酒。我极想体会把那些酒喝下肚是什么滋味,于是趁他和外婆去端饭菜的时候,飞快地将那酒一饮而尽……结果,当世界重新在我眼中变得清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的事了……

  舅舅那儿有我几个伙伴:大海、长江(两兄弟,姓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刘?)和车XX。他们都叫我“童XX”。我并没去想,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前给我改姓,个中是不是有什么原委……

  那天大海带我到厂电影院去看电影。不知怎的,我右手的食指被椅子轧了。当时就奇痛无比;后来,那变乌的指甲又变松而且掉下……我当时最怕的就是舅舅或外婆去找大海的麻烦。于是我壮着胆儿撒了一个谎,而且撒得很成功。我说,我是趴在地上打珠子,被自行车碾了的……

  也许自家从小还真有点“心计”。记得后来有一次哥哥与一个绰号叫做“金婆儿”的崽儿口角,我见他们说来说去的好象把话越说越远了,就忍不住帮了哥哥一句腔。——只见那“金婆儿”满是雀癍的脸猛可转向我,一面瞪圆了白眼仁发黄的双眼,咄道:“嗨,莫看这崽儿小,说话还尽说在厉害点子上!”

  重新回到家里后,感受最深的就是饿。那是怎样捞肠刮肚的饿呀!我成天都在想吃饭,特别是——想吃肉!但是经常每顿饭我都是按国家给我的定量吃二两毫无油水可言的黑豌豆……外婆和妈妈时常感叹地夸我“硬气”,说我从来都不提起吃的事。

  哥哥会找吃的。除了打麻雀,他还极擅长“袭击”地里的莴笋头——从高处跳下,双手合成一个圆圈,对准那莴笋尖一剐到底,便得到了它。脆脆的,好象还很香甜,好吃得很。因为这一特长,大家叫他“剐头儿”……

  娃儿总有自己的乐趣。当时玩“赌”的项目可多了:烟盒、糖纸、邮票、玻璃珠子、纸块儿、“豆腐干儿”(也是纸折的)和“小东小西”等等……哥哥特别喜欢赌烟盒。我还没有资格上场,只能以他的输赢而大悲大喜。每当他“得彩”了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我——常常是趴在扔在地上的凉席上——清点他的“资产”。这时他真是意气风发,连说话的声音都特别好听。他不停地念念有词:“中华,中华,你在哪里?牡丹,牡丹,你在哪里?双斧,双斧,你——又在哪里?……”因此我们都体会到了最纯粹的喜悦。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很不高兴。他经常都是在输。我们好多很好看的连环画,都被他换成烟盒输掉了。当时我好痛心呵!我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把他输掉的都捞回来,还要把邻居崽儿们的烟盒都“挤干”……

  哥哥很早也就有了商业意识。他想到该把我们那些连环画拿去谋点利润。于是在一些空闲的时候,我们提着一口破箱,装满书,悄悄地在那些为娃儿注意但却不太被大人注意的地方,毅然扯上一根长绳,把一箱连环画尽数夹放上去,人守在旁边,便开始了我们原始的商业活动……那次去外婆老家红糟房的“远征”最是大获全胜:一下午,我们竟然就挣上了一块多钱!——要知道,那可是一分一分地从人家手里收过来的呀!

    还记得幼儿园“毕业”时之事。当时适逢“灾荒年辰”,发包糖果色黑质粗依旧视作宝贝、佩朵假花是用手纸般的糙纸折成却照样微觉自豪,这些且都不说了。印象特深的是,那天老师(一个十七八岁的社会青年)带着我们一群人去小学报名,谁知可可地竟将我的户口簿不知弄到哪儿去了。咱虽是一黄口小儿,也深知此物之紧要——单凭母亲一早上班前再三叮嘱的口气亦即可知,——所以心内那份焦急,真真是无以言表。而又何敢埋怨怪罪老师!遂只好暗自惴惴不安地不知如何才是……幸而此事纯粹是那“新老师”马大哈,将那玩意儿丢在小学教导处忘了带走,直至回到幼儿园发还本本儿给大家,方才发现。咳,想我达某一生,也就只此一次作为在校生履行过“官办”的毕业及升学手续,孰料偏偏就还留下了如此这般一个记忆,可喜可笑乎,抑或可叹可悲乎,呵呵呵呵。

  60年秋,我以旧名在X大附小入学了。在小学里我不但是好学生,而且是班头儿。直到如今,我一直都将当时的自己定位在“5分加绵羊”那个档上。然而当时有个顽皮娃儿当面恭维我的一句话,我却至今都记忆犹新。他唾沫四溅地说:“狗日的,XXX,你太得行了——在全班成绩也最好,打架也'充霸’!”嗨,我硬想不通他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来的,因为当时我压根儿就没同任何人打过架!

  而哥哥当时更说过一句使我惊怕的话。那天他不知为什么忽然笑嘻嘻地说:“反正,母的都喜欢弟弟……”

  其实那时我也根本就不知道怜香惜玉。记得当时我的同座是一个白净文雅、沉默寡言的女孩,还真有些淑女风范。但是我却照样在我们桌子中间象其他男女同学那样重重地划上了一道“三八线”,她一超过界线,便毫不手软地一拳朝着她的手肘打去。后来有一次她哭了,从那时起,我心里才有了一种震撼的感觉……

  文娱委员是一位活泼甜美的女孩。大概是因为她哥哥也爱画画的缘故,她喜欢同我说到画儿。她的座位就在我前一排。一次她回头笑眯眯地死盯着我的那种眼神使我心中有了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多年以后,她成了一位歌手,还曾经捎信叫我去找她……

  另外一个女班委很有些妖娆。有段时间我象是有点儿属意于她,不过慢慢的也就淡了……

  还有一位女同学相当俊秀,对我也很好。好长一段时间,背地里我无端的都容易想起她来,而且无端的在她面前都有点儿拘束。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暗暗喜欢她了,不过,一当后来“燕晓芳”闯入了我的心头,她,以及前面的那几个女孩子,便都先后退出了我的视野……

  其实后来我还当真同人打过一架,而且是同一个颇长于打架的崽儿打的。那天他老骂我爸爸是右派,我忍无可忍了,终于含泪同他扭打了起来。好象我并没打赢他……

  渐渐地学校对我的态度就不同了。我已“熬”拢的少先队大队干部头衔儿,并不因为任何属于我个人的原因,说被取消就被取消掉;在班内,仅仅是因为成绩突出,才勉强给保留了一个“学习委员”的名份。眼看接替“要职”的都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的同学,我对现实慢慢地也就有了点感悟。好在我这人天生倒还真有那么一点儿达观之性,所以并不是太难过,便干干脆脆的永远都把那点“当官儿”的心思撇嘴笑着扔向一边去了……

  儿时的“名堂”也真多。每年过年和汤元心子,母亲双手都沾满了油、糖等物。与妹妹长期跟着她,也许是节约惯了、已形成一种可喜的风习了吧——每次最后总是与妹妹一人承包下她的一只手,然后说说笑笑间,两只小舌头儿将那两只手舔得个干干净净……

  推汤元面则多半总是我与母亲推。哥哥说他见磨子转久了头昏,情愿做别的事情。这样,就几乎老是我推,母亲添勺,并常常也搭上一只手帮我。那些年舅舅家都在我们家过年,早早地便将一家子的定量糯米拿了来,因此,这么些汤元面,也真够推的。

  灾荒年,小儿家偶尔有点肉食心中尤其兴奋。记得那日下午与同伴们躬身站在没膝的嘉陵江浅水中,埋头反看碧蓝云天和倒着个儿的两岸清夏风物,猛然想到回家就有外婆做的红烧肉吃,啧,心头那股子乐呦!

  有个阶段大概是读《西游记》读得入迷了,每餐饭前,面对几碟儿自家园里摘来凉拌的素淡小菜,下筷前总也都要阖目俯首地胡乱默念上它一阵,心中暗想这权且便算是开斋偈语吧。母亲和外婆看了都笑。外婆还故意用一种可笑的腔调说——“呦,你看那个'娃呜’哦!”

  种菜园本身也是一桩其味悠长之事。每次总是哥哥和我在大人的指导下用钢钎和锄头将卵石累累的土地挖出些大坑来,大家把家中的“罐子”倾倒在坑中,然后种上丝瓜(松鹤岗冬瓜南瓜都不大出,唯独很出这丝瓜!)。发芽、长叶、牵藤和开花那些饶有趣味的过程不消说了,尤其是这长短粗细不一的大小丝瓜儿一一排挂在沿老松而生的藤蔓上的情景,端的是喜爱煞人!一到出瓜的时节,每每都在傍晚时分,哥哥端了凳子,我拿了筲箕,妈妈拿把剪刀,外婆小着一双脚儿跟在后面,有时还牵了妹妹,大家伙一同来到屋后的坡上,堪称是喜形于色地一道采摘这劳动果实。唉,这合家欢的一幕,三十年之后,都是蝶儿幼时最爱听的“老弦故事”!……

  去老亲家——红糟房、凤呜山等地——也是颇为快活的。因是长房,辈伦最低;跟着那些年龄与之相仿的表舅们满山悠荡,时常吃点他们递过来的“泡儿”(野莓),或者被考考一些未见过的虫子叫什么名字,那感觉真好。当然,这都是在婆婆被赶下乡之前的事;1964年以后,我们一家走在红糟房那块土地上,则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至于凤鸣山,我记得,好象自从六十年代初“嘎祖祖”去世后,我们就基本上没再去过。

  我已不能准确地回想起绘画是怎样成为我生命中第一需要的了。后来的好多个日日夜夜,好多的年年月月,我都在画呀,画呀,手脚变得纤细,背变得微驼,眼睛变得怕光,人也变得腼腆——而同时渐渐地却大了。在画画的那些时光中,我不知想到过了多少事情,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的悲喜!那是怎样一些纠缠不清和无从回忆的岁月呀!咳,我的青春,我的往昔!而且我简直无法设想,要是我从不画画的话,我的生命,将会是怎样度过!

  当然我也并非就完全不贪玩了。有时我忽然非常想玩。我随波逐流地胡乱去打乒乓、踢足球、“斗鸡”和举重压腿;但我更入迷的还是赌博——照样还是赌烟盒、糖纸、玻璃珠子、“豆腐干儿”和“小东小西”等等。大概,这也是旧日的情结所致吧。一次,我的糖纸已经输得“一纸不名”了,情急之中,我想起了我的特长,于是斗胆画上了一张“大牌子”(产地离重庆很远的齐齐哈尔糖纸),居然从此起家……想来也不可思议:照我自己看来,那“糖纸”虽说花花绿绿的不丑,但手绘手写的痕迹那么重,怎么就骗住了“崽儿们”呢?

  在烟盒的赌博上,我的成败更加蔚为壮观。我坚韧不拔地苦苦积累着,为着早先自己立下的那个志。一个阶段,我已经成了雄据一方的“赌惯儿”,在故乡松鹤岗附近,真的已有着一种找不到对手的悲哀了。当时我手中甚至已经有了一张在“圣地”磁器口颁布的“烟盒表”上排名第四位的“金庙”——这可是当年哥哥万万不能想象的;当时,他手中最大的牌子,也只是排名几十位上的“海中王”。——而且我还有张几乎可以说是崭新的“白华侨”(十四位),其余雄兵强将,更是不可胜数……然而,当一次应邀去参加“外战”的时候,我却遇到了“滑铁卢”。咳,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惨败呀!一两个钟头之内,我全军覆灭了,而且从此永远也都没有东山再起。当然,这也同自己在悲愤之下决意“金盆洗手”有关……

  有段时间乒乓球好象还打得马马虎虎。尤其是“拉丝球”发得颇为“了得”。至于足球,则从来都是在球场上一阵昏搅:时儿争当前锋,时儿退居后卫,跑得个呼嗤呼嗤的。为了团队的荣誉和自家的面子,也多少做过些“不直”之事。记得那次想阻止对方那个很有名气的中锋“猴儿”射我方门儿,追跑间脚下便暗暗使了绊子。结果人家那“猴中锋”只是打了几个趔趄就又带着球冲向前去了(总算是没能破门!),而自家咧,因腿下乏力,且训练无素,竟至于反倒在地上接连翻上了好几个滚儿……还有一次,自家起脚射门,却踢了个空,球倒被人家从胯下拨去了。感觉太丢面子,遂干脆也就来上了个“假摔”,倒是无意要让人家吃黄牌,因压根儿就没有裁判,——主要的嘛,唉,面子,面子!——好象这样一来,自家那失误的一脚,也都多少算是有点原因的了……

  又不知怎的“胆大包天”起来。背着母亲,私自与小伙伴们下嘉陵江学会了游泳。不光游,还跑到石门(江心大礁)上去,站在最高处“鹰嘴崖”——最高时距水五米以上——闭着眼往下跳“秤砣落水”。有时“崽儿们”疯发了,互相算计着某人,于是一窝蜂冲上,扳的扳手,抬的抬脚,齐声喊着“一、二、三”,便猛地将手中之人抛下江去……记得当时我很怕遭人象这样算计,但不知怎的,却倒还一次都没有遭算计过。

  再便是“放滩”。先溯江上行数里,然后将衣裤脱下扎在头顶上,于是呼朋唤友一齐入水冲浪而下……兴之所至,又游过江去,大肆啖食对岸野坡瓜菜,甚至偷袭泊岸货舟上果物,然后在舟人篙杆追打下扎猛子下水,再“谈笑凯歌还”……

  另一项争强斗狠的活动便是走长路。那时我们真象一群游侠儿,并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纯粹只是为了那口气而走。“崽儿们”约定:不能带一分钱和一两粮票,也不许带任何吃的,最多只许在路上喝一点不花钱的自来水。而那走的路线,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都相当了得。我们清早从X大松鹤岗出发,由石桥铺那路去杨家坪,偷偷裸身泅渡入西郊公园,在公园内莫名其妙地转上一阵后,又由大坪那路经两路口走向朝天门,在两江汇合处雄纠纠地吆喝上一阵子之后,再沿着牛角沱、红岩村一线在日落西山之际回到沙坪坝……唉,少年,少年!

