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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时节》(19)

 东西小说 2023-10-18 发布于山东
八、娘,我不上学了(1)
星期天,山晨到菜市场用刚领到手的工资买上三斤猪肉、两条鱼,骑上自行车回家。
走完十几里公路,就拐弯走上山路。
这一带山,绵延经过他的村庄。春天,漫山盛开着桃花杏花;夏天,遍野是葱绿的树林和灌木。秋天,有野果,冬天有积雪。曾经多少次,他驻足望山,心中涌动着激情:快考上大学吧,到那时候这里的风景就全属于我了,我就可以尽情享受这里的一切了!生活啊,生活多么美好!努力吧,拼搏吧,为了这美好的生活!
小路的一起一伏,一曲一折,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熟悉。路边的一棵小树,一丛灌木,甚至一块石头,看上去都是那么亲切。走着走着,他感觉仿佛又回到中学时代:一个瘦弱的少年,肩负着家人和亲友的沉重期待,怀揣着自己的美丽梦想,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在求学路上艰辛地跋涉着、奋斗着……
这条山路就像一段有着神奇魔力的磁带,记录着他青春的足迹,也记录着一个少年内心所有的情感、愿望和梦想。
“山晨,回来啦?”到村北头,山晨听到有人喊他。
是小学时候的语文老师吴老师,他正在地瓜地里除草。山晨连忙下车,跟吴老师打招呼。吴老师放下锄头,从地里走过来。
吴老师抹下卷起的裤腿,又拍拍手上的土,笑笑说:“看看,你都大学毕业拿工资了,我这还是个小民办老师。”
“还不多亏小学时候你给我打下的基础,要不恐怕连中学也考不上。” 山晨说。
吴老师嘿嘿笑着,说:“那算什么,那算什么,主要是你头脑好使,学习又用功。”说着掏出烟,递过来一支。
山晨摆手说不抽烟。吴老师说:“还不抽烟?不孬,别学着抽,没好处。”他自己点上一支,在路边蹲下,说:“你也蹲蹲,咱俩拉拉呱儿。怎么着,在一中教学累不累?了不得,在一中教高中,那可是咱全县的最高学府啊!咱们村就出了你这么个人才,你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看着你行,还就是行。”
接着,吴老师往这边挪挪,把声音压低,说:“山晨啊,我想问你点事儿。你在一中教学,一中跟教育局是平级,估计这事儿你明白。今年民师转正不知道转多少人,好转不好转,得符合什么条件,还考不考试?”
山晨哪知道这些事儿呀,他苦笑一下,说:“这些事儿我还真不清楚。因为这个由教育局管,一中管不着。”
“我知道一中不管这个,” 吴老师说,“可一中和县教育局不是平级么,你肯定认识教育局的人吧?我到县城两眼一抹黑,打听也找不着人啊。”
山晨点点头说:“那行,我想办法打听一下试试。”
吴老师很高兴,像一下子看到了希望:“那就托付你了,你操操心吧。你看我,这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没转正,一个月就拿个百十块钱,好干什么?你婶子成天跟我吵,弄得日子没法儿过。今年不管怎么着也得想个办法转上,一转上我一月就能拿五六百块啊!行,你先家去歇着,晚上到我家去玩儿。”
爹和娘正在果园里给果树打药,娘两手吃力地摇着高压喷雾器的压力杆,爹用个长木杆子举着喷头往果树上喷药。
山晨放好自行车,过来接摇杆,叫娘歇歇。爹说:“正好得兑药了,你就别沾手了,歇歇再打。”
娘拿着个小盆,摘些桃,洗了给儿子吃。见山晨买的肉和鱼,就责怪说:“又花钱,挣了钱自己不好好攒着。”
山晨把工资掏出来递给娘,说:“这是四百块钱,刚发的工资,你拿起来吧。”
娘说:“俺不拿,你自己攒着吧,自己的钱自己有数,到你结婚的时候用的。都这么大了,自己还没个打算怎么行。”
“结什么婚啊,还早着呢,到时候再说还晚了?” 山晨说着把钱放在桌子上。
娘本来也是想探探儿子的底儿,看他心里有个数儿了没有,一听他这么说,就急了:“还说早,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村里跟你一茬儿的哪个还没对象?有的孩子都这么高了。还不发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那天你表嫂子说给你介绍个对象,是在哪个乡镇上教学的,长相身材都没说的,家庭也不孬,她爸爸当老师。跟你表嫂子说说,定下个日子见见面。”
山晨不耐烦了,说:“又来了又来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就不会说点儿别的?”