  斗鸡也是一项足以“抒豪情、寄壮志”的纯粹属于小男子汉的行动。有时我甚至于隐隐约约地有这种感觉:平时我因为“家庭成份”问题,心中积下的迂憋之气太多了,似乎也唯有这种公正的角力斗狠,方能发泄一下满腔的不平。我个儿高,虽说腿细,但独脚跳将起来,还是照样能以挺缩的膝盖,非常猛烈地撞向对手的胸膛,将他们击败,甚至于将其冲翻在地上滚。——说实在的,每逢这种时候,平常充溢在我心头的那种温良的感觉几乎已经找不到了;我体会到的,真的近乎一种残忍的快感!而平时我的内心常常是多么的惕怵(并不一定是怯懦)啊;我懂得,只要我真的去同人家斗殴,错的,归根到底,肯定都总会是我。这种感觉竟至于使我真认为自己是胆怯的了……

  我手中的经济从来都不宽裕。而画画,即使再节约,也总是要花上一点钱的。当时我经常幻想,要是我能够捡到些钱(如果说竟然还是好几块的话!)去买纸张和颜色,就好了。这种幻想真的是既快活又难受!我从没捡到过钱。后来,听说红旗公社在收干牛草,在对金钱的渴求之下,我奋力去割草了。一个暑假,每天早晚我都在X大校园的许多角落里奋战,最后终于割来晒得了几背焦干的牛草,而且,为了这草,我左手的大拇指上至今都还留有一道明显的刀疤(当时可是见了骨头!)。然而,当我负重跑上了好几趟,将那些草都交卖给红旗公社后,得到手的,却只不过是一张后来完全变成了废纸的收据,因为那正是一九六六年夏天……

  文革武斗中,一次站在高岸上观看江中洪水及水中浮物,对岸机枪忽然对着这厢猛扫,打得头顶高压电架叮叮当当。危急中,人群中有“转哥”发令:“卧倒!”于是我等千奇百怪趴相尽出。记得有一父携双子,当即便两个“扫腿”将其子扫翻,然后老鸡护雏般地扑按将上去……后来,趁对方换子弹梭之际,众人方落荒而逃,窜入近旁民巷,始得平安……

  那天就为上面说的这件事,加之学校开大会时校武装部长的屁股又遭江对岸的冷枪打了(当时此公正遭“凉拌”,不知怎的爬到操场边的老黄桷树上去坐着),当晚校方报复,倾全力向对岸开炮;“崽儿们”都伏在江边的老墙后观战了。大家亲眼看见一所大楼先是被“我方”炮火击燃,然后却又被击灭……

  而且那时的趣事也真多。一天,我家前边临江的那排房子“邹立虹”家的屋基上,遭射进了一颗当时特有的“不开花炮弹”,事后我们去将那炮弹头掏了出来。孰料下一次,竟又有一颗另外的炮弹头,恰恰正“灌射”入了那个洞中!

  看来这种巧事还真有。哥哥从前的一个同学,其父乃是高级知识分子中的“三结合干部”,本人也想要挣表现,便上了武斗前线。一次这可怜的青年(当年读书还是一把好手!)肩着步枪在战壕里打盹儿,居然刚好就遭对方的“不开花炮弹”打中了,打掉了半个身子!……

  整个长身体阶段,我似乎时常都处在饥饿之中。我常常对妈妈说,假若能够拿起多重的重量,就能每月得到国家多少斤定量粮,就好了。那时我不懂就是这样的话,都将引起可怜的妈妈内心怎样的感伤!——不过另一方面,当时我内心的某种意识却已经觉醒了。那时,食堂一面无情地剋扣着我们的定量,一面却又假惺惺地信任我们的“觉悟”,打饭找补饭票时,就扔着一点零星饭票在窗口由我们自己动手拿。只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打饭时,我都要伸手去拿回一两甚至二两饭票。对此我自感问心无愧。我觉得,比如说,我在食堂打三两饭,实际上的确也只有二两……“不义之财,取之无罪!”每次拿,我都坦然地象这样引用《水浒传》中的话说。

  有个阶段我挺喜欢同村里的伙伴“打平伙”。有一次我曾闹了个笑话:在“折二毛”家厨房,我忽见一只瓶子里有些白粉子,满以为是吃得的东西,一时忍不住就沾了点在嘴里尝,没想到竟是洗衣粉(碱?),而且恰恰折二毛进屋来看见了这一幕并嘻嘻地笑了起来……当时我真的是无地自容……

  哥哥外出读书后,我和妹妹每月都跟妈妈悄悄去乡下看望身为“黑五类”之首的外婆一次。自从父母亲离婚以后,我们便都称外婆为“婆”了。当时母子们每月共三斤定量肉,总是趁此割去两斤三代四口一起“打个牙祭”,然后剩一斤再在家解次馋。当时曾有细心的邻家少女对妹妹说,她们发现我们每个月在母亲发了工资的那个星期天,都要进城去“杀个馆儿”……

  去看婆的路上,经过沙坪公园。公园后面是一大片苗圃。春天,我们母子三人总要在那儿掐清明菜,为的是回去烙清明粑吃。那时糖很金贵,我们常常都是烙盐粑粑。唉,尽管如此,那却是何等美好辉煌的岁月呀……

  老实说我对中学的同学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是对女同学。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我是一个清教徒,事实上青春的骚动是很强烈的。只不过一来本班的确是没有特别优秀的女孩子,二来哩,当时我对“她”的暗恋确实太痴狂,也是很难再在心中真正容下别人了……至于与男生呢,反正要好的也就只是那么一两个,其他的,都本能地在内心深处划上了一道界线——要知道,那是怎样的时代、自己的家庭又是怎样一种背景呀!

  确实自己好象是有这么一个特点:要么不张理什么,一旦张理,则总是非常投入。交友也是这样。少年时代的“王举”不消说了;特别是中学时代结交的“淳于扬”,在我的整个前半生,都可以说是留下了何等深刻的印记!啊,“淳于”,虽说最后我们因生存方式的选择有别而往来稀疏了,但在我心中,至今也都还是怎样地在怀念我们那无法淡忘的纯洁友情!

  因彼此都穷,当年朋友们的“相聚小酌”亦是令人难忘的。有一个细节至今都叫我感伤不已:那次我与另一个密友去“淳于”那儿,后者倾情而又是勉力地招待我们。但是在喝啤酒的时候,我偶然发现,这主人家竟是在“假喝”,几次都只是将酒杯做做样子便又拿下来了……呵,须知,那时可不是酒多了大家都怕喝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第一个性梦对象怎么会是一个自己全然不可能感兴趣的人。那是邻村的一个“傻大姐”……这还是在上中学之前的事(当时大约十四五岁吧)。此后自己作为男性的心理,便日益成熟强盛了起来……

  距今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迷惑且又感慨地走在阳光明丽的大巴山山野上。四下都开满了雪白的剌梨花;空气清新得使人糊涂。从未见识过的油桐树正挂着小小的果子,叫我们这伙业已入乡尚未随俗的刚丧失了城市户口的小青年侥幸地窃喜,误认为那是苹果树……当时我们正从达县碑庙那路溯河朝着我们的XX公社走去……

  刚在乡间住定的时候,不知怎的,在诸多的感受中,我当时内心也常有些莫名其妙的可笑的恐惧。我很害怕自己已经被传染上了什么可怕的难测的疾病。每天清早挑水的时候,趴在井边,望着自己在朝阳映照下的青春面影摇荡在深不可测的暗水中,我真的是有些“顾影自怜”甚至于是“庸人自扰”的味道……

  下乡一周,便正好是我十九岁生日。记得那天“吃转转户”吃到了本队最边远的徐家湾。那家当家人徐老汉患有“弱症”,据说是年轻的时候“孬活路做多了”,现在动辄就累。当然,这对于我们这种年轻娃儿来说倒是太不着边际、也太不相干的事了。挺实际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当晚住在他家,他们拿给我们盖的铺盖有十八斤重,足足的有块棺材板那么厚重!或者说得客观而且形象些,也都象一张巨大的乒乓球台面。唉,四月下旬的天气,就算是山乡吧,也哪里支得住呀,——而睡觉不盖哩,同样又不行。于是事情的结果,便是第二天一早起来,我身上发起了无数个大红疙瘩,而且自打那之后,这便成了我在乡下的“养身病儿”,冷暖交替、干湿无常之际,说发便发……

  立足既定,我们全都给冠以了一个个的封号——“文林场知青”、“马鞍山知青”、“朱家湾知青”、“熊家湾知青”、“柏垭口知青”、“王家岭知青”、和“亲家坡知青”……哈:这个居士、那个居士的,好玩!

  我们先是住在谢家湾。那儿的井水有股浓浓的泥腥气。那些日子别的印象都比较淡薄了,就是浑身带着痒痒的红癍疲倦地劳作和感慨地想家,记得很清楚。半年后(其实还得除去一次搭便车回去和一次红癍大发后回去的一两个月)我们便搬定到湾子上面的“上科云塝上”,在那儿一住就是近四年。唉,那是怎样难忘的四年呵!

  不知是这儿的土地贫瘠,还是地处高寒山区的缘故,反正有许多情况都是挺喜剧的:连姜啊,番茄呀,这一类再常见不过的蔬菜都不出,这且莫说了。莴笋呢,光长叶不长干,叫做“莴麻菜”;花菜只长叶不长心子;莲花白也从不包心。青菜也不兴长疙瘩。……物产的缺乏尚且在其次。另有一种感觉真的令我们觉着新鲜——有不少语言,如果不是最后在那儿“闻惯不惊”的话,你真正可以说是百思不得其解。譬如说吧,把同宗的叔叔,竟称做“妈妈”;婆婆呢,却居然叫做“老婆”!而叫你去拿什么东西,则叫你去将某某东西“喊”来。当然罗,后面这点,要说叫做语言生动,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了……

  而且人的话语也委实令人惊异。几乎是人人都言不离那“x”字。很多时候还是一句话中就可以捎带上数个“x”。那天我们同妇女们一块出工,有个皮色挺黑的“女将”竟然当着我和同伴“XX”的面高声对其他攻击她黑的女将们叫喊道:“啥嘛,我人黑,'x’总不黑罗!”又因此处将“黑”读作“ha2”,所以此话叫人听了,真正堪称到了趣至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又有一天,几位女将私下议论公社诸多干部的为人行事时,议及那位文革起家、身为主管我等知青的某主任,一女将竟以一种夸赞的口气说:“他这人也还是好哒,待人'和弦儿’——那回下队来,嘻,他还摸了我的mang1mang1的!”须知,本地所谓“mang1mang1”,可就是其胸前只应属于她家“男将”和“细娃儿”的那两个玩意儿哪……

  我的饭量突然变得异常的大了起来。我尤其记得,栽秧前后,吃嫩豌豆下稀饭,我和同伴“XX”每顿都必定要吃上一大洗脸盆稀饭,外加一大钵炒豌豆才够,而且——吃了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五黄六月”吃包谷粑下南瓜汤时也是这样:总要吃一大筲箕包谷粑外加一大盆南瓜汤。唉,可叹我每年都种了几十窝南瓜,但在那儿的四年,却既没舍得吃一个嫩南瓜儿,又没等上吃过一个老南瓜,全都是在它们刚好长到最大的时候就把它们严格地依照“长幼顺序”摘来吃掉了!

  什么叫“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时我才算是真正懂得了!且别说粮食的生产过程了,只就最终的程序聊举一例吧:出包谷时,下了工,首先得钻入火辣辣的地中去摘回干老包谷来,然后一粒粒地剥下,再旋推磨、摘桐子树叶做粑和挑水寻柴来慢慢将其烙熟,最后方能进口……

  房东上科云家和许多家一样,都慎重地藏有一些短短的稻草节儿。那是做的记号:自家遇上红白喜事时,谁家送来的“礼性”(土挂面)有多长,以便今后“还礼”的时候作个参考。我初初得知这点的时候,心中的感受不是用简短的语言所能说清的,当然,这决不可能仅仅只是在嘲笑他们的庸俗……

  乡下人还有一种举动给我的印象至深:“吃席”(亲友间的重大事件往来)的时候,桌上碗中的每一块肉菜都必定是对上了人数的,喊“请”时,许多妇女都决不会把份内的那菜往自己嘴里送,而是把它们郑重其事地夹向各自跟前早已准备下的一张桐子树叶,要包回家去……

  尽管如此,乡下人却又都还有着自己“迂酸”或者说“讲究”的地方。那天在坡上,人人都说起自己这方面的“德性”来。“我这人就怪喃,”大家都象这样开头说。然后便是说自家哪样哪样东西是“吃不来”的。人人都必定是有着一两样“吃不来”的东西了。由于当地口音把“吃”读成是“qie”,再加之腔调本身弯来拐去的缘故,因此这类表示他们并非没有品级的话便在我心中造成了至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房东上科云说到后来没说的了,便还由忌讳“qie”哪样延伸到自家“qie”的习惯爱好和“qie”的仪态。“我这人就怪喃,”他哥子说,“就是在五黄六月大热天,我都也只qie得来刚开锅还烧嘴的饮食。——那x冷毬了的东西有啥qie头?——还有就是我这人qie东西喜欢立起qie,恁概其实还可以qie得多些……”

  回想二十岁生日那天,一早起来弄早饭吃后,中午可是再也寻不着吃的东西了——柜子里没有米,保管室里名下没有谷子,自留地里的什么庄稼也都还没有出来。唉,咋办?只好与同伴“XX”约着去找队长。队长没法,叫做一道去找大队;大队书记没法,又一道去找公社。公社书记自己也不可能就拿出吃的,所以又带着一道去找公社粮站。粮站负责人看在公社干部份上,沉吟上了好一阵,最后终于答应“借支”了十来斤米给我们,要我们对付着暂且吃到队里的嫩胡豆嫩豌豆出来,说是等过一阵子上面的“返销粮”下来后,再从我们应得的份额中扣还给粮站……

  在乡下深有所感的又一件事,是自己“嘈”,想“qie”肉。尤其是七五年,因天旱,每年都搞的“县美展”停办,致使中途也未能吃上“会议伙食”,我从过完春节回乡后直至十月份,都没有吃过一片肉。——唉,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呦!可以说,那也是一种难抑的“肉欲”……最后,托李庆霖先生的福,给知青又重新发下了供应肉票。肉票发下来时恰恰已是杀猪的季节了,记得当时我们三四个知青(我,“XX”和老知哥“马儿”——究竟是否还有老z,我记不清了)在场上一气割上了十三斤猪肉,然后就“按”到后者那儿去,将肉全数烧上,烧了一大洗脸盆,竟如同嚼萝卜块一般地统统吃掉了,而且居然肚子都不拉……

  也是在七五年,我差点儿当上了“鸭篷子”。我羡慕那种走四方而且保证有吃的的日子。当然我也知道那很苦。但苦这时对于我来说的确已经算不了什么。然而这件事最后终于因为队里拿不出本钱来买鸭娃而被取消了……

  大约因同样对“饱”与“饿”问题都有着至为深刻的体验吧,我对处于相似情形下的物类也都有了深深的同情。那日轮到我“守山”。当我在阴晴不定的秋光下走到屋后“马鞍山”那边一个小湾的时候,忽然听得近旁的田埂下传来一只鸟儿“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的反反复复轻叫。那是一种处在极端幸福与满足状态下不由自主的情感抒发,听起来绝对具有超越品类的神奇感染力。而当我看出这鸟儿竟然是因过多地吃了地头的撒粮致使膆袋暴胀才飞不起方在此处细细体味它那大饱的美好感觉时,老实说我已被此情景强烈地震撼了!我当然不会去干扰甚或加害于它;悄悄地观看上了它一会儿,我便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真的,一个时代的动物,其苦乐也都必定与人相关。回想房东家的那只猫,也好可怜啊!我从来都没见它象城市里的猫那样有自己单独的一只碗,更莫说每餐还要见上点荤腥了。我经常见它都只是在猪槽旁边捡点渣渣吃,皱着鼻子嗅一嗅的,大约也觉得那是不象它该吃的味道吧。——我想,它主人当然也是万般无奈,想逼它自己去抓老鼠了;问题是,想必那时的老鼠为了求生存,也都个个“贼精”呀!

  唉,七五年那干旱给人的印象也是相当的深。我永远都忘不了拿着桶和瓢候在井边上等待井水慢慢沁出来的那个滋味……而那年因为天干,县里平常年间都要开展的活动也就一样都不再开展,因此这一年对于我来说也就显得格外的漫长难熬。当然,还更不消说我在《红尘心蜕》中曾详尽地描写到过的那些原因了……

  每年过完年从家中返回乡下去时的心情都堪称郁闷渺茫。每次回到生产队都总是黄昏时分。那在早春寒意笼罩下的死气沉沉的荒山野岭,那种由于别了一段时间多少显得有些生疏的“社员”们略显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自家那荒芜了的自留地连同一大堆等待自家去处理应对的事务,都无一不在提醒着我自身眼下的处境。——哦,我那因缺肥少水长势令人心酸的麦子,同样原因显得可怜巴巴的胡豆、豌豆和洋芋,特别又是那原本长得不好且被我陆续摘叶只剩下一点尖儿因之竟至于活象颗鸡毛毽子般的青菜,你们在晚风中企盼地迎接着我的那种景象,在我当时那年轻的心中,曾经掀起过多少愁苦的波澜!

  但是还有得这青菜当“和粮”的日子,都已算是够好的了。尤其是每次刚回到乡下的那些天,以从家中带回的腊油(煮年货时从水面捞起者)佐以这饭食,那味道真的颇好!咳,看来呀,这油荤对人也真的是很重要。回想那年冬腊月间给家里备下了两只肥羊腿熏在灶上,见那上面挂着许多油渣,每回焖罗卜饭时都去摘三两颗来放进饭里,于是人生也便添了些须美美的滋味……唔,冬腊月间熏那带回家的“年货”也很够味。每每坐在灶前,抬头望着梁上那几块肉食日渐变得干黄黑亮并发出诱人的香气,灶前那颗在柴火温暖下的年青的心,亦曾有过多少生动的遐想!而那时人体本身,每次也都几乎被熏成一块大腊肉了。记得每年回家后,好久好久,自己身上都散发着一大股现今所谓真资格的“老腊肉”的香味……

  年后回乡却也总是有着那么几天可以忙里偷闲。当地兴什么“祭物”,每年早春时一到那几日便不敢去动地里的庄稼,——现在回想起来恐怕是在祭祀稷神吧?——这样一来嘛,别的不说了,我也就可以象农民们一样,在因连日翻搭田埂、背挖塘泥弄得很是疲惫的景况中舒缓上那么一小口气儿。

  或许“祭物”一说也真是“信则灵”吧?老房东“罗表叔母”(上科云之母)非常坚定地宣称自己手下特别“出南瓜”。出于信念,更出于好心,每年当我在自留地边打好三二十个大窝后,她都主动要来为我将南瓜秧虔诚而又果断地栽按进那些窝里。一边栽,一边也就总是又要将“出瓜”之语喃喃地祈祷般叨唠上一遍。当然事实上这事也是很难真正得以验正的了。不过当时的我还是宁愿“信其有”的……唉,说到底这毕竟都是说说而已;多年来真正让我感念的,还是这乡村老妪本身。可以这样说吧:在那儿的几年,要说真有最最令我难忘的人的话,除了知青中的挚友,肯定也就只是这位终其一生都怀着一颗质朴善良之心在难堪苦境中默默忍受和抗争的可敬复又可怜的劳动妇女了……

  “出工”本身虽苦,但那种置身于浩渺天穹下的感觉似乎却颇可回味。尤其是“社员们”有时都拄着锄把“立”在那儿,沐浴着春阳东风,各以其所知所度,天南地北地“扯广子”之际。每逢此时,若是天边出现了个把人什么的,那情况就更加有味了:大家必是紧盯着那人,从他(或她)三辈之上的家世说起,细议及其人今世的婚配子嗣、家境枯荣,连同三亲六戚等等情况,然后目送其背影,再对彼之前程后事作出若干预测揣度,直到再不见那人踪影了,方七嘴八舌地笑叹几声,才“刷刷”地又一起挥动起“三尺弯弯锄”来……

  “睡”的问题也绝对值得一记。因缺少木料,我与“XX”两条大汉长期共睡一床,这且不说了。关键是同样因为木料金贵的缘故,那床的横担也便格外显得“秀气”,而且排列得又很稀疏。所以,每过不上一段时间,这床担就总是会断上一次;一断,从梦中惊醒的我们也就总是会象睡——更准确地说,是“坐”——在“箩篼窝”里一般。于是次日必定也就得赶快去寻上一块大石头来塞在床下。这样,几年下来,我们床下,竟然已构建成了一座规模相当可观的“石阵”!

  当然,还是那“烧”的问题最为“考”人。想来这事儿我在《乡中苦斗》中记得也不算少了,但实在是因感触太深,所以这儿也忍不住还是想要再说上几句。时常都因珍惜从队长处“挣”得的权利,一钻进刺棘丛中即使划得脸上满是血痕也总是在所不惜地奋勇向前,或者爬在细细的柏树尖儿上摇摇晃晃心头不唯不惧反倒欣喜自如,这些且都不消说了。回想那次霪雨期中割回水淋淋的茅草来,再没有个晾晒之处,只好象地毯般地铺在满屋里,虽不求真正晾干,但求休要把这宝贝沤烂了。而一日两三次要把这宝贝往灶孔里送,这却是半点也都掺不得假的。唉,怎么办?“老童”只好如此行事了:每次点第一把火时,借助一张废纸和几滴煤油,然后将湿草把子置于火上,慢慢地用吹火筒吹燃;同时便已将第二把草横卡在灶孔上方,让第一把草的烟火将其逼干,待第一把燃完,再将其塞进灶孔。余者便是依此类推了……呵,呵,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呀!

  因时常都靠玩那吹火筒,老实说,我嘴巴周围一圈儿仿佛长年累月都在“拔火罐”,总觉得一直都焦焦燥燥的。其实,身体上不适的感觉也不单只是这一点了;我就回忆不起,在乡下的四年中,有哪个时候,我周身上下,是完完全全无疮无疤、无伤无痛和无红痒疙瘩的!

  我也渐渐变得“粗俗”起来。比如,在可能的情况下,我在外,一泡尿也都总是要夹回到我的自留地里去撒,而且还总是尽可能公平地让我的那些“子民”们均匀地承沾我的“恩泽”。又如,大便后我已颇习惯于用桐子树叶甚至于随便在就近地方拔把草叶来“善后”;而吃饭时拿着筷子若见它脏,也竟然会非常自在地顺手就在胳肢窝里一抹……

  农民们半开玩笑地骂上科云,说是知青舀了他家兑水的粪,还要按高浓度肥标准给他家记工分,况且那粪水中,本来就还有那两架“造粪机”自家造下的粪……这玩笑话真的叫我哭笑不得!

  那天忽然说有什么“敌情”(不是指的“阶级斗争”,而是说有“外国特务”怎么怎么了)。我不知怎的一下子真正地激动了起来,竟然对好友曾勇高声地说“报国的时候到来了!”事后我想:他,以及在场的知青同伴,都会怎样想呢?——虽说我也并不真正在乎人家都怎样看待我。

  偶尔也有一点儿粉色的回忆。——那晚XX河畔的夜色是多么的隽永迷人啊!我从县里搞完美展筹备回来,友人们(熟悉的和不够熟悉的)正在公社“搞宣传”。一个我初次见面、但其显然已在别人那儿把我听得烂熟的女生一定要我给她化妆,而且是在旁人全都离去了的情况下。当时她站在月光荡漾的窗口边,微微地闭着双眼;那诱人的红唇、赧面和丰胸离我都是那样的近。我已经明显地听到了她咚咚的心跳声。我象受着烈焰的炙烤……然而我还是抵抗住了这勃发的青春激情的诱惑。因为我的一个好友曾告诉我说,他正在热切地暗恋着她……

  后来一次我也参加了公社的业余宣传队,不过这并非光是知青参加的,同时也有好些农村青年在内。记得那回我扮演了一个解放军的团长——别的都没有什么好提了,只是我在那些五花八门的土射灯的照耀下一出场,就赢得了全场一片爆发的掌声和喝彩声,那个场面,永远都长存在我的心头……还有其间一个同台演出的乡间少女数年后在县城电影院前兴奋地对我的那声清清脆脆的高喊——“XX哥!”,也让我有种莫名的感受……

  顺便也提一下。说老实话,我对自己“XX”这个名字也有着一种比较复杂的感受。首先客观地说,要不是它那明显的“文革味”的话,就其本义,还是不能不说是有新意的,尤其是连姓带名一起体味的时候。但唯其特定的时代感太强,它也就不能不让我联想到了很多很多……但又因它包含着我母亲一份同样复杂的苦心,所以我即使是到了后来可以很方便地将名字改回去时,也都可以说是不忍改动它。或许是出于一种折衷,当然更主要的是为了体现另一种心志或者说意象,最终我才采用了“童山雷”这个我希望它今后逐渐响亮起来的名字……而对于我曾经使用过的“XXX”和“童XX”这两个名字(当然后者至今在一切“法定场合”照样使用着),我想,就让它们均作为一种历史的见证只是同我个人的生命史并存吧!

    回想在乡中最后阶段作“记工员”时,偶尔也参加公社“三级扩干会”。那会本身多半绝对无聊甚至烦人,且不说了。而“与会过程”中所享受的不同于“知青会”的待遇,却值得一记。记得当时都要管上一顿午饭,而且在可能的情况下,还能以每个生产队为单位,分到一小块生猪肉,自行设法去弄了吃。当地人的亲戚老表总是很多的,所以每次本队的这几个“同僚”,都将队里自备的一点米,连同这肉,一起拿到那些“关系户”那儿加以拾缀且一并解决。其详尽之过程,特别是大伙儿“解决”此事的生动情态,在这心中都有些笼笼统统的了。唯有那得之不易的肉,每在烟煤灶(此却是场镇人家的标志性设施)炭火上燎毛烙皮、因而必带一特殊气息,兼因没啥佐料而老是显得“白眉白眼”的,这种整体性“时代与地方风味”,还真真是在咱这套健全的“味觉系统”上,打下了深刻的印记……

  乡中留给我更多的还是在此我已不必一一再提及的苦难记忆。说实在的,当我最后伤痕累累地硬挺着重新站立在文林场那块土地上的时候,人世间的刀风剑雨逼得我时时喘不过气来。一次,当会计下科云又重重地对我“夹毛驹”之后,当时正值他家在烧一窑砖瓦,我独自狂怒地跑到了那窑顶上,准备把那封窑的泥土戳漏。因为听大家都说,烧窑烧到这个火候上,倘若漏水,整个窑里的砖瓦绝对全部报废。——正当我举起棍子要往下戳去的那一瞬间,他家的妻儿老小端着一碗黑乎乎的“和和子”饭的面影,异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猛然意识到一窑砖瓦对农村人意味着什么……于是我悲愤地叹了口气,然后掼下棍子,扭头便离去了……

  我以小小画名奉命去XX中学“长期代课”之前,先又重新饱尝了一番“劳动锻炼”的滋味。那“XX农场”的味儿的确也是够深长的。那时我还没“吃商品粮”,过上一段时间总要回生产队去转一下粮食关系什么的。想起那次路过XX公社,去找一位正在公社知青宣传队中的故人,竟万万没想到,自己后来的妻子,也就在那些人中间!而有一次从生产队转粮回来,坐在农场后面的高岗上,一边下意识地修剪着自家狼爪子般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一边愣神地怅望着岗下湾子里那些简陋的房舍和修整得过于规则以至于显得做作的“大寨式梯田”,心头的那份感慨呦!……

  XX中学的确是一所永远先进的学校,不论是当时的“走五·七道路”、“抓阶级斗争”和后来的“为祖国选拔人才”、“电化教学”以及“建设花园学校”等等时候,都是这样。我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前后生活几年,甘苦可知……且莫说个人及家庭生活中,还有着那么多的大波大澜!

  当上这乡镇中学教员之初,虽是基本的生存条件有了保障,但实在也艰苦得可以。总体情况在此都不须涉及了,记点容易疏忽的细节吧。——那点定量粮从来都没有让人真正吃饱过,且不消说,长年累月都只有一点儿品种既单调、份量又少而且还做得很不象样的“菜肴”,亦令人深有体会。秋天经常都以盐渍的老南瓜皮做菜,后来(尤其是再度重回那学校后)又兴用缺油少味的素焖干海带丝当菜,那些滋味都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第一次在那儿时又还没有自来水,还要到“礼堂”背后的浅井坑里去端舀,或者遇到井干时,干脆就得去几百米外的小河边漱口洗脸……

  当然也并非没有“改善生活”的机会。“大食堂”(学生食堂)有时将困难学生吃不起的定量肉“处理”给老师,我在经济周转得过来时也从众去买一两份;回想起若是再打上了几两供应酒来就着这现现成成得来的“美味”品品,那点儿味道,也是何等的悠长!唉,其实要说那肉究竟弄得怎样,——长期都是在烟煤火上烧毛烙皮,又还没啥佐料,“白眉白眼”的且老是带着那么一股煤烟和焦毛气息……更要命的是,当地又还兴把割来的猪肉稍稍搁臭了再弄来吃,说是就要吃那点“腩味儿”!