娘顿顿,转过身去小声嘟哝着:“不用我操心,自己能谈也行啊,那样俺心里更喜。可自己得上紧啊,也不当回事儿,又不叫旁人说多了,说多了还不愿意。”
爹在一边说:“这些事儿也急不得,你就别瞎操一些心了。”又对山晨说:“人一辈子这些事儿早晚脱不了,该去见见的就去见见,万一再碰上个合适的呢。”接着他故意把话题岔开,问儿子:“怎么着,学校抓得紧吧,教学累不?那回我上街卖桃,正好一中两个学生过来买我的桃。我说我儿子就在一中教学,叫山晨。那两个学生都说知道,说山老师讲课很棒。”爹的语气里透着自豪。
山晨说:“他们知道什么,瞎说,我又不教他们。”
爹又说:“嘿,现在学生这生活条件真没的说,还出来买个桃吃。”接着,爹就自然地把话儿过渡到他上中学的那个时候:“我那时候在一中上学,别说水果,就是萝卜也常年吃不到啊,还没见过桃什么样呢。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挨饿的时候,榆树皮都剥光了,榆树叶子更剩不下。有一回,我去上学,见路上有一块地瓜头儿,是牛啃剩下的。我看看前后没人,试了好几试,才拾起来,赶紧装进口袋里,怕让人看见,走出好几里路才敢拿出来吃。嗐,那个时候!”
山晨知道爹说起这些事儿来又没个完,就打断他说:“别说你们那时候了,我上初中的时候吃过几回桃?以后咱家有了桃园,才吃得多了。”
“你上初中的时候,咱家生活也正是困难时候啊。” 爹点点头,又接着自己的话茬儿说:“那回我进一中校园看了看,嗬,变化真大,全是楼了!我那上学时候,教室就是几排青石瓦房,宿舍还是矮草房,进门还得弓着腰。现在全砸了,一间也没有了,发展得真快!现在这教育条件可真没说的。”
山晨又接过来说:“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能相比么。咱们县一中办学条件在全市还是最落后的呢,咱们市在全国又是最落后的,知道吧。”
爹不作声了,认真地听着儿子的见解。
山晨看得出,爹很想跟他聊聊天,总是找机会跟他说话,可不知为什么,山晨总是在回避,心里总感觉跟爹有隔膜。这种感觉好像由来已久,也很难说清楚。
爹是六十年代的高中毕业生,在他这代人中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尤其是在农村。爹年轻时还有一次上大学的机会,那时他已在村里当了会计,革命工作需要,加上家里也不希望他去上学,就放弃了。到现在还常有人在他面前说起这些事儿,表示惋惜和不解,他都是不在乎地一笑而过。
爹当了十几年会计,后来又当村支书。他上任后,带领村民架设高压电,全村从此终于结束了点煤油灯的历史,也看上了电视。后来又在西山脚下打了一口大井,铺设了自来水管道,各家各户都吃上了自来水,村民们从此再也不用每天早早起来围着那口老井排队提水了。他还带领全村人修环山路,开发荒山,栽种果树,使家家都有了果园,收入也提高了。这个原本全镇最穷的小山村,一下子成了全镇最富的村。那时候这个村还是上级重点抓的工作点,是山区开发的典型,经常有领导来视察和参观。村里的文化活动也搞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的,村民们脸上都很风光。
那时山晨上初中,奶奶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娘身体又不好,家里很困难,刚小学毕业的弟弟不得不辍学在家干活。娘说,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把家都当穷了,再当,一家人就活不下去了,要求要求领导,千万别再干了。爹就再三向镇领导请求退下来。当时村里有人不理解:争都争不到的事儿,怎么还主动让出来了?说是家里生活困难,谁相信啊,再穷村支书家里不能穷呀。所以,村里有的人还以为爹捞好处捞足了呢。
山晨突然觉得,爹确实是令人敬佩的。以前山晨从来没这么想过,相反他还很看不起爹,有时甚至还怨恨爹。因为他没有创造一个让子女感到荣耀的富足家庭,他更没为子女的成长和发展创造什么条件,打下什么基础,他不是一个让子女感到自豪的父亲。山晨曾经觉得自己很不幸,感到自己真是生错了地方。
现在他开始读懂父亲了,他觉得父亲了不起,自己这一生能够做得像父亲一样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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