  那段经历,另外还值得一记的是狂热的写生生活。起初就是自己独自行动,每个星期天都带上一两个馒头和一壶白开水到山里间去待上一整天。后来有人以转弯抹角的关系来投拜我,我则将自己定位在“亦师亦友”这个份儿上,长期与之一道,将那活动越发开展得堪称红红火火。当时那人对我简直是五体投地,以至于其后分来本地工作的他的大学同学转告我说,他在大学里,竟然曾自称是“童派”……然而其人最终的行径则令人心冷齿寒。如若我今生还抽得出那点时间和有那份兴趣的话,我将把事情写在一篇名叫《工程》的小说里……

  因受“安抚”调往“X中”工作的那五年,也是我人生经历中难以忘怀的一段。总的来说,我在那儿经过了怎样的大悲大喜!而且,作为知识的积累和人格的锤炼来说,它对我也都有着怎样的意义!可以这样说,也只有在那以后,我才算是真正的成熟了……

  想起在X中的日子,冬天也是长期都洗不到澡。每年,自从天气渐渐变冷直至放寒假和寒假结束返校直到天彻底变暖之前的那两段时间,我都是对付着在一种肮脏的状态中度过。而每逢四月份中的某一天,趁着天暴暖之机,我总是要抽上半天的时间去泡到蒲江里,痛快地打上一个洗澡的“牙祭”……在清清的江流中,透过摇荡的山光水影,看着自己青春的肌体渐渐恢复清洁,从而获得新的活力,我心的感悟和感触都是极多和极其复杂的……

  天暖时减脱衣服也挺有趣。我总是既不会花什么时间去注意这类问题,却又常在潜意识中提醒自己:独自在外,不要受凉感冒什么的。所以,不知不觉中,我老是长时期地都不脱掉冬天的那身衣物,这样直到春深的某一天,大热之下,我才猛地一下发现满城的人都已经在准备过热了……

  “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妈妈犹在寄来包裹……”后来的这支歌是多么的令人感慨!我的妈妈,当时每年都在我的生日之前给我寄来十元钱,要我自己到馆子里去吃上一点好的,说是她不能为我弄什么吃食,这样直到我成家……啊,妈妈,亲爱的妈妈!

  我是因77年高考入围但被当地借故“卡”下,当地为了“安抚”我,才让我进的那儿的“最高学府”X中。后来XX中学成了省“电教试点校”,校方“怀念”我的画才而偏偏我在X中又因病不讨人喜欢致使被人暗箱操作重新“提拔”回XX中,这事也够精彩的了。详细情况,包括后来妻子和我争取调动的过程,我都已经记录在《调动》一文里。这第二度谋食XX中,其他一些复杂的感受,我同样也都已经曲折地表现在《孤独。虎一样的孤独……》里,故此处从略。仅志之一点:一天夜里,我又在寒灯下读书,忽听得远远正在进行文艺演出的学生们唱着自编的那首校歌《人生长河》,特别是其中有两句歌词“让知识象高山一样充实,让胸怀象海洋一样宽广”,心中着实感慨万千。当时我也在想:要是有朝一日,我于人生的另一境地返观这大巴山的冬夜,又该是怎样一种心境啊!……

 

 

  我整个青少年时代的主要经历实际上并不在这儿,因为总不能与《红尘心蜕》重复。这之后,情况应该稍稍有所改变了……

  

 

  人生到底是不是有“预感”这事?早年我路过两路口时,隔江遥望XXX这块地方,心中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没想到后来我竟然在这儿安家落户了。那几年从XX回这XXX,有几次夜晚路过XX村,也莫名其妙地对自己后半生将要落脚谋食的“老X中”那块地方牵牵挂挂的……再者,其后路过自己将整整一住十二年的“XX民中”时,也再明显不过地有着一种异样的感受!……

  想我十八九岁下乡之时起便让人呼做“老童”,而三十一二岁调来“长中”,大约因为命生得贱、颇为“经老”之故吧,倒重新叫人呼起“小童”来了。记得当时还闻人传言:“吓,学校调来了个'一根葱’样的小伙子!”……趣。

  常态下的按部就班适应环境,这些都不消说了。印象很深的是这厂办校的基本氛围应算是在学校与车间之间;大约因系统所属的关系,多少还带上了点军营味和“大托儿所”的意味。且又兴什么去区教师进修校“过教研活动”,且是定期的,煞有介事。——而当时在任的某校长一次私下里对我说的话却真真是叫我惊异,道是:“老实说,我都巴不得这学校办垮!”

  回想那离开家乡之日户口簿被人撕下一页倒再容易不过,而这“返乡之路”,也确是艰难。调动中所费的九牛二虎之力,唯寸心有知。而且就算是本有些好点的学校本身表示愿意接纳我,但在市教育局那儿,却都因“统属各别”之故告吹了,终于还是来到了这生平再未曾料想过会与之有缘的“XX子弟校”里。记忆尤深的是,在办手续的过程中,大概是有哪点儿未合上“程序”吧,临将进城了,还夫妻双双地写了份“检查”交到市里备案,说是不该“蒙蔽组织”,才在人家的斥责教诲和原谅帮助之下,总算在这个被其驱逐的故乡城市重新立住了脚。——想起当时怀孕的妻子面对人家脸色时那种怩痴痴无可奈何尚强陪讪笑的神情,我这心底在怜惜感慨的同时,不知是怎样才捺住了那口上涌的恶气!

  落脚方稳便是一阵大忙:从“袖珍小屋”(楼梯下不成形之屋)搬往厂单身宿舍之一间;妻子生小孩;业已开始的“自考”亦须继续,还得应付这新来的“军工单位”没完没了的繁冗手续……这样直至次年冬天拿到文凭并又在厂区的边缘、半城半乡之处争取分得并奋力拾弄出一所有单独厨房的二居室屋子,虽说仍不可能真正闲静下来,但至少生活总算是初步形成一种格局了。回想整修房子的那一个多月,时常独自在寒夜里忍着每次大累时必定都会发作的难言的病痛——痔疮——守着灯儿苦干,偶尔从空窗眺望隔江那夜阑人静、灯火疏落的山城,想到自己已是有家有室为人夫为人父之人了,心中真是亦喜亦叹,感慨良多……

  自己的学业那是必须及时排头进行的。来此学校不久,便力争得一斗室。那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顶阁楼,冬冷夏热,憋闷不堪,且是漏雨;而又因那几年经常停电自身的窗眼也又高又小,所以常常都显得象座黑牢似的。但对此我还是知足了,并欣欣然将其戏称为“我的大学”和“研究生院”(因“自考”结束后,我接着便在以函授形式就读于中国文化书院“中外比较文化研究班”)。——其主要还是“画室”,自是不必说了。当时还有一细节堪记:为对付停电,我长期都将一面小镜缚在一矮架上,日常里或以此对一烛,或径直便靠它反射天光……当然,这“创意”还是来自早年在乡下的时候;那时的一面镜子,长年就被煤油灯熏得乌黑……

  那个桐花寂寞、冷雨淅沥的春天,我日日奔走在宿舍与厂医院住院部之间那条荒落的路上,意识到自己竟然已有了生命的延续,真真正正堪称是有着一种恍然如梦、不可思议的感受。依稀尚可想起那天将已经超过了预产期好几天的妻子送入产房后独自在产房外犹如困兽般焦躁不安窜来窜去的情景。而不知熬过了多少时间,当孩子的大舅把额头上犹带着血痕的蝶儿交到我手中的时候,一时我觉得自己快将被急促的呼吸摒抑过去了……然后为了给因剖腹生产的妻子输血,在要求输自己的血医生不答应的情况下(说是那样我将无力承担“月公子”的职责),我没命地狂奔回住处去找了点钱,又火急地奔向了市中区的血库……后来一切皆已平定,我在昏暗的电灯下抱着蝶儿在那儿踱步。夜深之后,她忽然微微地睁开了细长的眼睛,而且向我伸出了白而略皱的小手。当时那种无可言喻的强烈印象,实在是深深地震撼了我!

  母亲在蝶儿诞生的次日从沙坪坝赶到我这儿。其后我们又找了个信奉基督教的老太婆帮我们。这样,我本人当然才相对轻松了些。当一切步入正轨后,母亲回沙坪坝老家去了;我们这新的一家三口与那个帮工的老太婆又共处了几个月的时间,尔后便是妻子自己按单位规定休假在家带孩子,于是从此生活又对我展示出一番新的天地。

  ……窗外小酒店的收录机终日高声放着港台及大陆早期的歌曲。那些或雅或俗的曲子总而言之都使人兴奋和感怀不已。不知不觉在这个期间我胡乱捡上了好些流行歌曲啊!而且更主要的又是,后来自己一经在哪儿又听见这些歌,总是自然而然地便回想起了这个时候,回想起了这间窄逼又当西晒然而却毕竟完全是属于自己的屋子,还有襁褓中幼小的蝶儿……

  按自己预定的计划,我以平均一个月的时间“攻考”一科的速度完成了“自考”,成了本省的首届自考毕业生,而且是铜元局这个地区的第一个这种毕业者。当时全南岸区本专业共“考出来”了七个人,据说我的总成绩是排在第二。在这个问题上起初我是连想都没有想过还有名次什么的了;不然,稍稍多花上点精力,干脆去捞个第一,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唔,这且都不消说了,唯有一桩趣事非常可笑:当时陪我去区里开“表彰会”的一位本厂副厂长,在会上感于气氛,向区里表示说回厂后一定将制定出有关政策来嘉奖“自学成才”者,可是最后本厂相关政策真正出台时,要奖励的却只是以后再考出来的人……可叹当时我非常想买一部洗衣机来解放妻子,妻子也盼望解放,以致堆上了好多待洗的“大件儿”在那里……而厂方真正给予我的所谓奖励,不过是在厂报上严格地说来是扭曲性地“吹赞”上了我一整版,再则便是妄想“重用提拔”我,让我由“豆芽学科”(美术)去教“主科”语文。嗤!

  这个世界对待我也真的堪称精彩。按常规——即使只是说在特定历史条件意义上的常规吧——我该拿文凭的时候,它不让我去拿,甚至不止一次地都可以说是极其野蛮地将我本已到手的权利剥夺了。而事后它却不问青红皂白,又硬要逼我拿出大学文凭来。因心知绝无道理可讲,一则是为生存,二来也是为自家争口豪气,我当然凭自身的实力还是去把那玩意儿给拿来了。回想那拿文凭的过程,我立志一不买“必考教材”之外的任何一本参考书,二不接受任何所谓“辅导”,三不要求单位给一点儿额外的时间或者是减免一点儿份内的工作量,看来确确实实是没有给自己丢脸。而且事实上,象《写作》和《哲学》这两科,我要么是利用临睡之前的那点儿时间拿下来的,要么,干脆就是利用蹲厕所的时间拿下来的!当然,象其他一些的确是费事的学科,如《古代汉语》什么的,在所限时间之内究竟花上了我多少力气,这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了。既是如此,我凭什么要将自己用人家都用于玩儿的那些时间大耗心力且是牺牲了艺术创作才换来的这颗可叹的“护命之果”,又让别人象这样毫无半点愧色地一爪抢去?我知道在长年累月的摔打下自己是成熟了,自己的心、面也都冷硬了。这便是生活。

  想那时新近双双从外调来这学校的那两位校长书记,为了来“动员”我教语文课,曾与我费过了多少口舌!他们显然是并没有料到我的刚硬(恐怕还是“不识抬举”吧?),起初居然在完全没有找我谈话的情况下,就径自把那课安到我头上来了。当然,后来经过了我的据理力争,——那过程可真不算短,足足三周!——他们总算是撤了下去。但那事后在许多有关我个人利益的问题上,他们将会怎样待我,肯定也是不言而喻的。而我自身肯定也是“无怨无悔。”敢象这样做,这点“后果”会是没想到么?这样,竟至于过上了好些年,那老校长都已经退休了,当时的那位书记(时下已是“书记校长一肩挑”),最后终于还是几次在全校大会上象这样慨叹说:他发现某老师其实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至少是对自己心头“认下”了的“本行业务”,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地在“摸着”的……那当然罗,这毕竟也同“大形势”的发展变化有关;回想当初“打嘴仗”时我就对他们说过:这社会,最终总是会走向某种“契约化”的,肯定不会永远都只是由单方面说了算……而另有一句话我却并未对人说出。那就是:在普通中学当一名教员,这原本就已经不是我自己的意愿了;至于说在这一点上自己忍耐的极限,那,也仅仅只是作一名“美术教员”!

  同校方“角力”的那段时间,不经意间我竟成了一面旗帜。好些因某种原因与头儿过不去的人,都要来找我叙一叙了。我当然不至于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概站向“领导的对立面”。而这事态本身却是令我颇有感触的:人生终于让我从一个腼腆的、“五分加绵羊”型的孩子,变成了这么一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角色!……

  回城后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都容易梦见乡下或者在区乡学校工作的事了。其实梦见的情景也并不复杂,总都是自己在苦境中“调不出来”或不知怎的又被“调回去”了什么的。有时却又梦见一块肥沃的地角上长满了丰硕的瓜菜……每当处于前一种情景中时,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就又落入那般境地中去了呢?——而每当处于后面这种景况中时,梦中的情形总是瓜菜都快要蓄得干烂了但却还是吊长在那儿,而我则总是在想:自己怎么会不记着去把它们摘来吃掉!?……

  渐渐地蝶儿便大了点儿。当然这“大”,绝对只是相对而言了。回想妻子后来曾转诉过人家一句话,道是:“……我给你说:'女单宿舍’门口那条路上有很精彩的一幕嗝:一个很高很高的爹,牵个很小很小的娃儿,天天都在那儿练习走路!”——我问妻是怎样回答的人家。她笑道:“——'那还消说,肯定就是我屋头的那两个呀!’”……

  我觉得人的意识和情感的觉醒,连同初初能够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这也绝对堪称是一件伟大而且不可思议的事。蝶儿刚刚开始说话时,连那种纯粹摹仿式的话语都稀少且不清晰。而那次回家,一家子正看电视,她却突然兴奋地朝她爷爷大喊:“爷爷,你也跳舞嘛,跳'阿里巴巴’!”语言之清明流畅,简直不象是出自一个这样小的孩儿之口!……而就在她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我正对她妈妈说我要趁暑假住上歌乐山去干点事儿,她在一旁竟当场呜呜地哭起来了,并扑向我,口里不清不楚地念叨着“不去……不走……”一类的话。这事当时对我的震撼,不用说更是超乎寻常的……

  其后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女俩经常一块儿四下悠转,多半是趁“蝶儿妈”在家煮饭的时候或者外出参加单位及“姊妹伙”间“活动”的时候。前面那种情况,只是就近串串老厂区的山林了;后面这种情况哩,则干脆是去坐坐顺江的短途船,径直去朝天门码头,碰上哪班船合适就坐哪班……不知不觉,我们竟然差不多已把附近这些水码头都游遍了。咳,这种携幼女漫游的生涯,给我心中带来了多少难忘的慰藉和回忆呀!我的山水画中,但凡是点缀上的一高一矮两个人,那一般都代表我和蝶儿。当然,后来的画,画中人的高度差距,也就慢慢地缩小了……

  85年至88年那几年,我们的物质生活是紧张匮乏的。细节没必要一一记载了,借助老友“淳于”的一句话吧:“水果哪是我们这些当大人的敢吃的呀!”……就因为这,当时想找点“外水”来补贴家用的念头,可以说是固执地盘据在我心头。起先,我嘴虽未说,实则是极盼望我投寄出去的那些中长篇文稿能够给我带来收益。然而一次次地我都失望了。后来终有一天,我决意暂且将心底的梦想封存起来,还是先解决了'小家’的温饱再说。但说归说了,一个已经被生活拨弄到了这种境况中的人,一时又到哪儿去寻什么机会呦!

  记得那次手拿未被采用的年画稿(当时设想的是用于沙发靠背)走在重庆出版社大门外的街头上,一种强烈的空落感——类乎当年在乡下时想“qie肉”——浩荡地袭上我的心头。四顾渺茫之际,身边一架东风牌大卡车居然将一辆交警的巡逻车迎面撞毁了。四个血流满面的交警麻袋似地从烂车中破门倒出,把那“东风司机”瑟瑟地吓了个半死……当时面对这血腥的场面,看着相关之人处理现场,老实说我并没有更多的感觉,只是觉得人生流血或不流血都一样的太残酷了……

  也记不清那个阶段想过了多少“方儿”,总而言之是连小见其效的都少,完全打水漂的居多。后来,一次傍着“淳于”出差,去大足,在现场作画时,所作油画《数珠手观音》被一位法国汉文化爱好者庄英女士看上,在其回国之后许久,也都算是还费了不少手续上的周折,终于以150美元的价格将此画出售给她了。可想而知这事在我和妻子心中引起了多大的欣喜。然而这笔当时对我们而言相当可观的财富,我们肯定是舍不得就这样随常花掉的。而当时“淳于”极有可能自费出国求学,所以私下我对妻子说,假若他真能出去,不消说是非常需要美元的,那我干脆就把这钱让他带去吧。不过后来因诸多原因,那出国一事并未真正成行,所以这事也就这样算了……

  因为旧日关系,某人(便是我在XX时托人来找我者)一次对我言及他正在做一个大的设想,这事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在他的公职范围内,至于究竟若何,也说不准,但反正最好自己得先将稿子弄出来,才好在上方那儿说话。我见他所取题材是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形式却类似墨西哥艺术,便同他探究了一下。后来他约我一起去画这初稿,说好了如果今后争取到了事情,就约我一起做,否则一切也就无从说起。我当然懂这意思,就趁着88年暑假天天去他那儿画这稿子。因我们都是新摸索雕塑,画这稿子,尤其是还想要画出地道的中国传统味来,其难度自可设想。不过最后这稿子终归得到好评了,且又历尽千辛万苦、甚至于还算是历经了不少惊涛骇浪吧,我终于又和其人同别的几个当时势必还得涉及的人一道,开始正式做起这雕塑的小泥稿来。后来,他只和我两人一道做了大泥稿,另外还留了一个他的“铁弟儿”负责管理工程中的各种琐务,而“承包工程”这件要害之事本身,则是由他以“甲方”中人身份,“留职停薪”出来接了……这个中的纠葛恩怨与是非曲直,远远不是能在这儿说清的,总之这件群落式的仿摹崖石刻作品不但完成了,且在业界有着相当的影响。而我,虽然出于各种顾虑(当然首先是出于家庭那种客观的经济需要),在那整个复杂过程中一再隐忍求全,但最终也都还是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终于在那壁最大的雕塑做完大稿之后离开了那儿。这件事使我对社会、人生和人性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好在至此我家那种捉襟见肘的经济局面小有改观。唉,回想86年秋天,为买家中那个“超级大件”——17英寸的“红岩三洋”彩电——我不光取完了存款,还借了200元债,才在又咬牙排上了一通宵队的情况之下,终于“如愿以偿”。而正因为这“超大宝贝”来得如此艰难,所以在别人的撺掇下和妻子一再的督促下,我不得不连续两年的时间,还去保险公司为它投了保!……

  情况毕竟还远不能叫人乐观。妻女都需要跟上时代的基本步伐,而且我还极想能随意买点小东西去孝敬老的……别无选择,还得继续在“海”中打滚儿哪!那个阶段,有件小事给我印象很深:一次妻子告诉我:她进城遇上吃午饭,在小店买饺子,心想反正自己口胃也不大,因而决定就只买一两吧;殊不知端上手才见那份量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她都红了脸不好意思……因为这事说到底是令我脸红,所以我只好再干下去了。想起那段时间,我最感欣慰的场面,就是每每偷眼看着妻子正在那儿点数着我不论多寡都总是故意成扇形摆在那儿的钞票……

  那时一心想最好弄个专利出来,便不忘自家刚习得的手艺,去找一些美容院洽谈,打算利用其从人脸上取下的石膏面模,自己再设计出框架款式,然后将二者结合起来,做出一个完整的浮雕造型而且还美化打磨一下,以此看是否能投上消费者之好。后来东西我倒是做出来了,而且条件也同美容院谈好,还去专利局打探了相关事宜,原以为恐怕不该会有太大的问题。孰料这国人的脸子天生便与希腊美神的架势差距甚大,休道是一些为掩饰缺陷才去美容的中年妇女了,就连美容院里那些看上去细皮嫩肉的娇小姐,取下这模来做出,像倒非是不像了,只是看起来也都真的是说不出有怎么样。当然喽,这样一来,几个模型样品在那些地方挂上了一阵,最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也记不清又杂七杂八的做过些啥名堂了。恰在这时,以医师之身毅然下海的大内兄说,他眼下正跟《XX画报》社出来承头的几个人“跑企业地图业务”,要去万县,极需要干事的人,因此问我想不想也去一下。但同时也先说好了:必是要“跑到手”才有提成的。虽是冒了“倒贴”的风险,但心想自己恐怕也未必在这方面就不开窍,考虑之下,我也就真的独自尾随而去了。那天赶拢万县已是午夜一点,在一家旅馆找到蝶儿大舅,他将一些“行头”(证明、样本、入图价目表格和收款票据什么的)一一点过我手,又交待了一些行规及从业技巧,时间不觉便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当时人已高度兴奋,郎舅两人都双双各吞了颗“安定”,才勉强睡着。然后天一亮,我们便分头行动,特别是我,便真个以一新手身份上阵,去尝试一种自家从未设想过的职业了。自然,对外我肯定就是这《XX画报》社的专职记者,仅仅是成天见的人多,名片“刚发完了”而已……

  余下的体会,首先是何为“三寸不烂之舌”,其次便是为何要把“拉业务”说成是“跑业务”。唉,天知道那些天我说了多少话,跑了多少路!我只依稀记得当时自己的喉咙和脚都肿痛不堪,而且疲极后夜夜都要靠吃安定片才睡得着觉……结果是时间已过去将近一周了,先是连一家单位都没有被我“侃下来”,我都满心以为这次自己必定已是自费来此作这“特色旅游”了;孰料末后两三天,苦口婆心布下的种子却终于开花结实,——好些家单位纷纷同我签下“交费入图”的正式合同,且有几家单位,担心“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还在我们离开万县之前,大清早就派人跑到旅馆来找我登记签约……呵,淳朴的县区人啊,记得当时在我四下“走访”的时候,竟有不止一处的人,居然恳请我回去后,一定“向省委领导反映情况”!

  通过此次的经历,我不光学会处理一些新的庶务,应该说整个人都更进一步增长了见识。唉,回想此前有一次,南方也是一家什么“报社”来重庆招“记者”,说是要有文化素养和“会写文章”什么的,云云。当时我竟然把我在就读“中国文化书院'中外比较文化研究班’”的函授毕业论文《困惑中的当代中国文学》按要求交去了,还抄得一丝不苟的。结果呢,只见那“老广”意味深长地瞅我笑笑,口头揶揄地连说上了两声“蛮好,蛮好!”事情就再没个下落,而且在场还有三两个鬼头鬼脑的夹皮包的汉子,也瞅着我开心地笑……

  因为初初入行业绩就颇堪称道,尤其是客户找到“驻地”来“报名签约”的事例可作一种佐证,“画报社”的头儿很看好我这人。从万县回来已是春节前夕了。年后,这“单位”接着便在重庆市内展开了同类的活动。他们几人在某个市级的招待所里开了间房作为新的驻地,就让我们这些个“记者”在外边“跑”,且因其自身经常都不在这儿,还专门请了位与其中某人沾亲的老伯来作衔接工作。这老伯是位颇带书卷气的长者,人很好处,至今我偶尔都还想起他……

  这年从春到夏的几个月里,或换句话说,就是整整的那一学期吧,我在市内跑过了多少地方啊!可以象这样夸张点说吧:就只差上天入地了。而早年老实说我对本市的绝大多数街名路名都是含含糊糊的,现在哩,走街串巷,真真堪称是如步自家庭园。实在已记不起到底去拜访过多少单位了。印象最深的是有时候遇上停电,与人家约定的时间那可是绝对不敢爽失,所以哪怕就是二三十层的高楼,也都必须步行上去。再则,所去过的那些“边远之处”(当时可是不通客车!),至今偶然与亲友们去到那儿,提及此事,都还令人咋舌不已。当然,那时候辛辛苦苦所得的报酬,照现在看来,确是微不足道;但当时却的确又已是几倍于自己在本单位的收入了……其间另有一细节对我来说亦颇有感触。从小就听大人说过“字是打门锤”这话,眼下这还当真应验了。有好几次,我所“跑”的那些单位的管事者,一见我信笔留给他们的便条什么的,居然便感慨地对我说:“童老师,虽是我们并没见到你们画报社,但只凭你这手字和你这个人,我们认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想起来也挺有趣:我所谈成的“业务”,大多数都是在下午五六点钟那个时段谈成的。看来那个时段人的精神状态是处在巅峰上吧,至少于我来说是的。回想那些时刻,——哇!自己真正可算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思维缜密,处事有理有节,确确实实可以打动人心。但话又说回来了,还必须要补充上一点:这所有一切的前提条件,毕竟都还是当时自己真正所在的这个单位要说“坐班”,也是“假坐”,自己只要按上方要求搞好份内之事,就没有谁会来过多地盯紧你了,而假若要是象后来这些年那样的话,——嗤!

  “记者”多了,有时难免会发生“撞车”的现象。为自身的“形象”考虑,无论是“报社”或者业务员本人,对此都是有相关的规定或顾忌的。但有时也会遇见意外的情况。比如,一次一位受我“蛊惑”而其自身也有志于作本市业界“大姐大”的美容院女老板考虑之下又跑到咱驻地去了,要求占据《XX娱乐消费指南》这书中相关的头号图片广告位。当时我不在那儿,只有那老伯和另一个正在“扎账”的业务员在。老伯品行端正,不用说了。而那另一位老兄,可是位坚信“钱上午到手绝对都要比下午到手好”的人。于是事件的过程已不消细说了,最终的结局是: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事情的究里,但那笔“业务费”,也就还是我和那位老兄平分的。

  一次我遇见一位经理,对我倒算是友好客气,但一经与之涉及实质性问题,他却对我说:请不谈这个问题了,他自己也曾是“干过这行”的。我一时未懂其中深意,他又加重语气对我说了一遍,而且那脸上的笑意,也添上了含义颇丰的成份。我当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于是便也只好客客气气地对他报上了个微笑,遂当即起身离开了那儿……

  确实如此,这“书”也罢,“地图”也罢,虽不能说是假的,——且都是有国家正式书号,——但那点“广告作用”到底有多大,我们“业内人士”自己也全都同样是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一次一位初涉世的年轻女子,也是一家小美容院的老板,先都几乎同我签下合同了,但接着却郑重其事地写给了我一封短信,说是无奈她先生知道了这事,坚决不同意她花钱来打这样的广告,并也为她自己的改变主意对我表示歉意。说实在的,虽然我为自己少到手了百十元“业务费”感觉遗憾,但我还是为这样一位女子毕竟省去这么一笔几乎可以说是无谓的花销感到心内释然……

  严格地说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个社会,有些单位或部门,恐怕也是需要尽可能让多一些人知道自己在哪儿吧?想起那时候我自己为了拓展业务,也是费了多少心机啊。除了世俗的各类单位机构部门,连本市各知名寺观教堂我也都去到了。唔,回想那些天时常去本市一家有名的尼寺,一个毕业于佛学院的青年尼姑(本寺主持)多次接待我,竟使我情不自禁地暗想:这样的情节,好象已多少有点儿“宋代话本”中的意味了吧?当然,说笑归说笑,我这“书生士子”终是不肯也不敢去造那般孽的……

  另有一事叫我觉得异常好玩。就是经常“跑”“神界业务”的那段时间,我忽然感觉一家家去“跑”是否也太费事了,不如干脆象是在俗界找个诸如“机械系统”或“化工系统”什么的那样,也找到他们的“上司衙门”,把咱这层意思自上而下地贯彻执行去吧。于是我访到了市里有个“宗教事务处”的世俗机构,却是专管神界琐务的,马上便找到那儿去了。那儿的头头还不太难对付,被我一阵鼓动宣传,真个便发下了通知,要全市各大寺观教堂的管事者,于某日来这事务所开会。又因他本人觉得这“精神”好象他有点说不透彻,所以他的意思,干脆他只是作个召集者算了。于是这样一来,事情真的就变得非常可喜:一屋的大和尚、大道长、大尼姑和大神父、大牧师都煞有介事地端坐在那儿,我却占据在主位上,旁边是那位自谦或者是嫌麻烦的“宗教事务官员”,大家就这样“会”上了一会……

  历时数月的整项活动如期结束后,因见眼下象这样“杀文化业务”的“单位”越来越多,事情相对而言也自然越来越难办,加之《XX画报》社这伙人又打算去稍远的县份开展业务,事实上我也不存在跟去的可能性,所以我的这段生涯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句号。接下去,好象我刚刚翻出我的大部文稿在那儿拾弄,并考虑是否趁着这稍闲下来又重新动手,然而跟即事情却又来了——

  老友“淳于”因与我类似的缘故,青年时代也失去了进入全日制大学的机会。其后各类成人教育兴起,也是占据“地利”条件的原故,当年他除了拿上了个电大中文专业文凭,还就近拿到了西师美术系的函授毕业证书。不料倒是后者对他的人生起了颇为关键的作用。当时一家中央所属的设计院需要一名画手,他画得既好,又已有专业文凭,所以便被从他原先所在的那个小小的集体所有制单位给正式调动去了。那次我们去大足,也都正是与此相关。眼下毕竟因为“美术”在设计院也算是“豆芽学科”,位置不太好摆,但偏偏却又恰遇市里举办“XX与世界灯会”,需要在各相关单位抽人,所以那设计院顺理成章地便抽上了他。看来是金子只要得以见天确实都是会放光的;去到灯会筹备组不久,他渐渐便成了那儿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时他对我说:市里要求各企事业单位都积极踊跃参加灯会活动,肯定有单位就算是同意花这钱了,也都还需要找人来做这花灯或者“灯组”,这当然也就给具有造型能力的人提供了一种“做业务”的可能性。因为毕竟彼此家中皆有妻儿望着我们多拿点钱回去,所以我们马上达成共识:由他给我提供有哪些单位会有参加灯会的可能性,然后便由我出马,去把那业务谈下来。而一名厂办子弟校的美术教师跑到人家单位上去签约抓这类活干肯定不太妥当,至少是可信度成问题,所以我们只好又多约上了他从前的一个熟人,这人姓X,手中有个小工艺厂的牌照,恰恰可以对付这事。我们与这“X厂长”(后来老实说我们当面称其“老甘”,背地里却叫的是“X崽儿”。)说好:我接下业务后,就通知他带点工人来制作,收益作三分均分。这X崽儿当然也很需要做业务,但他自恃握有营业执照,遂还是微笑着说希望我把款项、场地和材料等一应事务都解决后再通知他来,而且还对我们说,到时候他当然主要负责制作了,我们只是时常去关照一下他。这些话从表面看都并非是说不过去的;我审度了一下,不由暗暗估计,其中真正最辛苦的,多半还是我;然而事态肯定就是这样生就了:一边是不便出面的作为“内线”的我的老友,另一边则是我们必须借助的人,——所以当然我也就毫无多话可说,当即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这样,X崽儿交给我了一些他早已备下的“单位介绍信”,便回家等着做这单现成业务了。

  我拿着“淳于”提交给我的“情报”,又“重操旧业”起来。事情的核心本是一样的,都是要人家单位出钱,但我口中所说的话却完全变了,从前是单纯的劝人家成为出版物上的广告主,眼下却是转了个弯儿向他们陈诉这层诱劝之意。虽说所到之处人家尽皆已知此事,但这要人“出血”之事,岂会简单?况且这本市举办灯会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相关的各路神仙当即纷纷出动,一时便也把这业务“杀”得个昏天黑地的。费尽心机和“跑大双脚”之后,我总算是还“搞定”了三家单位,合计有三四万元的合同量。与“淳于”私下盘算了一下,这种活儿,至少有对半以上的赚头,到时候三个人一家能够分上个六七千块钱的话,也算是相当不错了。因此,尽管累得个“鼻塌嘴歪”的,但想到一下子就会有这么笔收益,这心还是欢喜得想要吟唱。于是我赶紧将“工程首款”、制作材料和施工场地等琐务处理好,便通知X崽儿带人进场。崽儿见到我,倒是笑嘻嘻地道了声“辛苦”,而且初时干起事来也象那么个样子。但接着便有些“猪不是来狗不是”的,意思是怪我们去现场去得少了,且还对我明说,这特别又是针对“淳于”而言。我提醒X崽儿莫要忘记当初的约定,并劝他谅解一下“淳于”所处的位置。但他对此始终是忿忿不平的。我与“淳于”言及此事,“淳于”气盛,说有言在先的事,这崽儿太不鲠直。这样一来,事情最终便象俗话说的“生得好死得不好”了,——这X崽儿处心积虑地报出了许许多多的经费开销,又找出种种借口,说他那儿也是“一个单位”,有哪样哪样的税费要扣,等等,总而言之仗着把持着帐号,就是不愿把逐步到位的钱拿出来。最后我和“淳于”气得严正警告了他,而且我还跑到X崽儿家中去追问了一趟,我和“淳于”才一人拿到了三千多块钱。为这事当时我简直想将这崽儿告上法庭,但细细地审度了一下事态,考虑到弄不好反倒会搞出多的麻烦(“淳于”在那“里面”不好处,是重要的一点),终于还是就忍气吞声地作罢了……

  在这一轮周旋于各单位间的时候,还有一件事本来也很值得一记,但年辰久远,细节我却忘了。大致是我与“淳于”可以顺带做上一笔“印刷业务”,凭空“吃”上一段差价。只因我已经以一种身份在灯会出现过,不便再涉及那件事了,所以就还当了回“幕后指挥”,将妻子推出前台,且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柯云”,说是某某印刷厂的业务员,云云。费了些周折后,事情差点儿都要成功了,不料所联系的“下家”(真正的印刷厂那边)出了点意外,——仿佛是“翻院墙”一类的事,——总之是功亏一篑了。这事亦使妻子看到了她自己应付世事的能力,致使多年以后提起来,她还感慨说要是那时候她就“跳到海里”,就好了……

  此后,我本人探向“海”中的那只脚暂且又缩回到了岸上。我刚又过了一小段将课余时间打发在书斋画案上的日子,“淳于”又找我了。这次他是将一点直接动手制作的活儿交给我本人,为新一轮灯会几个大灯组搞人物造型。原来这灯会还弄响了,已去全国各地巡回展出,所以提起了本市头头们的兴致,连做灯组都是由灯会筹备组统一承头。因为此次只是直接从灯会那儿接点制作活儿做,所以也就完全不存在什么费事“拉业务”的话了。而且“淳于”也郑重地向我表示,这种情况,他是绝对不会“染指”的。当然鉴于我对他这人和事态本身都很了解,也不必再客气说什么。我接手的活儿是以每个一百元的价格,为灯会做二十来个接近真人大小的神话人物模型,其中有唐僧师徒四众及白马,连同白骨精所幻的村姑、老翁、老妪和骷髅原形,还有《聊斋志异》里的狐仙、道长和书生,等等。做法是先在家用硬泡沫削出那些预计会露在外面的各种形状,再染色描绘和粘贴毛发,然后去灯会筹备组现场捆扎身架大形附带为其着装。事情说起来没觉得有多复杂,但真正一做,才知有多繁琐。那些日子,我每夜都要干到午夜以后,而且每次最后收拾那些飞散的泡沫屑,都是一件极烦人的事。但又不能不每次都收拾,因为那“制作工场”就是在当时我那 逼的屋子里,在那些削出的模型堆中,就睡着我的蝶儿……后来交货时又新出现了点“业务”,一是以类似的价格为另外的灯组做了“狮身人面像”什么的,二是以二三十元一件的价钱,为先前做的人物添加了点道具,如禅杖、钉钯和金箍棒之类的。有个细节也极有趣:那钉钯“淳于”觉得我做得太写实了,我又重做了一把带夸张装饰味的;想到不如将起先那把带回去给蝶儿当玩具,我就真个将它扛回家去了。记得那天由灯会筹备组所在地沙坪公园回南岸家中天时还绝早,我从市中区过,而且因转车正步行越过解放碑前。——试想一下江南达人童山雷手拎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带去赶夜工睡觉穿盖的旧衣服),肩扛一把钉钯,睡眼惺忪地走在抗日战争胜利记功碑“精神堡垒”下边的那副模样吧!……

  顺记一点。孩童之心,的确异常天真淳朴。蝶儿幼时喜看我从灯会带回的“满天星”(当时还很新颖),俟其入学后,每逢考试考了100分,我就接通电源亮灯给她看。每逢此时,她都欢欣鼓舞,拍手叫好……咳,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岁月啊!

  那段时期生活方式堪称时“进”时“退”,倒颇给人一种裕如超然之感。在所谓“退”的那些时候,当然我就把自己珍视的那份不见效益的“业务”抓紧一点。其实,就是在所谓“进”的状态下,只要不是被外界逼得太紧,我也都只是放下了写作而始终是把绘画抓紧了的。本来多年来自己都是国画西画齐头并进。但因为一些主客观缘故,核心问题又还是我已于《红尘心蜕》中详尽地描述过的那个原由,我已渐渐对自己在西画上究竟只能走到哪一步存了点疑虑。“淳于”早已劝我,说这尽管是令人痛心之事,但该放弃的,也还是只有忍痛放弃。但至此为止我都舍不下来。而且在那个阶段,一度我又还格外痴迷西画,并画出了些或许比早年主要画西画的时候还要稍好一点的作品。这样一直到94年底95年初我自感国画已大迈进了一步,终于才对自己说:今后,只有在有什么特别原因的时候,我才端调色板画油画了。我想的是:恐怕关公也未见得就耍不好枪棒,但他既然已可将青龙偃月刀舞玩得那么转了,那他又有什么必要对自家的宝刀“用情不专”呢?……只可惜我最后放在学校“画室”(那永远是自己不懈努力争取来的、且是老处于一种变换状态中的杂屋)里的那批自己的西画作品,其中油画、水粉画和素描都有,不知当时为什么我就那么“托大”,长年累月地就任它们留在学校。后来终于有一次,它们尽数——还包括我自幼陆续收剪装订成册的两大本绘画资料——通通失去了!痛心疾首之下,我曾宣称,若有人将其拿出,我可以用一千元块钱把它们“买”回。然而这已只是一句空话……

  在人生角色的不断转换中,我也曾静思过很多的事。这样的结果是我的确从诸多的苦境中、尤其是对自己身世的感慨中,彻底地走了出来。我后来自称“达者”,以及还有那种“翻眠”、“蜕心”之说,莫不尽源于此。记得当时自己还因为一些几乎纯粹是旁人的缘故而处于难堪苦痛中,甚至于一度都因之而产生了相当灰暗的心理,但同样基于这“达”字,我也都挺了过来。我想,不管身外是怎样了,这人自己,该是怎样,就怎样吧。——这类感觉,我想今后有人细读细品了我的《浮生十梦》等文字,应该是猜悟得出来的。

  这个阶段有件事也该一叙。我早已有心在南岸这涂山的字壁上做点想法,首先是将自己感兴趣的大禹传说表现出来,其次也向这世界证明自己是有独自驾驭巨型浮雕作品能力的,由此以为歌乐山浮雕之事作个旁证。为此,好象是在92年圣诞节那天,我冒着冷冻,一个人跑到荒凉的涂山字壁下细细地作上了一番实地考察,且还画了速写草图。尔后我查阅了不少古代资料,终于拟定了一个计划并着手干了起来。预计中的作品总名为《涂山魂》,附带的说明是“——献给历史的巨型浮雕,一个艺术家的冥冥梦想”。然后其中共分“十二乐章”,顺次是:1、禹龙入世;2、水迫空桑;3、会稽诛防;4、驱逐共工;5、禹投息壤;6、神豕耀珠;7、白狐幻娇;8、送饷惊熊;9、过门不入;10、诛灭相柳;11、九鼎功成;12、老龙入洞。这素描图稿画出后曾拿去参加了南岸区的美术作品展览会,原想看是否能够引起当道者的注意。但那时打造本地旅游景点的意识还很淡薄,当时仿佛有人议了点什么,过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其后我也便将此作为人生诸多憾事中的一件暂且封存了起来。这样直到有一天,我与南岸教育界同仁们——便是后文将要说到的“互帮互学小组”成员们——一道走在涂山下,忽然眼看有民工抬着一尊显然是用于开发这涂山字壁的设计模型朝一处走去,我这心头才重重地动了一下。但却又正是因为眼看人家模型实物都抬向施工之处去了,所以满以为事情绝无涉足的可能性,也就只好暗暗地将失落之感捺下。孰料好几年后,见那涂山字壁被弄得并不怎的,其时恰好我哥哥闲着欲想找个挣钱的机会,我便让他将稿拿去那所谓“涂山雕塑公园”,想看看那儿能否另找一处石崖,将我这作品排上用场。同时也出于想帮帮兄长的愿望,对他说:若果真成功,不论业务费用多寡,都将收益分一半与他。没想到那儿有关头头看了这稿大加赞赏,说是早先如果有它,必是采用无疑;甚至就在这时都还动了动可否将眼下实景照此改动的念头……然而终因花销太大且是事情确实也不好办,而且那儿也再无其他大壁可容此稿,因此事情这才真真算了。唉,这的确是我今生的一大憾事!由此我也想到,假若我压根就是一个自由之身、由此早有时间自己常在外寻找机会的话,事情或许完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还零星有点出外做事的细小记忆。那次本校一个同事说,他有个远在边郊小镇的亲戚,因为在当地找不到“懂美术”的人,所以愿意出一百元钱,还把我来去的费用都包了,务请我去帮忙为其所开店铺搞点小装饰。那儿是乘坐短途江船去,亦是我曾带蝶儿漫游过的地方。因一想这也没什么不可以,我也就答应了下来。做那点事本身倒无甚可叙了,唯当时正是隆冬,我想起自己穿着一身惹眼的牛仔休闲装出没在那种小地方,而且在江船上还独自拎着一小瓶白酒(二两装的“小绵竹”)在船项背风处就着花生米悠悠然喝着,那情调,也确是令人回味……

  一天,活儿又自个找上门来了。妹妹的一个同事的丈夫,也是哥哥早年的同学,忽然找到我,说是想要与我长期合作干上一件事,还说如果干好了,彼此图个下半生的“小富贵”,都完全是可能的。这位哥子目下是X大计算机专业出来的研究生,说的也是与他本行带角挂边的事:为海外一家小公司(其实我想也许就是他某个有俩钱打算来大陆投个资的港台亲戚吧)设计游戏软件。那时这玩意儿还远没有后来那么时行,要求的档次也没那么高,说是只要我将各种人物的面目和动态画好,交给他去找“懂行”的人处理,就行了。这哥子又说:创业阶段大家都只好艰苦点,待今后产品上市有了效益,再说那时的话;眼下哩,我在单位上每月不过才拿一百几十块钱,他就翻番,每月给个三百吧,而且关键是“彼此图个长”。这当然是典型的“第二职业”了,且是可以足不出户地干,只是每半月或者一月才去交稿和领取下阶段任务,该领工资时便领工资,所以想来也还是不错的,于是我便欣然答应下来。一时我的生活方式也就又起变化了:自己的画都必是在学校抽空堂课时间去画,而一回到家,从晚饭后直到半夜的那段时间,则全都是在画这“小画儿”(要求画得特别精小)。画的东西不消说尽是神魔武士、妖仙侠女什么的了。开始一阵子,一切皆按预约的进行;哥子亦转述“东家”的意思,夸我画得又好,人也没甚说的,自然我听了心头颇感舒坦。其后“公司”要赶进度,便说是将我的工作量和工资都增长一倍,要我加把劲儿干。这时一则我“操作熟练”了些,二来自己原本就还将自己的“能量”留了些,需要便拿出来就是了。这样又过上了好一段时间,对方见我潜力颇大,干脆制定了个制度,或换句话说,将不同类别的画稿定出了个具体价格,由此便对我实行“计件工资”了。可以说这时我的任务才真正堪称“逗硬”起来,每晚必定是头也不抬地画到十二点,才算数。哥子当时对我说,如果情况好,次年可以考虑给我配台计算机,让我抽空学会操作,以此可把产品的质和量都再提高一步。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当时我尚不会这计算机、所画稿件都要由完全不懂美术的人在机器中似是而非地处理上一遍的缘故,反正最后这产品并未将市场打开,而且整个“业务”说不进行,马上就不再进行了。当时我正画好了价值一千多元的一批稿子准备星期天去交割,却突然接到那哥子一封信,说得倒也恳切,只说事情遇上了点麻烦,需要暂停一下;还说是相信他一定会再来找我的。然而事实上是一切都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偶尔遇见这哥子,他竟象是只想避开我……平心而论,尽管他最后可以说是让我蒙上了些冤枉损失,但我还是认为他一定是遇上超乎他力量之外的事了。同时我心头也承认:与他这差不多有整整两年的合作,应该说是我在“商海”中与人合作最松心的一次。唉,毕竟皆是本份的读书人哪!

  在这画“小画儿”的过程中,还有个不小的插曲。一次,一个我素不相识的人,通过我幼时一个邻家伙伴的介绍,与我相识了。此人姓X,说是从空军中转业,先是在市府内工作,但不甘在这特殊时代“混饭等死”,所以打算自己成立一个装饰兼物贸公司,眼下就是正在寻找一个最好是搞美术工作出身的合伙人。当时我就感觉这人处理庶务肯定不错,特精明而待人接物有理有节。他说他这人的缺点是什么专业都不会,但优点是人缘宽广,而且心态特别好,即使飞机就要出事,他坚信自己都能够镇定自若。他劝说我最好象他那样,也辞去公职,同他捆在一起干,图个在生在世的辉煌;或者退一步说吧,有朝一日实力雄厚了,我再一心一意地去实现我的艺术理想,他也是支持的,但前提是此时必须都得全身跳进海里,“破釜沉舟”……我欣赏他的气魄,暗暗也非是不为他的话所动;但恐怕主要是因为目下正有所谓比较固定的第二职业干着,天性中也缺乏那种拼死求富的根基,所以与妻子商量的结果,还是没答应他,只同意与他保持一种松散的合作关系。他含笑为我表示遗憾,但也只能同意了我的说法。其后他果真有事便想着我,让我为他已经开张的公司在争取业务时画过点效果图,直到不久后他们采用了电脑设计,事情才告一段落。我本以为事情不过也就这样了,不料一天他令手下三番五次地将电话打到我学校,要我赶快抽时间赶到他公司去。我心知必有要事,真个赶紧去了。原来他已有希望争取到一单大规模的装修业务,是为本市有名的“会仙楼”翻新,投资方想要在大门外立两根浮雕柱,所以他想到我,想让我拿出个设计方案来,并承诺说只要被采用了,他就聘请我干这件事。那投资者是台湾一对夫妇,女的却是董事长,姓秦。当时这黄兄亦鞍前马后的已有了好多人跟随着,且被大家毫无揶揄意味地呼做“黄总”;旁边还另有些人则如我一般,也是“一次性”介入这业务的,据说尽都是些建筑学院的青年教师或者研究生什么的,各个具体专业的都有。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学子中有人开玩笑建议的了,说是这柱子上最好雕些古代车马在追赶,名曰“追秦”,明里是追求大秦皇朝的流风余韵,暗里却是“'男某’追'女秦’”的意思。老X觉得此计甚妙,要我就顺了这条思路搞。我也感觉好玩,但毕竟不愿让作品显得轻浮浅薄,所以干脆将右柱定为“白驹逐龙”,左柱定为“朱雀舞日”,不单及时拿出了素描画稿,还特意写了份说明文字附上。不久信息传回,说是台湾老板非常满意,已同意这方案了,并且还表示说今后即使不再在这儿开这家商厦了,也都想要把这两根富有中国文化性的大柱搬运回家。当然这样一来,事情便以老X与我签约的方式绾结成交了。我连设计带做泥稿外带打制过程的监造,一共到手五千五百元整。而后来我从旁知道,这一对不过两三米高的“一号中国红”花岗石柱,老X从台湾人手中收取的费用是二十来万元。

  自己只该拿小钱,这且休说了。给人印象至深的是签约后的那份忙噢!……要求的是我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将原大泥稿拿出来并翻成石膏模子;试想,这时连同上课,我可是已有三份职业在身呀!真的都想不起到底是怎样才把几面都“抹光”的了。唯有一个重大教训铭记在心——当时老实说我还不清楚石膏粉要分生熟,开出的材料购买单上这一项就只写了“石膏”二字,而我亲自去美术学院请来的翻模工(就是当年搞歌乐山雕塑时认识的)也忽略了这点,所以便差点儿酿成了“倒赔”的惨祸……想那在交件之前两天的那个夜晚,眼看自己发狠大弄了整整四个星期才做成的泥稿被老是不凝固的石膏稀糊糊地严密包裹着,心头的那份急和苦呵 !万不得已,只好通宵不睡,细细地用小刀将泥稿剔剥出来,最后的一两天时间,又恨苦地将稿精心修补了一遍,好歹才得以过关……吓,吓,真的是至今心有余悸!

  此事了结后,尤其是后来“小画”业务中断后,我再次回复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因此时家境已渐入小康,起码是衣食无忧了吧,所以我心也宽了些。此时社会环境好象也不同于前;记得一次偶然随学校头儿去参观“特钢子弟校”,看人家是怎样活跃校园生活,听那些学生唱“卡拉OK”,好些人反复地唱那《采槟榔》一曲,忆及当年“X中XX农场”师生们唱的那些革命歌曲,不觉深感时代的确已变……可惜的是这种改变真的是来得太迟到了点,它让已入中年的我在现世已基本失却了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充其量,也就只能是瞅机会小打小闹地有点靠出卖劳力和技艺以求脱贫的举动而已。当然,既称“达者”,倒也对此一笑置之。“见悖于当世,遂求诸永恒”一语,便是那段时期吾心之写照。看来在这一点上“淳于”和我确实不同。有一次他对我谈及人生要务,一方面觉得我坚守理想难能可贵,另一方面却也觉得,象我这样是否太不合算了,道是就算是我身后留下不朽之名,又怎样呢?而他,是决意要以自己的才能和努力,为自己挣得一份锦绣前程的。他最终应该说是成功了。现在——指我目下在键盘上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早已是博士和大学副教授,还正在为晋升正教授努力……我衷心地为他高兴;要是当年我们这对亲兄弟般的好朋友连一个都没及时见到自己的成就,那才是多叫人遗憾的事啊!

  不管怎样说,我就一面继续坚守我的理想,一面也静心地体会寻常的人生情味吧。时下我自感生活还算相当惬意。回想当年第二次在XX中学的那一两年时间,从表面上看,我遭人算计了,又被贬回到了我难得挣脱且是极不情愿回去的地方,去过一种孤孤寂寂苦行僧般的日子;但实际上,若从另一个角度看,我却小小地达到了我作为一个文人的某种愿望:公务绝少,差不多每天都是上午写作,下午画画,晚上读书,而且经常性的还瞅空去看场刚刚“解放”出来的老电影……如果说那时尚且可为自己找到那么些聊可安慰之处,那么现在的整个情况,当是要更好一些了。命运赐给我的那只饭碗虽说质地不怎么样,但毕竟不是沉重的;经过个人长期“擦边式”的努力,家庭的物质生活,不以奢华的观念去衡量,已算是比较丰裕;而自身的精神境界,说句玩话:除了不会驾雾腾云,白日飞升,早已堪称成仙了道……于是自家只要在完成了学校和家中的那点常事,便悠然沉浸在文学艺术的氛围里,时常亦与新近渐渐投契的几个“教育界同道”一起,游山饮酒,找些乐子消闲痛玩。而且这时蝶儿也一天天地长大了,感情同我也颇为相投,所以也就一发为这淡泊人生增添了欢趣。那段时间,家中前后养过了好几代猫,这给我们一家,特别是给童年的蝶儿,带来了怎样的快乐和回忆!想起每天给猫儿拌着一点猪肝屑和饭时,猫们迫不及待的那般模样;偶尔将“大白兔”奶糖给它们一嗅,它们兴奋欲狂的那个劲头;还有妻子在蒸煮毛线牵绳儿似地站在那儿绾,猫儿以为是在逗它们,欢欣鼓舞地在那儿挥爪蹦来跳去地抓;最趣的是那时卧室纱窗外常爬有壁虎,猫儿一见那般雪白的壁虎肚皮,也不管主人就睡在窗口的床头上了,对直一冲而去,居然直接就踏着我们的脸“起跳”……啊,啊,那时有多少平淡却又隽永的回忆呀!有人说世间真正最幸福的就是这种不贫不富的人家,看来真的很有道理!

  但不久安适有序的生活就又被打破了。进入95年以后,大舅便时常找我言及想合伙“自己做点事”的打算。老实说,凭着生活中一些点点滴滴的迹象,我本就觉得象这样两种完全不同性格、甚至连人生价值观都大相径庭的人走得这样近是很不合适的;然而什么叫做生活中的所谓“无奈”——首先是不能拂了亲戚关系,其次是今后家庭还须要用钱的时候多着呢!——就这样,最后也就还是不能不同意了这件事情,并且,在96年开年后,那事情还真正筹办起来了。于是这商海中便多了一家“重庆XX商务广告传播有限责任公司”……

  我也没有更多的兴致和耐心大费笔墨来记叙事情的始末了。反正基本的情况是:此二人公司的投入和收益等等全都以二比一的比例作划分,换言之即从概念上说我的责、权、利都占公司的三分之一。然而一些事你根本就是无法真正量化(比如“劳动”概念的投入)甚至本身就是无法硬性比较的(比如对外联络与设计作图),能够合作之人,全在于能够有一种默契、体谅或容忍。而我们这儿,尽管从一开始自己首先就已“逊”之于人仅半,但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情形,也都真真堪称让人烦心。这过程是相当漫长的,延绵了五年左右……最终我是决不愿再干下去了。但同样也是由于那类无奈,至今这依法成立的公司,都不能依法了断……

  还是记点其中面对具体事物的具体感受吧。回想第一次作为“美术总监”押运一批“护栏广告牌”去市内某处安装的时候,我坐在一辆巨大的工程车司机台上(因为所找的“制作单位”是人交公司某厂),俯看着晴光下的城市风物,心头确乎有种“隐士出山”之感。当然,此前即使是“小画业务”停止后吧,虽是未直接在商海中闯荡,但实则多少也还是做着一点无名画家常做的那些事,而且有时候还算是做得颇为成功……

  一次,记不清广告牌是出了点啥样的意外,公司一大一小两个“老板”万般无奈,只好亲自冒雨在街头守护上了一个通宵。当时的情况是:公司内部可以管这种事的员工,两个小姐,不可能让人家来遭这份罪了;而男员工们,尽皆是称谓各异的“舅们”,且其又皆因认定长兄“合伙不找亲兄弟找'外姓人’”而心头忿忿不平,所以也就决不会来“多事”……

  那时我的常务之一,便是深更半夜里去江北一个地方制作电脑效果图。那是小俩口儿搞的个第二职业基地;两人白天同在一家较大的广告公司当设计师,晚上便以其专长,再捞上这么点外快。回想当时,可叹我还是个“电脑盲”了,其实照现在看来是何等样简易的活儿,竟然都只有自己先用笔画出构想后,再靠人家用这“先进玩意儿”来最后完成,而且还必须亲自自始至终守着说这说那……唉!

  一次恰巧找的一家制作厂就在学校隔壁,闹出了点笑话。那天学校开运动会,我作为教师理所当然该当裁判了。而厂子里那些民工们,大约是没业务闲着,纷纷爬站在高墙外看热闹。一看见我,大家笑语喧声地高谈阔论了起来;当然,也幸喜毕竟距离这边还有一段,所以我们这边也就并不清楚他们在谈些啥了。嘿,如若就象他们那头儿平素当着我面那样,口口声声的叫我“童经理”,那才精彩!

  我并不知道单位上的人是否晓得我在外的“秘密行动”,也无意去探知。我只听妻子说,她从前的一个同队知青,曾经动问过她:“你们'大汉’时常都在外面'窜’,是在'窜’些啥子?”——那人本身倒真是在外乱'窜’,竟至于因盗车,最终给'窜’进监狱里去了。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

  

  ……

  还在90年代初期,我同本区同道(中小学美术教师)之间的往来就渐渐地开始多了起来。本来自从85年调来XX后我便与他们接触了,但一则是彼此全不了解,二来自己当时也总是在外有事,所以也就仅仅只是开会时恍惚见着一些见到过的面孔而已,连话都少谈,更没有任何私交可言。其后相互稔熟了点,尤其是自己趁着外面无事的时候,也与大家一起去画画写生,这样才算是正式加入了这个说松说紧都说得过去的特殊团体,并且慢慢还成了其中坚力量。咳,回想起来,就和这些或密或疏的友人们一道,我走过了多少山山水水啊!首先是已把江南这片山岭踏得烂熟。然后,借着假期,我们也将重庆附近的一些地方,连同川蜀、湘黔许多去处,甚至连较远的武当山及沈从文笔下的边城等地,都一一漫游到了。这种最为贴近自然和人生的游历,亦给我的中年时代带来了难忘的欢快回忆。在这团体中,与我最接近的有两个人,C兄与Z兄,特别又是后者,最后完全就成了我的密友……

  很有好几年的时间,一是自己本身的需要,二是也需要保住得之不易的“周五'互帮互学’写生活动”,我与Z兄,即使是在众人皆因故“扯垮垮”的情况下,就两个人,也都在南山中度过了多少兴味盎然的时日!不论晴光灿烂或细雨濛霏,两人都陶乐在黛色烟霞中,议人生性情,谈文学艺术,兼啜品一点自备的酒食,或者还趁便请就近农家下上一碗热面什么的……咳,寻常的生活,隽永的情味!

  介入公司活动的那几年,常态下,周五是七天中唯一最松快的日子。白天去参加了愉悦的“区教研会”回来,晚上每每还必去公司一员工家打牌(“猪羊弟儿”)。其中棋牌之乐非是没有,但更主要的,恐怕是正应了那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细算来,自己还是耗费了多少时间、特别是扔了多少钱在那上面啊。我这人绝对是生就不该赌钱:赌运极差,对牌道的悟性也不够,尤其是又还在那上面缺乏坚韧不拔的“翻本儿”毅力,所以总是十赌九输。我想,累计算下来,我肯定不消说是已赔进去一台性能还不算孬的电脑了……

  那一段时间,手头上相对宽松,有时也“请”一下老的小的们。日子好过点,的确大家都快活。回想生活刚刚开始得以改善的那两年,蝶儿问她妈妈,“小康”是啥;她妈妈回答:“就是看彩电、烫火锅”。哈,实在!

  我从“海”中抽腿归岸后,原本以为趁着世纪之交,也换上一种真正闲适且又有为的生活方式了。孰料事不由己,学校的管理体制陡起变化,形势一下子变得严峻不堪。虽是我所教的学科不受升学考试左右,情况相对而言还稍好一点,但也都感觉异常压抑。我也没兴趣细细地去描述那种种极端可笑的规章制度;一言以蔽之:我很难相信,当今社会,在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会有着这么一所中学……唉,也是因为前些年错误估计形势了,以为这种学校无论如何也“正规”不到哪儿去,由此至少还有着一个方面的“图头”,才放松了坚决努力调离的意愿,以至于忽然面对如此这般的“大环境”(小单位的章法之所以有效,有句现成的话可作客观概括:狐假虎威。),而自身却不觉已错过了“跳槽”的年龄,因此一切也都只好按捺隐忍了……

  不过同样是客观而言:看来自己早年所作的人生“下线”设计——不得已就做个中学美术教师——确实还堪称是极其明智的。而且现在我还可以进一步说:在这整个学校中,唯一可让我能够从心底接受的,也只有这一个岗位,哪怕包括许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要去当的那可怜的“官官儿”职位在内。我想:人端的这只饭碗,假若说它不是由金银铸成的话,那就绝对不能是沉重的。一辈子捧着一只沉甸甸的锈铁碗,本已是可悲之事了,何况乎一只腌臢且又残缺不全的“土疤碗”,他娘的凭啥还该沉重不堪?基于此等认识体会,应该说我对自己的处境尚属庆幸。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唔,不是么,眼下那些必须围着考试指挥棒转的人正在怎样,而我,又在怎样?

  之所以多年来我力争保住一块哪怕是再小不过的“自留地”,有个小小的空间,可以容我搭上一张画案(现在还包括能够摆开一台电脑),由此可以让我在完成该完成的那些“职事”之后,能够相对清静地回到我的天地中来,目的全在于此。难道说一个美术老师不该在课余时间画画么?难道说一个新时代的美术老师主动学会用电脑(况且这电脑还是他省吃俭用自费带来的!)还值得非议么?对前者若有异议,待我退休后,请另找一位上完课就再不画画的美术老师罢。对后者哩,吓,请千万不要“叶公好龙”!嗯,所幸者,我们的历届头儿,这点认识水平还是有,还并没有在这类问题上特别来找过我的麻烦。当然话说回来,这肯定还是同我自己毕竟尽力做好了份内之事有关,包括力忍诸多难忍的条条款款。借助一句商海中的话吧:什么是“守底线”?我就正是守踩在这样的线上经营着自身的相对自由。美术学科就是我能够忍受普通中小学教员生涯的底线,特别是针对我所在的这学校来说。换言之,它也就正是我尚能“认命”的可强耐者。不然,反正一切都失去了,那还不如就以这份兼杂着人格受损的苦力,直接再入商海拼死一搏呢!……

  在寻常生活中、尤其是在状态不佳的环境中能够化害为利,这也是人的一种重要能力。就说这种强制性的“教师坐班”吧。我想:对于一个原本便有坐禅功夫的和尚而言,你将他硬按在一个蒲团上,不许他动,这样他心头固然有种肉身受制于人的不快感觉,但这说到底却也并不能真将他怎样,因为这时他的内在精神会是怎样,肯定是不言而喻的……我也正是这样。就是利用这种令旁人感觉其苦万状的局面,算来我也做了多少事啊。且还别说《蜕心堂存墨》中的精华部分了,连那三个“画品录”,还有《浮生十梦》、《心事》(上、下)以及《菜鸟学飞》和《颓楼品画》等文字,同时也还包括眼下正在敲写的《逝去的岁月……》,有哪一样,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由“害”中“化”出来的?哈,想起来,即使是在学生考试或者说平时作业的时候,我一边看管着他们,一边都可以将心头想到的话趁便随意记在纸片上;我的《蜕心堂志》,就正是这样得来的……

  当然,《红尘心蜕》不同了。一是那毕竟历程太长,二来呢,自己生性审慎,凡实物“孤本”,绝对不会冒险带来带去以致丢损。咳,完成那件事,对我说来也堪称是值得庆幸和自我嘉许的。好些年来我都担心自己今生会做出一件虎头蛇尾的事来了,不过看来那确实不符合自己的德性,所以最终毕竟还是将其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认真完成。回想最终在电脑上完稿的那一两年,恰好也正是母亲经常生病住院的时期;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在去看望了她回到自己家里,也都必定要咬牙致力这事。比如说最苦的02年吧,我几乎每天下午下班后都从这南岸XXX赶到江对岸的XX医院去陪她两个钟头(请了个乡下妇女在那儿昼夜侍候她),等她休息了,我再赶回来,到家一般都是在十点半左右,然后我再开机运指,打上一个半到两个钟头的稿子……想来这也同电脑给我提供了相对的方便有关。自然,以电脑来最终完成我的这部书稿,这原本也是我学电脑的基本动因之一。

  我已经很难鼓起勇气细细地记叙自己心中对慈母的那些浩如烟海的点点滴滴记忆,包括对我那回已开篇的《怀念母亲》一文。不过应该说我是找到了另一种方式更恰当地表达了我所希望的,这就是《心事》(上·天涯寻母)、(下·江岸泊舟)。而我在现世对母亲的那份思念之情,恐怕原本也无人能够真正了解,至少说来是很难有那份工夫仔细地去品味吧,所以我不如就将其深埋在我心底,让它伴我终生……呵,我这才能够真正体会到,常言所说的某人“永远活在自己心中”,这话有着多么实在的意义!我的母亲,她就不仅活在了我的心中,也活在了我的文字和画作中,——我想,这也算是我作为一个文人和画家较之常人的优胜之处吧!

  写作自是会使人思维缜密。而原本好思之人长在一种内在的宁静中(不论是写、画或一无所为的静默状态下),亦会细细地想到许多人生本质之事。我的一个好友y君曾总结说:“古人活的是情趣,今人活的是欲望。”就社会的大体情形而言,这是有道理的。而我呢,我想我不光是想要活出极端的情趣,而且还必欲活出那种“生的本味”来。我知道自己从本质上说来是一个为理想而活的人,但这理想本身,事实上亦可阐释为多种方面。“兼济天下”对于吾辈而言,已是不可望之事了;唯一可真正把握者,也只可能是那“独善其身”,——脚踏实地依据自身情况生发创意且身体力行细品过程。这终极目的和过程于我来说皆是同等重要的。就“达目的”而言,我想,只要自己朝着那个方向一步步走去,就总是一天天地更接近那个地方而不是离它更远;但在这“走向那儿”的途中,我却必须细细地体味我的整个全方位生命进程。否则,目的本身就算是如愿以偿地到达,其意义也都要大打折扣了……所谓达者,我想很根本的一点,就是可以看清自己人生真正本源性的需要。

  当我基本不再特别出去做什么“务实”之事、职业与家事之余都陶醉于自己那一摊子“艺文活计”之中的时候,妻子偶尔也笑我是个“自恋狂”。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吧,事物之理也只应是这样的。不少人在解决温饱问题后还专门要硬去觅上一份兴趣爱好呢,何况本就将其视作人生基本需要之人。再换个角度看待这事。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只要在根本性的“安身立命”方面为家庭稳住了脚,未让妻儿落后于时代普遍的物质生活水准,也就过得去了。从前一些文人或者艺术家似乎正是未处理好这类关系,有家室而全然放弃俗务,致使妻儿老小跟着自己长期在苦境中挣扎,这不能不说是他们人生的失败之处(当然如若后来跟即便成功,又另当别论)。而如果说从另一方面来看待这问题,你要一个有理想有才华的人放弃自己的一切,永无休止地只去追求浅表层的那点物质财富,——还只能是象个普通商人那样去追求,——那事实上不光是对这个人太残酷了,甚至干脆就可以说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归结起来依然还是那个字:度。

  不太为形下之事所役的感觉确实不错,尤其当你自觉已能俯视人生的时候。目下其实也远非是就能够真正随心所欲了,但好在一切皆属可以调节。好吧,将“远虑”推越阈限亦是痛苦的,人必须把握住生命中每一相对轻松的时段。就在展望中该怎样过就怎样过吧……

  

  ……

  回想我这人最大的特点恐怕要数是极端的自信。从小到大,一拨拨曾经看好过我的人也许都渐渐对我怀疑了,或者至少也是对我将信将疑了。而我本人几十年来不管怎样四处碰得个头破血流,但却从未在根本上怀疑过我自己(不是说不自省失误)。尤其是目下当我把自己的主要画作和一些文字与那些为我所重的先辈大师们的作品放在一起自判得失的时候。顺便记叙一点:从我立志舞弄笔墨之时起,我这心头就没有准备去同任何我所认识或不认识的诸多同代“名家”作比较,不论他们在这时代显得有多粗大。我认定:只有“操武术”,才该去找活人比……

 

                               2001或2002年起 

陆续记于江南蜕心堂

  

………………

补遗

仍是由生产队至区上的那百里行程中。一次,路经木龙山脚一个大院时,尽管原本已在其“合理防区”以外,但七八只狗却忽觉我不顺眼,遂一齐扑至。值此之际,我想,恐怕比“秀才遇上兵”还要更加无理可讲吧,有啥办法,于是我只好一边将肩上的挎包取下舞得滚圆,一边便飞也似地落荒逃去……所幸终得“全身而退”,因为总算是逃离狗们自视为势力范围的地界了,呵呵。

又,先前在生产队时,一次因事去大队,田埂上遇一硕健黄牛挡道。我不过是对它“咄”了一声,意思是要它让我一下。谁知它竟然也火气十足地一头朝我挺着角冲来。其气势,真正堪称有如“火牛阵”上之牛,或“斗牛场”上之牛。当时我那份狼狈逃窜的模样呦,现在回想起来,也都真是又觉后怕,又感可哂之极。

这两件事叫人不能不承认:无法逞强之处,是真无法去逞的……

在县中的那几年,铆足干劲致力艺文及锤炼自身,固属常态。但偶有闲暇,仍不免感觉冷寂索寞。最是记得,当时校方刚分派给了我那两间新屋,却不知怎的,屋里就来了一只小小的老鼠。感觉那鼠子全然不像一般老鼠那样面目可憎,反倒如同个今之所谓“宠物”样的,小巧玲珑且是“萌”意十足。于是不觉视其为伴,每常给它留点吃食在那里。这鼠果然也乖,从不干扰我,静悄悄的,出没有序,见我也不致张惶失措。且是凡吃得下的东西,不消说都吃尽了;倘遇坚硬骨渣一类,便也舔啮得干干净净,而后居然还整整齐齐地扒成一小堆儿放在那里,就象是便于让我来收拾。这个印象于我是如此的深刻,致令几十年后,回忆起这事来,心中都有着一种莫名的几近温柔的感觉。有时也不由暗想:佛家认为一切皆有因缘;那么这小鼠与我,难道说在冥冥之中,上下亿万劫之内,也会有着什么缘法不成?

回想远年,满村伙伴习武,吾独潜心艺文,确也有点意思。当时,村里有位前朝所遗、国朝还曾上过电影纪录片的武师,因世风所向,引得远近青少年们倾心追随。吾心其实并不排斥武学,但终因全力学文习艺,已无旁骛,是以便孤伶伶自守一隅了。如此这般,咱这“另类”,还不单相对于那红红火火的大时代背景哩……

又:而今老来反观,那时凡习武之玩伴,同龄者早逝的十逾其五;倒是咱这细胳膊瘦腿的“文弱之人”,时下不唯神思清朗,筋骨亦健,看来真个甚是发人深省。——阖眸凝视浮现在眼前的那一个个鲜活面容,偶尔不由想到这点:难道,他们是练气功,都如俗语所谓“练岔气”了吗?

有一琐屑记忆亦甚深刻。彼时被留在当时工作的熟友W某,那次对前去造访他的我咧嘴笑道:“大仙,看哪:倒掉的都是白米饭!”其对自己新境遇之满足乃至自得之感,既溢于言表。唉,但凡知青些,都知饿饭的滋味啊!回想当今已在海外成就艺名的彼时另一熟友G某,那时每逢因县里筹办画展“吃会议伙食”,从本已可称丰盛的席桌上下来,路过堆放馒头的大筲箕旁,顺便都还要拈上一个塞向嘴里哩!

另,当时彼等叫我“大仙”,是戏谓我为“赤脚大仙”之简称。因那时在乡下,自己忒不“讲究”,不光旧衣烂衫上不时还马马虎虎地出现一些不合色的补丁,甚至有一次,走在百里山路中,恰好鞋子烂得无法再穿,居然干脆赤着一双脚,便赶去县城参加“文艺创作会”了!

自从参加G山“环境艺术工程”稍稍挣上了俩小钱(说白了仅是“久旱之田初起了一点儿水”),这心头还是挺想将其用在“压秤”之处。记得当时刚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咱这江南各相对偏隅之地,老旧屋院,有些还很是便宜。于是不由得便暗自留意着这事。好一段时间内,这儿那儿的,得便时也很看了些地方。印象最深的是,今菜园坝大桥南头玫瑰山庄近前,那片正对“渝中半岛”却还是空空阔阔的崖岸,有座破旧乡村小院,房主要价5000元,即可卖断。闻之着实动心了好大一下子。盖因彼时这兜里倒也恰能拿出这些钱钱。与荆妻商量,她说,将此难得的“保命钱”(准确地说应是“心安钱”),尽投向一处离生活中心区较远的地方,太不实际了。那时也是基本观念尚未转变,加之个人生性亦较尊重家人意志,因而虽是抱憾,终于没再坚持。后来,那个所在,听说被一位具有投资意识之人买下,圈建作一个小小的服装厂子,还有了个品牌叫“布谷鸟”;继而似再经辗转,又成了一所或商或住的私家别墅式庭院……看来人生真是如此:有的机会,一失去就永远失去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